第十五出途唱
（台上布野景，末短衣背囊上，旦衣衫褴褛后随介）［酷相思］（末）一抹潇湘闻雁语，闲领略湖山趣。问露白葭苍谁是主，踹遍也天涯路，觅遍也天涯路。（旦）觅觅寻寻郎去处，消受得奔波苦。怅影合形离侬与汝，不见也悲无数，便见也悲无数。（旦白）呀，爹爹，这里是什么地方？离淮南还有多远呢？（末）哎，女儿，咱们才到湖广地面，淮南还差得远哩！（旦）哎呵，怎么这般难到呢？（末）呀，女儿不要性急，还有一半路哩！咱们这般厮赶着，总有一天到地。你且饱看这沿途风景，解解愁烦波！（旦四望介）
【正宫】【端正好】乱山愁，斜阳悄。丹枫外，秋色如潮。怀人独抱伤心调，目送南飞鸟。
呀，爹爹，咱们一路晓行夜宿，渴饮饥餐，虽算是辛辛苦苦，还没有什么呕心的事。只是如今盘川不够，爹爹的银钱，侬家的钗钏，都用空典尽了，如何是好？
【滚绣球】客况寂寥，前程浩渺。未中途，行囊空了。问西风大家是落叶林梢。
（末笑介）盘川告罄，原是一樁不如意的事，但这些细事，还不算十分为难，不比你在病院里头那般苦楚哩！（旦笑介）比较起来，无拘无束，自然今胜于昔了。
冒风凄雨潇，度山亭水桥。尝过了万千荼蓼，对这苦旅行转觉逍遥。
但是旅费空乏，寸步难行，咱们必须早些打算方好！（末）俺的意思，那些陌路生疏，借没得借，只得行乞了。论起乞食一途，自古英雄豪杰落魄穷途，多曾经过这般行径，咱们何不也演一演这段剧本呢！（旦笑介）乞食没有什么耻辱的事，只是咱们如何乞法呢？（末思介）俺从前走遍江湖，也曾学唱道情儿，如今这囊里带有洞箫一枝，渔鼓一具，今日用得着了。女儿你编一两套曲儿唱起来，俺打鼓也好，吹箫也好，只要和得合拍便佳！（旦）渔鼓如可当了拍板用，恐怕侬家也会打哩！（末）不错不错，当了拍板打更妙！那末俺就单吹着洞箫罢。（旦笑介）
想不到我赵五娘呵乞起淮阴饭，你伍大夫呵吹将吴市箫，一例牢骚！
（末探囊出洞箫、渔鼓，旦取鼓试打介）（末）呀，妙极妙极！引商刻羽，天然音节，女儿你真是绝顶聪明！这鼓儿不用俺教授了，你就编起曲儿来罢！（旦）曲儿倒不用编，就把侬家经过的苦情，随意谱些出来罢！（末点头介）这样更好！俺这洞箫的调儿，但随你的鼓儿抑扬顿挫罢！你看前面村庄，人烟稠密，过客必多，咱们便走到那里演他一回，岂不甚好？（旦点头介）（末前行，旦随介）（虚下）
（舞台旋转，台上饰宽阔市场，众扮老少男女、士农工商各流品上，三三两两，随意聚谈介）（市场后树木阴森，箫声悠扬宛转，自林间出）（众停耳介）妙呀妙呀！何处箫声吹得这般动听呀？（末吹箫从林后转出，旦手执渔鼓后随，众瞩目介）呀，原来是江湖上卖技的！喂，老头儿，你这一枝洞箫吹得好出色呀！（末停吹介）不敢不敢！见笑见笑！（众指介）呀，这位女娘面目疥癞得很，像得了什么病似的，是你老人家什么人呀？（末）这个是俺的义女儿，他自幼得了麻疯怪病。他唱得一口好曲儿，打得一套好鼓儿。他面目虽不干净，技艺却算超凡。诸君若不厌烦，待俺叫他唱一两出，给列位们赏鉴赏鉴何如？（众鼓掌介）妙极妙极！（招手介）来呀！你们都来听这个女儿先唱曲子呀！（末引旦走入广场中间，众中一人，端两张椅儿，给末、旦坐介）那你俩父女坐了好唱呀！（末、旦拱手谢介）（众打圈介）（旦坐定，手点渔鼓咚咚咚，转入正宫北调介）（末吹洞箫和介）（旦提高嗓子唱）
