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簧皮投于时好，而俚鄙无文之曲，委琐不韵之声，亭毒于歌台舞榭间。所谓西昆雅奏，已视若太古须眉，白雪阳春，居然绝响，引商刻羽，未足赏心。世变所趋！即卑无高论如剧本者，亦有江河日下之叹矣！俗嗜如此，而仆犹以传奇鸣，得毋强世人以食羊枣乎？然而广陵散虽阒寂于尘寰，伊凉州尚传流于想象。桃花燕子，或谱管弦。《还魂》《会真》，犹多脍炙。竖子固不足与品评，雅人宜可资其点正，则此调犹可弹也。丙午旅居沪渎，侘傺无聊，阅天长宣瘦梅先生所撰《麻疯女邱丽玉传》，奇情奇事，得未曾有，为之神往者累日。夜阑秉烛，戏谱声歌。才脱稿一二出，遽为良友钟心青君索登《小说世界》日报，颇不为识者所瑕疵。嗣以故入汉，行色匆匆，未遑赓续，前作竟成风雨重阳矣！年来风尘鞅掌，倦鸟知还。偶于旧簏中，检出前稿，叠加删润，续谱成编，都为三十出。仆非砌抹专家，亥豕鲁鱼，附会知所难免。世不乏顾曲周郎，擅场贺老，勿笑其雷门挝鼓，批其郤而点其睛，是所望也。癸丑孟冬，莫等闲斋主人序于榕城。
第一出寻舅
（生巾服执鞭上）
【双调新水令】莽苍苍何处是天涯，望前途乱山衔接，鞭丝秋色系帽影，夕阳斜，愁绪如麻，都绕在枫林叶。
懊恼平生不自由，身宫磨蝎几经秋。此行不为名缰恋，投笔依人愧虎头。小生陈绮，表字绿琴，淮南禹迹山人也。年方十五，弱冠知书。满腹酸文，一腔热血。工愁叔宝，镇日颦眉。善病仲宣，频年作赋。父亲陈懋，业酤为生。生母黄氏，弃养已三年矣！继母乌氏，强夺父权，悍厉无匹，朝夕不能相容。记得亡母临终时，赐我私蓄数十金，嘱曰：日后若无立脚之地，留为旅费，往依舅氏。我思舅氏黄海客，远客粤西，往投则山川迢递，跋履艰辛；不往投则舍此以外，更无他人。不得已收拾行囊，留书别父。江湖初浪迹，行李独萧条，好不伤感人也啊！（叹介）
【步步娇】记当初冷语侵人无晨夜，我怎经这般磨折，胆儿惊破也！白发严亲，忍心抛撇？游子已无家，蓦生生暂向长途别。
虽然如此，男子志在四方，当借游历以广见闻。若闲守里门，埋头笔砚，此迂腐者流，非我志也！
【驻马听】书卷名家，席帽生涯。真苦劣，屠沽流亚。当身世未豪奢，银河待泛斗牛槎。奈侯门不长青萍价，霜蹄轮铁，把壮怀挂在长安月。
可怜我年少寡交，蹙蹙靡骋，四顾苍茫，所堪投靠者只有吾舅一人耳！
【落梅风】前路多榛莽，崎岖难策马，破题儿客边跋涉。问知音，海中捞明月，泪纵横满腔呜咽。
惟是舅氏久无音耗，不知此去寻得见否也。行路艰难，屈指将及半载，客囊垂尽，为之奈何！（悲介）
【乔木查】冒风霜晓夜，把不住心娇怯。痛穷途，人情冷似铁。谁为漂母者，一饭赠胡麻。
你看瀑布悬空，青山露骨，冬青黯黯，凉薄萧萧，绝妙一幅画图，好秋景也啊。问讯途人，前路已到阳朔了。
【搅筝琶】看丛林槎枒，前面是否渭阳家。柳岸晓风，茅店残月，可怜捱一夜，如一夏。望得到漓门山，别梦醒些。叹书生落拓，受无限嗻。愁似春草，瘦似黄花。
嗳，这里离淮南远了。
回首乡关，早隔个峰峦千万叠，卷西风暮云如叶。
不知舅氏侨寓何处。需索沿途细访者。（绕场介）
