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说得好，虎落平原被犬欺。可见引虎离山，还可侥幸捕捉。现在，他们竟迫虎到山了，这不成了负隅之势么！（众望见净介）呀，好了，好了！那边不是冯大夫来了么！他是个伏虎大罗汉，我们恳求他去罢！（众踊跃哄应介）（净车行渐近介）（众簇拥车前介）呀，难得大夫高轩过此，顺便做点好事，给我们打发这大虫上路罢！（净摇头介）呀，列位休怪，不是老夫不肯帮忙，老夫十年前早已放生戒杀，誓不干这样把戏了。况且这虎跳梁跋扈，恃势负隅，万难取胜，劝你们让他去罢！不要打不着，反送了性命呀！（众拜求介）呀，冯大夫，明明一个猛虎，为什么好让他呢？况且这虎为一乡巨害，你老打杀他，却算无量功德，不比那戒杀放生好得多么？你老若不施援手，这养虎贻患之咎不在我们身上，只怕你老难辞其责哩。（净笑介）不瞒列位说，老夫景逼桑榆，精力疲惫，实在不是这虎敌手呀！
【寄生草】俺呵，壮心虽末死，毅魄已全销。郎当髀肉伤羸老，褵褷肝胆悲哀耗，生疏手脚防颠倒。莫认俺万夫不敌勇犹前，只怕这当车螳臂须索回头早。
（众笑介）呀，冯大夫，你老是个大英雄，好男子，怎么说出这样没气力的话？长畜生志气，灭自己威风，窃为你老不取呀！（净长叹介）呀，你们不要啰唣罢！俺受不得这般挑激了。（抚膺介）冯妇，冯妇，丑媳妇免不得见翁姑。今日不该走到这里。咳，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都因强出头。（向众麾手介）俺便答应你们罢，你们站开些。（众分列两排介）（净轻跃下车，大踏步趋向危崖介）（向虎猛喝介）呔，虎呀，
【六么序】你休夸稔恶逞老饕，曾认否盖世之豪。你只合月黑风号，箐密林凹，攫豕吞獒，搏兔擒猱，为甚么跳出老圜儿摆尾伸腰。你故意儿犯了俺的前驺道，引得人逐队跟淘，乱攘攘强吞弱肉图酣饱，真个是问天借胆坐地分钞。
（虎作声长啸介）（净喝介）呸，虎子，你死到临头还要啸甚么？俺索性宣布你的罪状，教你死而无怨。
【么篇】你也无须作怪号咷，你也无须贾勇爬搔。你盘踞山坳，葅醢人膏，簸弄风涛，咀嚼腥臊，逐鹿争豪，更惊蛇打草。你只道仲由已杳，卞庄不到，一任你摇头播脑，再无人敢把你的尾儿掉。那晓得老杨香早捣你的巢，莽武松要挦你的毛。你罪贯盈条，法网难逃，绝不容你做态装乔。俺也不要凿穴埋弓，漫山举烧，慢腾腾舞杖挥刀。只索兜头儿便把你的威风扫。瞧！瞧我这双拳奉赠，一臂开交。
（攘臂介）（趋前作势擒虎介）（虎悲鸣介）（净挥拳猛击介）（虎摆扑打跌介）（净连打介）（虎哀吼数声倒毙介）（净两手举起死虎掷众前介）（大笑介）哈哈，幸不辱命。（众大悦介）呀，冯大夫，你老真是金刚手段，菩萨心肠。不但救了当场大众生命，还替乡邻除了大患。惟是这里山重岭复，只怕还有余孽。我们意欲为你老建一府第在此，永镇是乡，岂不甚好？（净）罢了，罢了！快不要这般行办罢！俺这回搏虎，不过一时高兴，后不为例。将来再有虎患，俺却不管哩！
【后庭花】俺是个急先锋肤不挠，老名公心自豪。况且见猎欣欣投所好，甚勋劳，不过是平生技痒，权把那昔日英雄显一遭。