【货郎儿第一转】破题儿提起那人生苦恼，且慢说这穷通寿夭，先问他前身播种甚根苗。只有这活冤愆难摆脱，恶因果未勾消，免不得向着火焰山中走一遭。
（旦鼓少歇，末箫暂停介）（众叹赏介）呀，这曲儿有点趣味哩！这里头冤愆咧，因果咧，到底指着那一个呢？（旦坠泪介）呀，诸君呵！俺这段曲儿不指别人，是单指着侬家说哩！说起侬家出身，原是个好女子，不是这样麻疯人儿呀！（叹介）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说当初，安知今日。诸君休慌，听俺慢慢说下去罢！（末箫声复起，旦点鼓介）俺的当初是怎么样呢？
【二转】问年龄燕莺娇小，论身世绮罗华好，博得个翡翠嬉嬉戏兰苕。倚庭阶寸草自苗条，对铅华也自赏青春妙。似这样娉娉袅袅，尽消受二月风光荳蔲梢！
（箫鼓暂歇如前）（众）哎呵，你原来是个千金小姐！小姐呵，你既是大家女子，父母在上，自然爱如拱璧，那这卫生学理必定研究到十三分了，怎么会害到这麻疯恶疾呢？（旦白）呀！列位不晓得俺这毛病先天就有，不是后天得来的呢！（起箫鼓介）
【三转】休恋恋这庭闱色笑，转眼儿那无常便到，一任你珠围翠绕百般娇。怎奈未出胞胎留缺陷，遗传霉毒更蹊跷。说甚么届破瓜提防宜早，说甚么过标梅迍邅怎逃。须知道飞灾不饶，天刑难消，沉疴谁疗，拼得个斫丧销磨命一条！
（箫鼓暂停介）（众）原来如此！可怜可怜！咱们听得人说，粤西边界瘴气最盛，女子多有癞疾。小姐，你莫非粤西生长么？（旦点头介）（众）呀，小姐，难道这种毛病，没有法子医治么？（旦）医法尽有，怎奈侬家做不到哩！（箫鼓提高一调介）
【四转】想不透那大方家刀圭乖巧，凭习惯苗蛮峒獠，说的是除了瑶琴假奏瑟虚调，身难保。逢人卖笑，背人献俏，浑不觉颜皮老。逞着风骚，称着心苗，不管他谁氏儿郎都笼罩。任意儿煽狂飙，鼓洪涛，弄得个山川草木尽腥臊。似俺呵抚良心，这冤孽泼天宁肯造！
（箫鼓暂停介）（众叹介）哎呵，原来小姐是个贞烈女子，不肯随波逐流伤风败俗，真真可敬。但是身命所关，难道你的父母眼巴巴看你的麻疯发作不成？（旦摇头介）（起箫鼓介）
【五转】俺的父母呵，怜弱女针砭莫疗，觅赝婿丝萝远招。不想呵，瘦书生絮泊更蓬飘。鱼入网，鸟投巢，蓦生生把鸳鸯做一笔描。这叫做狭路冤家，相逢怎饶。可怜俺临场无计弄开交，没奈何洞房中预乞双星巧。只一片怜才心好，暗地里网开三面放屠刀，虽则名花并蒂也魂销。亏的是武陵权引棹，秦苑假吹箫，眼睁睁直纵这秋隼凌风上碧霄。
（众鼓掌赞叹介）（箫鼓暂歇）（众）哎呵，难得难得！这位小姐，真是舍己救人了！像小姐这样好心，理该不害麻疯，才算得天公有眼。恁般好人还落了局，可见“善恶到头终有报”，这话是靠不住的咧！（旦白）呀，列位呵！休说这报应不报应的话，侬家当时虽算是舍己救人，总不免瞒父欺母的罪过哩！（箫鼓转一折，渐入急调介）