【鸳鸯煞】赤条条，苦况对谁说。冷清清，孤影教谁热。犵鸟蛮花都成愁劫。落雁凄迷，孤烟明灭。露白葭苍人不见，空悲切。度幽径，走荒野，一双铁鞋踏破也。
（回望介）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别有村。那里又是什么墟落，索性再访一遭者。（下）
第二出指墓
（丑学士装上）学习专门奴隶场，半生绝技口雌黄。衣冠会上真名士，撮合山中活鬼王。老夫司空浑便是。粤西名宿，岭表书生。胡子双翘，其姿绝世。眉尖一绉，妙计惊人。囊储骗子之钱，仓积曹邱之栗。好不自得也啊！
【皂罗袍】莫笑我这般龟头鼠首，到今儿也判不得我辈是清流浊流。奴颜婢膝世无俦，鸡鸣狗盗吾何有。舌头三寸，顺水行舟。黄金十笏，平地高楼。笑骂来则索性醉他个糊涂酒。
（笑介）哈哈，这几日清郁得很。并没有什么意外出息儿。且站在门外瞧一瞧波。（背手西望介）（生手捧瓦钵褴褛装叫花子上）
【仙吕】【点绛唇】踏遍神洲仳离，不偶牢骚久。舞罢吴钩，浩气冲牛斗。
【混江龙】人情苍狗，炎凉气味总难投。吹箫水驿，托钵山邮。陌上花开，惊醒游子梦。江干枫落，勾起异乡愁。乞一盂冷饭，唱一曲凉州。伊人何处，望断双眸。泪横流击碎西秦缶，谁怜我南冠楚客，毷氉如囚。
（丑白）可怜可怜！兀那小乞儿，何貌之文而音之悲也？（生白）嗳，老丈！腹有诗书，安得不文？日暮途穷，安得不悲？（丑白）你何方人氏？却因何故，流落至此？（生白）一言难尽，老丈听者！晚生姓陈名绮，淮南人氏，寻舅至此。遍访阛阓，迄无音耗。勾留匝月，典尽行囊，薪水不继。只得茕茕走村郭，学唱莲花落耳！（泪介）
【越调】【斗鹌鹑】不知他生死存亡，竟如此参辰卯酉。不信他沦落风尘，没一个知名旧友。独怜我戴月披星，无早夜提心在口。莫不他抛世缘离尘垢，竟做了鹤化翩跹，厌归华表。
（丑白）汝舅莫非黄姓海客，面白多麻者耶？（生白）不错不错！老丈何处识他？此人近在何所？（丑白）咦！海客死于此久矣！渠生前为某巨室司会计，善于营运，曾娶青楼妓女，一病而殁。妓女窃赀，随仆遁去。老夫与渠有杯酒之交，代市灵具，葬于东郭，屈指两度寒暑矣！怪不得汝寻不着他！（生顿足哭介）（良久白）多谢老丈仗义！晚生须到墓上一哭者！敢烦老丈指引墓所。（丑白）此去投东四五里，诣丛葬处，有大柳一株，荫翳尼庵，其侧有短碣一方者是也。（生揖谢介）多承指教，感不可言！（丑下）（生绕场作寻觅介）
【调笑令】听松楸风飕飗，仿佛深山虎豹吼。叹马鬣蓬科地，谁曾到奠杯酒。料苔花，早把土馒头堆黝。痛多少贤愚，都做了梦幻浮沤，剩一片斜阳儿晒着骷髅。
你看乱冢累累，蒿莱簇簇，舅氏夜台，不知安在？（痛哭介）
【东原乐】白榆瘦，乱草稠，只听唧唧啾啾虫儿奏，新鬼烦冤旧鬼愁。呀！阿舅，兀的般冷殡宫，长眠的怎生消受。
嗳啊！我怎的这般善忘！那个老丈曾说葬在尼庵之侧，兀那对面红墙一角不是尼庵么！
【收尾】扑簌簌木鱼声，婆罗梵语传经咒。门外一抹儿栖鸦衰柳。我好待扑倒你小坟前哭到石碑朽。
嗳啊！阿舅，你便是这般奄然物化么？噫！千山万水寻君苦，寻得君时土一丘。（呜咽下）
第三出毒媒
（丑旦扮老尼上）