（众笑介）呀，你老还是这般谦让，既不肯让我们攀辕卧辙，我们也不敢相强。只是大恩难报，我们只有到处揄掦以酬厚谊。否则铸一铜像，建一生祠，永远纪念，以资观感也好。（净摇手介）嗄，言重，言重！你们再莫说这感激传扬的话，俺还后悔不迭哩！
【赚煞尾】无非举手劳，切莫逢人道，聊当做一场胡闹。但惜俺杀戒重开，落了圈套，葫芦提惹下牢骚。再招摇，市虎成谣，只怕半世英名都抹倒。傥被那峄山一老拾做诙谐谈料，才弄得俺掩耳飞跑跑不了。
俺去也！（向众拱手登车介）（扬鞭绕场下）（众聚谈介）（甲）谢天地，今日若没有冯公援手，我们怕不做虎口里肥羊么？（乙）奇怪得很，冯公也没有三头六臂，怎的这般了得？（丙）他当年的神力，你们还不曾梦见哩！没说一虎，便是十虎、百虎，也不够他瞅一瞅呀！（丁）可惜他无故致仕，似这般神勇，若肯再做了官时，什么扬威耀武的将衔，侯伯子男的爵位，管教被他一手捞得罄尽了。（甲）咱们闲话少说！你看天色已晚，回去吃饭要紧。走罢。（众抬虎一哄下）
（生末儒衣儒冠同上）（末笑介）哈哈，今日冯妇被我们侦得着了。我只道他急流勇退，不仕新朝，连打虎的营生都洗手不干。我们还说他清操拔俗，足以砥砺末流，怎晓得他却暗暗跑来这里拔虎尾，捋虎须，真是无耻之尤了。（生）你看利达场中，那个是有耻的。这赫赫著名的冯妇，晚年尚且失节，何况不如冯妇者乎！（末）怪不得他的耳孙儿冯道，学惯了祖宗伎俩，吹牛拍马件件都会。宜乎江山屡改，富贵不移呀！（生）岂但长乐老寡廉鲜耻，就是晚近官僚一派，那个不被他传染的。（末）不错，不错！我们真是少见多怪！如今的冯妇，果然斗量车载呀！（生笑介）冯妇越出越众，老虎也越杀越多了。如要老虎不暴动，除非冯妇不出头方妙呵！（末）朋友说得是，老虎虽凶，倒有血性，还不失英雄本色。若像冯妇一流人物，鬼鬼祟祟，真是连虎都不如哩！（鼓掌同下）
第三出攘鸡
（丑巾服上）
【南吕引子】【临江梅】［临江仙头］著了衣冠廉耻丧，徒夸七尺昂藏。［一剪梅尾］窃钩窃国有专长，小则猖狂，大则强梁。
惯为社鼠与城狐，无毒由来不丈夫。我亦闻鸡能起舞，孜孜为利跖之徒。自家梁上君子是也。说起在下出身，煞是不丑。在下绰号又叫做赛时迁，当日在梁山泊时，确也曾替天行道，坐地分赃，论秤用金银，换套穿衣服。交通利便，居然财可通神；储蓄丰肥，真个富能敌国。叵耐千金孤注掷，阮囊有垂尽之时。更加一食万钱空，冯铗有频弹之日。贼心不死，何须仰屋徒悲；故态复萌，才识交邻有道。（笑介）哈哈！
【南吕过曲】【香遍满】天开异想，医贫岂无奇妙方，且脱略形骸拼放浪。资财要满囊，金珠要满箱，珍馐要满肠，除胠箧休奢望。
列位想想，在下现状已算是个破落户子弟了。有家徒四壁之嗟，无日进斗金之乐，岂不穷绝饿死么？然而，在下衣裳楚楚，看来似有财香。面貌团团，望去毫无菜色。这是什么缘故呢？索性说个明白，免得列位怀疑罢！在下眼前还是本地风光，素偷窃行乎偷窃罢了！只是列位不要破口便骂。在下是个贼，须晓得从古至今，富贵利达场中，有好大半是贼哩！
【懒画眉】鸡鸣狗盗最流芳，得士如云羡孟尝。逞风流钻穴更逾墙，多情还混入东家帐。问那个不是黑夜扪技擅场。
