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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上金台——[清]林纾

(《古押衙盗无双》)(生,引)妆台镜槛相思地,帽影鞭丝落魄人。(白)小生王仙客,早年失怙,孤苦伶仃,幸蒙舅氏刘震时时周恤。年来母亲捐馆,我不免仿当年魏舒故事,往到长安,一来探亲,二来查看表妹信息,岂不是好?我不免一行吆。

[唱]据金鞍西望长安,云万里。我这里,依人王粲书剑飘零。正乃是:双袖征衫深浅泪,数声风笛短长亭。

(煞介,入台)

(外,引)依人檐宇下,焉敢不平鸣。(白)在下塞洪。主人刘震,官拜尚书之职。夫人卢氏,单生一位小姐,名唤无双,才貌双全,现在待字深闺。在下司阍于此三十余年,今日身闲无事,不免在此打坐便了。

(生,引)书生不是依人燕,底事飞来王谢家。(白)小生风餐雨宿,不觉来到长安。此间正是舅氏门前,汝看塞洪在此打睡,不免将他唤醒,烦他通报便了。醒来!

(外,引)撞破华胥界,游仙梦不酣。(白)何人?原来甥爷到此,待奴进去通报一声。(生白)有劳了!(外白)有请老爷夫人!(老生,引)簪笏南衙门第旧。(老旦,引)胭脂北部后堂多。(同白)何事?(外白)王家甥爷求见。(老白)有请甥爷。(外白)甥爷有请。(生白)有劳了。(入)二位大人在上,甥儿拜见。(老生老旦同白)罢了,一旁坐下。(生白)谢坐。(老生白)一向不见吾甥音问,路上可曾平安?(生白)叼大人庇荫,行李粗安。(老旦白)贤甥既然到此,老身备些薄酌与吾甥洗尘。丫环!(贴旦白)来了!(老旦白)有请小姐。(贴旦白)领命。小姐有请!(旦上,引)阑珊瘦骨松裙带,牢锁春心啮指尖。(白)奴家无双,年方二八,自昔与表兄仙客私订婚姻,不图事情中变,音问顿绝,好叫奴放心不下。双亲万福!(老生老旦同白)见过表兄。(旦白)别来无恙?(生白)有劳表妹动问,愚兄叼荫平安。(外白)老爷夫人,不好了,泾源兵马大乱,李希烈谋反攻西门,圣上车骑已经出城了。请老爷定夺。(老生白)不好了!(晕倒闭目不动介)

[唱]听言来好一似晴空飞霹雳,翠华南走,逆贼跳梁,我本待一剑恩完大节,怎奈零丁投寄何方。

(老旦白)嗳呵大人,如今怎处?(老生白)呵,有了!我不免将无双许配仙客,先将家中细软东西载出城去,我家小姐随后便到。未知贤甥意下如何?(生白)启禀岳父大人,小婿仓卒之间,无以下聘,只有玉环一双,交大人收下。

[唱]劝大人不必惊惶乱方寸,茑萝许托,辛苦何辞。[叒板]今日里神京破碎,庐舍丘墟,想一路干戈林立,载不得油璧香车。抛开黄金钏,卸却碧罗襦,青鞋与布袜,暂屈老尚书。一路上扮作难民逃兵燹。我先去长安城外,就此告辞。

(杀介)(老生老旦同白)贤甥自己小心!(生白)自然晓的。(仙、塞同车出城,入台)

(李上,引)自许屠龙好身手,中原放眼战场宽。(白)俺大帅李希烈是也!这里什么人家?叫儿们与我进去。(老生老旦被杀,见正旦,白)呵呵哈哈!汝看这妮子,端庄明媚,谅不是下流种子。肯充本帅下陈,免汝一死。(旦怒介,白)啐!

[唱]听他言,激得我愤火中烧,堪发指,无端狼竖,莫要痴迷。[急板]我虽是深闺弱质,经史粗知。恨不能桃花马上,杀贼奔驰。泾原悲窃发,喋血满京城。眼见国亡家破,君父何之?可怜我双亲殉节,安用生儿?今日是吾死所,料想续命无丝。贼氛虽炽,誓死难依,誓死难依吆。贼吓,可知我骨是梅花,心是铁,一任汝千灾百毒,身受无辞。(杀介)

(李白)呵呵哈哈,汝看妮子这等无礼,本待缚去砍了,姑念颇有志节。叫人来!(什白)有!(李白)汝把这妮子交与后营女兵看守,不要被他自尽。(什白)领命。(带入台)(李,引)艳似桃花冷冰雪,青锋何忍砍鸳鸯。(掩门,入台)(生上)

[唱]望长安路迢迢,玉人不见为底事。青鸾信杳,黄耳音乖,敢则是玉碎花残齐尽节,正叫做彩云易散,蜡炬成灰。

(白)小生王仙客,自捆载辎重避乱到此,屈指月余,不见岳家踪迹。不免悬挂在心。近闻尚书阖家殉难,娇妻被虏。真真苦杀人也!