【鬼三台】傍晚时宣了钟呗，和揭谛来参拜。笑优婆诡怪，说甚么舍利如珠，须弥如芥。谁见慈航，渡将俗子回，把黑心装成玉镜台。俺是野狐妄想参禅，俺是羯鼓权时解秽。
贫衲东郭木樨庵智圆是也。半路修行，六根净尽。室有莲台，抱佛作主。门临义冢，与鬼为邻。好不寂寥也！（生内作哭声介）（丑旦听介）天色已晚，谁在门外痛哭？不免开门一瞧者！（作开门望介）（台上排墓式，生上伏地大恸介）（丑旦近前问介）嗳呵！你何故在此痛哭？墓中葬者，是你何人？（生止泪白）小生淮南陈绮，死者吾舅黄海客也！长途迢递，匹马来投，不料已作古人矣！那得不悲！嗳！只影萧条吹觱篥，饥容憔悴泣棠梨。（丑旦白）野坟荒僻，是谁指引你到此？（生白）东郭一老丈，也不知姓氏。（丑旦白）哦，是了，渠司空浑也！渠与你舅有刎颈之交。你穷苦至此，何不往求援手？但一言切嘱：你若见他，勿道方外哓舌罢了！（生白）谨谢教！小生明日自往。（丑旦下）（生白）路尽方知蜀道平，恩疏顿觉秋云厚。好个司空浑，是我舅氏旧交。只是我有些不信。
【折桂令】最苦是异乡身，秋去春来。草瘦还肥，花落还开。流离时心绪都灰，绝处逢生，我又疑猜。这壁厢飘蓬断梗，那壁厢乐酒衔杯。纵当时文字邹枚，胶漆陈雷，到如今，车笠寒盟，那里肯仗义输财。
咳，事到如今，不能管得许多。我明早只索试一遭儿。万一念及故交，慨然解赠，我好将舅氏骸骨送还祖域，不枉此行也！（徘徊下）（丑上白）哈哈，好难好难！我同襟邱子木许我千金，托我代办一事。这事又机密得很。纵使展开真手段，何从觅得活牺牲。（攒眉介）（生上）
【江儿水】过客聊弹铗，侯门待扫苔，叹满身傲骨森鳞介。恨前生积欠求人债，没奈何且向村翁拜。堪笑我哀鸿羽铩，何日六翮腾霄，直飞到自由天界。
（敲门介）（丑白）是谁？（生白）司空伯，是我！（丑开门介）啐！小乞儿，你又来做甚？何得知吾姓？（生鞠躬介）小侄不但知姓，而且知名。昨宿于舅氏墓侧，梦见阿舅告我，且教我来此乞援。望老伯念故旧之情，施以援手。幸甚幸甚！（丑作惊介）渠与我非知交也，不过曾觌面耳！（停思介）虽然如此，我当为你图之。（忽笑介）哦，有了有了！也是你的气运到了。这里过去六七十里，西山中有一邱姓富翁，双名子木，老拙之葭莩亲也。他有一娇女，闺名元媚，小字丽玉，年与你等，貌则不啻天人。择婿眼高，雀屏未选。你虽贫困，然清才雅范，此间莫与比俦。代你执柯，往就甥馆，邱丈必有厚贶。难道不够你运榇还乡么？（生惊作愕介）（良久无语介）（摇头介）
【青歌儿】猛听了离奇情话，早添起九分不快。我是拼个煮鹤焚琴无聊赖，谁想刘阮天台，鱼水和谐。如此形骸，瘦似麻秸，满眼尘埃。槁木寒灰，梦断蓬莱，泪落琼瑰。怎吹箫伍子，难道也引上凤凰台？真堪怪！
咳，老伯，这计似乎不妥，请思其次。（丑白）这个不好，却是何故？（生白）无论小侄一贫如洗，衣冠不备，难入高门。即使邱翁肯俯拾寒酸，允以入赘，能任我来去自由么？（丑抚掌笑介）哈哈，迂哉书痴也！是不过赚伊多少孔方，以充旅费耳！茫茫天壤，渠于何处捕逃亡哉？（生犹豫不决介）
【寄生草】怎孟浪，忒尴尬。乌鸦飞入鸳鸯队，鹭鹚滥作黄莺对，蓼花漫与芙蕖配。纵教踏破网罗飞，那堪污却青蛾黛。