【六转】俺这些时呵，羞答答蛾眉轻扫，悲切切犀心私祷，却只望轻轻巧巧、平平稳稳度昏朝，保得我这清清白白闺娃操。却不料寒寒燠燠、昏昏晓晓、凄凄惨惨、忧忧悄悄，凭空恶劫前来到，弄得个侥侥僬僬、肤皴肌燥，把那娇娇滴滴的身，换了癣癣疥疥的貌。转眼间抛却那怜怜爱爱、疼疼热热膝下恩膏，投至得夐夐踽踽、孤孤孑孑栖身沟潦，真叫做红粉骷髅混一淘。
（箫鼓余音未歇，众叹介）哎，可怜可怜！这真正叫做大限难逃哩！呀，小姐，你只为吃苦辞甘，竟至沾泥坠溷，你也未免忒熬自戕了！（旦长喟介）呀，诸君呀！侬家自戕原是出于无奈，想起俺当时的主意，却也不错哩！（鼓声再起，洞箫转入慢调介）
【七转】说起那女人身，松筠节操。坠风尘，便花凋叶凋。胭脂队何处没妖娆。可怜他爱河中刬尽了情苗，怎怪他欢场中丛生了苦蓼。似俺呵，幸福自牺牲，愿寂寥，甘枯槁，都只为不学那丑裙钗，别把琵琶抱。到今儿才留得个一片冰心如日皦！
（鼓声渐转凄切，箫声呜咽悲凉，众感伤介）（旦续唱）
【八转】叹人生形骸非宝，论宗门慈悲为要。似俺呵，前生孽重坠尘嚣，说什么自繇自繇。念微躯入世已无聊，算红颜薄命原非少。尽萧条也么哥，任飘飘也么哥，泪珠儿自浇。怎忍的波及无辜，嫁祸轻佻，惹千人耻笑耻笑。落得个病燕哀鸿，逐队跟淘，拼此生弱命随秋草。卧刍荛也么哥，葬蓬蒿也么哥。葬蓬蒿，还算是恻隐心肠好结梢！
（箫鼓暂歇，旦下泪介）呀，诸君呵，俺的出身节略并及得病根由，算也略述大概了。只是俺这回随俺寄父，冒病南行，却有一段隐衷，还不曾表出哩！诸君再听下去者！（箫鼓再续介）
【九转】俺如今长途跋涉呵，难道是寻觅那仙家桃枣，缠绵处只有这情缘未了。想当初鱼和水，漆和胶，虽是个乞玉杵虚渡蓝桥，开锦幄虚驾云轺。意星星早许他个山河偕老，拼这身子儿似劫灰般厮燎。奈这心头儿早月明般相照，生生泥雪留鸿爪。到今儿隔河梁思君窈窕，望云山寻郎缭绕。这途中经多少雨虐风饕，更兼是囊空如洗乏钱钞。一路上受不尽那揶揄讥诮，只赢得炎凉世态苍蝇吊。安得仁浆义粟随缘掉，助得俺马当风顺度兰桡。则俺的感激诸君呵，再世衔环还结草！
（众悲伤坠泪，同声赞叹介）（箫鼓暂停如前）（众争掷银钱，或争馈干粮饼饵介）（末向众拱手，旦鞠躬致谢介）（众）呀，小姐，请问你俩父女们，此行须到什么地方呢？（旦）俺的郎君原籍淮南，俺走到淮南再不走了。（众）小姐不但贞烈惊众，更加一往情深，听这几段歌曲，也算得人世无两了，哎小姐呵，咱们萍水相逢，挽留无计，不知何年何月再得一闻你的绝调哩！（众多掩泣介）（旦复坐点鼓，末洞箫作激昂慷慨壮调介）（旦唱）
【尾声】俺不过恨人自把哀情道，你诸君快不要入耳辛酸热泪抛，须知道情天苦海多烦恼。俺唱毕这歌儿呵，向淮南走遭，向淮南走遭，好收拾这箫鼓夕阳长别了！
（旦鼓逢逢作结束调，末箫声悠曳，随鼓戛然顿止介）（旦起向众敛衽，末收拾行囊，向众作礼告辞介）（同下）（众渐散，四人吊场介）（甲）咱们被这女昆生，骗去了多少眼泪！说起他的身世，真正第一个苦人儿哩！（乙）我看这个小姐，可惜害了麻疯，不然真是个绝代佳人哩！（丙）你怎晓得？（乙）我耳朵听他的曲儿，眼睛便瞅定他的脸儿，他的神情态度，刚健婀娜兼而有之，这天然美貌，不是麻疯可以遮掩的呢！（丁）便是他这套曲儿，也非江湖卖技的能够赶得上，只惜我们都不是他的知音哩！（甲笑介）知音说与知音道。（乙）不是知音莫与论！（丙）此曲只应天上有！（丁）人间能得几回闻！（俱下）