咳，你看现在什么世界呢？七盗八娼，何忍独为君子。营私罔利，不如权作小人。惟是在下如今做贼便做贼，却因天良未昧，不做大贼，只做小贼了。什么小贼呢？俺金银珠玉不要，布帛器具不要，马牛羊豕不要，所要者只有司晨的鸡儿。却不偷他家的鸡，单偷邻家的鸡。这样贼癖，可不算空前绝后么？俺且把攘鸡的手法试演一演，请列位瞧瞧，很有趣味呵！（指手画脚介）
【东瓯令】灯初上，月微光，俺的绝技飞檐偏作痒。（作跳跃势介）短垣跃过无声浪，（作攘鸡手势介）轻轻儿便了却鸡儿帐。不愁打鸭惊了鸳鸯，容易也胜探囊。
呀，闲话之间，不觉天色已晚，俺的时候到了。只得暂别列位，去干俺的勾当罢！（鞠躬下）（舞台旋转）（台上布小园晚景，短墙一带矮树数株，缕缕炊烟，疏疏篱落，篱间豚栅鸡埘，随便位置）（丑上纵跳入园介）呀，今日较早些儿，他们还未晚餐哩！俺撞进去被人瞧见，那不弄得偷鸡不着反折了一把米吗？别管他，且在这里蹲一歇儿罢！（蹲伏介）
【不是路】暮色昏黄，篱隙花阴暂躲藏。（探望介）赛偷香钻窥，手段最高强。
呀，差不多是时候了。（捷步踅入篱门介）（疾攘一鸡，夹入左胁介）（低头再看介）呀，你看邻家煞是阔绰，怎么鸡儿养得这样多呢？大约看起来不下数十只哩！若照俺的高手略略一捞，至少也捞他一半。呀，不行不行，还是慢慢来罢。
莫贪赃，区区一尾叨佳贶，取不伤廉趣自长。
俺今日攘得一只，已算心满意足，不要求多了。
应相谅，贪婪不比蛇吞象。尚称豪爽，尚称豪爽。
俺只能攘鸡，不能喂鸡。这许多鸡儿，权托邻家代养，俺要用时逐日来取，岂不甚便！
【前腔】不费周章，手到携来捷胜常。佐杯觞，晨烹鼎鼐晚来尝。任提防，贼心贼脑天生壮，那识栖栖有凤凰。休惆怅，管甚么风雨嘐喈唱。明朝依样，明朝依样。
哈哈，谢我东人能豢养，寄诸外府任征求。俺回去罢。（越垣下）
（舞台再转）（外扮邻翁扶杖上）慢藏多诲盗，歧路惯亡羊。小老叫做主人翁便是。务农安分，薄有家私。当此国政日非，民权不振，兵荒寇警，境有烽烟，厚敛苛徭，野无青草。小老做了这时代百姓，虽有万贯家财，也不够强权的鱼肉。什么国债公债咧，契税粮捐咧，零星杂税咧，累得个不亦乐乎。这也不在话下！只是这几日家中却出了稀奇的事，后园里报了失鸡。我想，失去几个鸡儿值得甚么？且戒家人别去查寻，省得骚扰邻里。不想这贼偷得手滑了，一天一只，好像纳他捐输一样，岂不奇怪？小老就从昨晚起留心暗侦，不料却是紧邻梁先生作祟。原想当面冲破他，怎耐此人原是个著名的大老官，且有君子之号，不合便羞辱他。细细斟酌，还是托人暗暗劝导，叫他改过为妙，只是要托什么人好呢？哦，有了！这里三家村老学究是个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不如恳他出面，善言规正，较为得力呵！（行介）（下）
（末白须儒装上）冬烘无脑力，夏楚有威风。鄙人三家村某学究便是。刚才主人翁见访，述及这里表表有名的梁上君子天天攘他的鸡。咳，世风愈下，吾道不行，乃至君子沦为盗贼，曷胜浩叹！难得主人翁休休有容，不忍当面质证，托我往见此君婉言规劝，我只索走一遭儿者。（下）