我虽赚得财帛而去，难道好一个女子，娇花嫩蕊，竟任人蹂躏弃掷的么？（丑白）你这小子真是腐儒！生死绝续之交，还顾得良心天理么？（生白）小侄宁死不为！（丑白）蠢才蠢才！你得资而返，情丝未断，还可再卜团圆。难道地北天南永无再会的日子么？（生白）既然如此，小侄情愿领教，望我伯赐我一书，只索试一遭儿。（丑作函介）（授函介）（生怀函介）（丑白）看你衣衫褴褛，不像个翩翩公子。我亦清贫，无他相赠。这里有一袭绨袍，聊壮行色。（授袍介）（生更衣致谢介）
【赚煞尾】脱却薜萝衣，束起芙蓉带，现出那庐山本色。顾影惊猜真无策，羞答答扮作娇客。慢徘徊且谢良媒，无端演出风流剧。叹鯫生不才，受翁翁错爱，但愿此行鸾凤早些谐。
（生）预备画屏依孔雀。（丑）安排香饵钓鳌鱼。（同下）
第四出叹娇
（外扮邱子木上）眼孔小于穷措大，面形团作富家翁。老夫西山邱子木是也。白手成家，黄金满屋。钱高北斗，粟烂南仓。似这般过日子也算是天上神仙了，只是有些缺陷。
【正宫】【端正好】不抱杞人忧，不管秦人瘠。我便是逍遥老，世不愁眉。甚娄啰，惹得天公忌，有女芳如蕙。
诸君听者，老夫说出这几句话，似乎不合情理。有女亦门楣之喜，怎么便怨得天呢？诸君有所不知，敝处系粤西僻壤，积祖是瘴气最盛地方。这种瘴气名为麻疯，非常奇怪，向来不钟于男子，单与女儿结不解之缘。女子幼年，并不发作。直到十六七岁时，那种病根就要出现。若不预早设法，那就成了一世废人了。老夫膝下两男一女，小女丽玉，年刚十五，妩媚天然。弱不胜衣，慧能解意。春云比洁，秋水为神。最为老夫所钟爱。怎奈生长是邦，大半难逃此劫哩！（叹介）
【滚绣球】小娃底自痴，老天不做美。惜明珠掌中如意，怎昙花一霎眼雨妒风欺。
嗳呵，我的女儿，如何能够他勿药有喜呢？
欲将此病医，除教浪子迷。暗度了陈仓消息，预修他栈道云梯。
但是我的女儿若肯倚门献媚，学为一笑之花，也无须入岛求方，苦觅三年之艾了。奈他是
断不肯路旁桃李随人采，更不愿池畔鸳鸯逐水嬉。有计也难施！
（长吁介）咳，女儿虽然如此执拗，但我做父亲的心上总过不去，只得暗自打算。日前曾托同襟司空浑及尼僧智圆替我想法。他们想到招致远方男子入赘之计，倒也稳妥。惟是此地僻静得很，迥非通衢大邑可比。安得天遣远人，投入圈套，这事真正为难哩！
【叨叨令】现安排着钩儿饵儿，叵耐那鱼儿圉圉洋洋的逝。更准备着罗儿网儿，也没有鸿儿翩翩拍拍的坠。不见那蜂儿蝶儿，他趁了春儿两两双双的戏。不见那花儿柳儿，才到了秋儿叶叶枝枝的萎。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闷杀人也么哥！眼看他脸儿鬓儿，已不似雏儿娇娇滴滴的媚。
（坐介）（攒眉作想介）（老旦扮马氏上）老爷你好自在啊！（外让坐介）夫人说甚么话？老夫在此正替女儿苦哩！（老旦白）不错啊！女儿年已长成，他的毛病差不多也要发作。妾身正要问老爷，寻着过渡男子没有。再者也要赶紧拣个佳婿，预备过渡之后早成嘉礼，岂不甚好？（外白）呸！你莫是在那里做梦说梦话哩！
【倘秀才】你休管老夫得婿也不得婿，我只问女儿愿医也不愿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