第十六出抵淮
（台上布野景，河流屈曲，野树萧疏）（末短衣背囊，旦乱头破衣同上）
［如梦令］（末）汗漫江湖如戏。（旦）冷饭残羹风味。（末）零落已多时。（旦）屈指一年将至。（末）惭愧惭愧！（旦）今日权收眼泪。（旦指介）呀，爹爹，闻说淮南将到，那边澌澌流水莫是淮河么？（末点头介）不错不错！这水便是淮河。但须向南再走几程，绕尽此河，才终到禹迹山哩！（旦微笑介）走遍千山万水，何怕些少程途？侬家这般劳瘁，不信也有歇步的日子。哎！莫非老天可怜见侬家，替侬家缩短了地么？
【越调】【斗鹌鹑】一任他地角天边，冰河瘴海，只仗俺一片精诚，千般忍耐，也到了悔罪灵山，忏情法界。俺呵，受尽苦，倒尽煤，今日个方能够打消他夙世冤愆，还净他前生孽债。
（自视身上介）呀，咱们俩趱程辛苦，沐雨栉风，不觉变了完全的乞丐行径。真是天下无难事，一学便会，一会便惯了。爹爹，你看侬家身上，成了什么样子哩！
【紫花儿序】可怜俺呵罄空了行橐，破结了鹑衣，碎裂了弓鞋。
（末笑介）呀，女儿！患难总有圆满之时，咱们只怕走不到，既到这里，你便交了好运了。此后灾蠲福至，夫唱妇随，大有希望哩！到了那时，你要想褴褴褛褛，再做今日的乞丐，恐怕做不成功了！（旦摇头介）呀，爹爹！侬家见了陈郎，便完心愿。至于意外团圆，着实没有这些痴想。
你只道春嘘寒谷，怎生般苦尽甘来。痴呆！无非是叶落归根土一堆，赢得渠侬相对。似恁般破甑难完，再休题镜明重揩。
（末）呀，女儿，天下事翻翻覆覆，不是逆料得到的。俺劝你只从好处着想，不要向绝处着想，便免得许多无益的愁烦了。你看前面河流回抱，峰势蜿蜒，一路风景，渐渐引人入胜，不减一幅倪云林画本也呵！（指介）呀！好了好了！那禹迹山不就在前头么？（旦望介）
【小桃红】山重树复绕长淮，曲曲流如带，地灵人杰真相配。想多才，料应不在青天外。
呀，这里山明水秀，怪不得生长陈郎这般英俊人物。侬家到了此地，颜求见，想陈郎情深义重，谅不至托故回避，辜负侬家一片苦心了！（末笑介）痴心女子负心汉，世上原也不少。若论陈绮这人，俺深晓他决不是这种人类。你尽可放心罢！呀，说话之间，不觉又走了数里。（指介）你瞧么！这座山青苍独秀，便是有名的禹迹山。山下人烟稠密，村居栉比。那向南傍河一家，有酒望一竿，挑出树杪者，便是陈绮居处了。（旦喜介）呀，陈郎居处就在那边么？
这一派风光自佳，青帘高挂，遥指杏花开。
（末）呀，女儿，你既认得陈绮家中，你尽可自己登门寻访。俺到了故乡，急待回家省视一遭，如今恕不陪伴，就此告别罢！（旦惊惶，紧牵末袖哭介）嗳呵！爹爹呀！你不要去呀！侬家一载赖你扶持，何在多留片刻？侬家羞答答的年轻女子，更加抱病在身，今日初次登堂，全仗你爹爹引进。爹爹若去，侬家未免进退两难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