（台上设餐几陈列杯盘，丑摇摆上）（坐介）（执壶自斟介）（取鸡臛缓缓撕食介）哈哈，隔壁的雏儿被俺连日偷得痛快，啖得痛快。他还不知不觉，这样好邻家，煞是难得呀！笑我斯饥权染指，教人欲炙屡垂涎。（末上作叩门介）（丑）谁呀？（末）梁老官，是我！（丑攒眉介）（低白）呀，这位酸溜溜秀才，今天为甚来此？奇怪呀！（开门介）呀，不知长者降临，未曾扫径。（末作揖介）只为宵人出现，造次登堂。（丑鞠躬介）（让介）仓卒之筵，何如对饮？（末不屑介）嗟来之食，弗敢叨陪。（厉色介）呀，梁老官，你为甚日攘尊邻的鸡？（丑笑介）呀，老先生你怎么无凭无证诬指人家？（末）尊邻亲眼见你的，亲口告我的，难道不是确据么？不想你这样君子人欤，君子人也，竟做出这无耻之事！
【越调】【山麻稭】名下士，儒冠耀，我只道你枕藉诗书，陋巷箪瓢。无聊！为什么偏学了穿窬道。照这般行径，只怕你的名誉扫地了。休怪与夺牛劣俗，攘羊恶德，唾骂同招。
（丑大笑介）呀，老先生你真是坐井观天，举蠡测海。若论起掠夺行为，岂独在下？如今明王圣主、干吏能臣，那个不行窃的呀！
【南吕】【梧桐树】贪胥赛虎狼，苛政如蛇蟒。鼠雀空虚，罗掘供颐养，膏脂剥尽官家享。民怨如山，计吏犹蒙赏。予取予求，法令牛毛样。真叫做偷天换日神通广。
杀人越货，弱肉强食，比比皆是。你不骂他而独骂我，真是少所见而多所怪了。
【梁州第七】俺呵，无非是小偷扪鼯鼪伎俩，徒啜狐兔行藏。又不曾争权窃位多狂妄。按章定律，不过赔偿。原情略罪，尽可浑忘。
论理，攘几只鸡，不比神奸巨憝。这无耻两字，似还领受不起呀！（末改容介）呀，梁老官，你辩论滔滔，却也有理。只是攘鸡虽小，可以喻大。取非其有，君子所羞。还望你此后有则改之罢。（丑）既承明教，敢不懔遵。俺知过了。
累微禽喌喌遭殃，荷邻家日日输将。未免扪心动魄自彷徨，剩得个济生减口聊谦让，暂向那脏神肚子告饥荒。从今后慨当以慷，且把这网罗三面先开放。
只是俺改悔便改悔，不能一下戒绝呀！（末笑介）不能一下戒绝，便怎么样？难道还要偷吗？（丑笑介）偷是要偷，但从此改日为月，已算锐减三十分之二十九了。
再来攘，凭月望，且补捞他几个肥甘侑酒浆，着甚匆忙。
俗语说得好，十万买宅，百万买邻。古人结好邻家，尚不惜百万挥霍，何况几只鸡儿？谅主人翁素称仗义，必乐从所请也！（末）照你这样攘法，是否永援为例，或是还有断绝之期呢？（丑笑介）岂敢永援为例，不过尽此数月罢咧！
【刘泼帽】供招不讳宁欺罔，向东邻缓缓磋商，告延期待结个年关帐。不信呵，看春暖百花香，便收拾起这瞒天网。
待到来年，俺决意不做这把戏了。即烦长者代达敝邻，再贴数鸡也不算折什么本呵！（末笑介）好好好！就是这般罢！
【越调】【江头送别】偷儿术，偷儿术，教人失笑。敦邻策，敦邻策，如斯奥妙。不道朵颐犹嫌少，却弄得鸡肋难抛。
足下既愿改过迁善，到也不争迟早。若来年依旧这般，我便不当你是个人类，再也不来警告你了。言尽于此！再会，再会！（拱手下）（丑笑介）他人之物，任意掠取，原是在下不义。只怪那主人翁，也忒自文弱，若使一下便给俺没脸，在下的贼计也无从设施了。噫，豪强享福，良善遭凌。彼此参观，令人三叹。
【南吕】【尾声】子公食指原无状，况落得现成供张。且把那世态奇离演一场。
天下做强盗的能够都像俺，还算直道而行，毫无作伪。若是大奸巨蠹，如新莽孟德一流人物，便万万不肯这般开诚布公呀！哈哈！（大笑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