[唱]王仙客在襄阳魂欲断,前尘旧梦都上心来。[叒板]忆昔日,尚书官贵,结宾客东阁宏开。说不尽秦筝赵瑟,月榭花台。怎奈征艺无信,空留十二金钗。羡表妹善承欢笑,女相如午彩莱阰。我昔日依刘到此,与表妹两小无猜。纵然蓬山有路,可怜玉镜无台。我见他灵心慧舌,咏柳絮绝妙诗才。我也曾月园对饮,我也曾花片同埋。我也曾藏钩赌酒,我也曾射覆衔杯。毕竟有桂堂礼分,两地里检点形骸。盛筵无不散,金玦易离开。可怜我双亲捐馆,别京华千里,归来料理先人窀穸,束装复上京台,到刘家坐席未暖,又谁知生出祸胎。霎时间两京失守,承天门百丈尘埃。六军声鼎沸,万井哭悲哀。那时节匆匆定聘,双玉环权作良媒。从此后风流云散,满门中浩劫成灰。但不知玉人何处?可怜我肠断千回,肠断千回吆!无双表妹吓,崔护堂来寻旧梦,侯门寂寂长莓苔。(外)

[唱]劝姑爷不必苦在心,且听塞洪说原因。奴千金绿华小劫,想他们玉洁冰清。他那里余生待救,镇日里引颈悲鸣。这里有押衙义士,习吐纳剑术如神。若得他们相援手,无瑕赵璧出秦城。

(白)启禀姑爷,何不同去求他,一通小姐消息。(生白)既然如此,大家同去罢。(同入台)

(净上,引)恩怨昭昭肝胆真,一生谈笑溷风尘。当年试剑邯郸市,双手头颅血满身。(白)俺古生押衙是也。少学剑术,喜雪恩怨。今日老将就木,潦倒不能横飞,只合罢了。尔看今日天气清和,俺不免饮一杯酒。哈哈哈哈!看酒!(什上白)领命!(净)

[唱]一杯酒把胸中垒块来浇,俺古生本来闲散逍遥。记少年五陵中交游夸耀,诺千金轻万乘,意气相高。弓摧虎,手按猱,不落人后。场斗鸡,将走马,自是情豪。游燕市,醉夷门,遍游湖海;揖原尝,结剧孟,不拜萧曹。说什么,恩与仇,不由直道,只须我不容情手里宝刀。阅风尘数十载未伸怀抱,怎禁得这光阴一味消磨。只是俺老须眉不惭衰朽,热腾腾满腔血欲洒人曹。今日里问是非不曾相扰,且闭门张醉胆痛饮醇醪。(杀,作醉介)

(生上,引)佳人已属沙陀利。(外剃引)义士来寻古押衙。(敲门)(什白)来了。何人?(外白)代禀义士,襄阳王君子求见。(什白)候着!大爷醒来,襄阳王君子求见。(净白)丹熟定不死,酒香安得愁。请进!(什白)请进!(净白)请坐!(生白)同坐。(净白)足下何人?到此贵干?(生)

[唱]见壮士慷慨陈情,双膝跪,离鸾别鹤仰藉先生。[叒板]念小生襄阳王氏,仙客为名,途穷阮籍,弹铗依人,与表妹无双刘氏幼结朱陈。岳家遭不测,逆贼犯王庭。一家人同时殉节,奴表妹陷入贼廷。矢贞不屈,拘禁华林。心化望夫石,身作上阳人。叹小生锦鞋梦杳,坐困愁城,坐困愁城吆。壮士吓,拼与芙蓉守红死,倘蒙拯救衔恩情。(净)

[唱]世间多少不平事,怎不杀人心胆粗。前身敢是氤氲使,医人情恨,只得效驰驱。李希烈胆抱玉人来禁锢,深宫披猖未荡除。唐家不绝真如缕,铁金刚霎时目共努。思探虎穴求虎子,飞身双手捧头颅。虬髯客,昆仑奴,彼区区能事干须叟,不丈夫。不任事,任了事,那顾老头颅。君自多情无自苦,这一行管为君稳取掌中珠。

(白)也罢!尔们暂且回去,今夜傍晚,老汉代着汝进去掖庭,救了无双出来,与汝夫妻相会,岂不是好。(生白)有劳壮士!(净白)岂敢。(生外同下)喂着汝看仙客才去,天色渐晚下来。我不免一走吓。(挂剑)

[唱]情辞哀绝摧心肝,霎时打动英雄胆。拼我一颗大头颅,且学惠明来递简。(入台)

(什扮更夫,作更)(甲什,引)一更二更风。(乙什,引)三更四更雨。(甲什白)兄弟请了。汝看今夜好冷,不过汝我在此打坐便了。(净白)顷刻之间已到上林门口,我不免跳上一看。(跳墙上又跳下,杀一卒)汝看上林池上为贼所拒,未知何处觅得无双。(旦在台后叫介)(白)哎,苦吓!(净白)呵有了。(入半台)(旦)

[唱]在掖庭忍不住酸心双泪落,正叫做忽沉渊,天末迢迢望故乡。江水长,江水长,可怜竟夕悲伤,竟夕悲伤吓!竟夕悲伤吓!哎,天吓!奴不免沥胆披肝来哭诉,苍天在上,垂德分明。[叒板]念儿家无双刘氏,奴父亲簪笏名臣。服三貂朝职居民部,奉晨昏膝下无人。嗟崇嘏身羁巾帼,恨不能学礼趋庭。在绣阁分披词翰,颇解道绿意红情。拾花片锦鞋露重,洗燕泥帘幕春晴,围褐袜凭栏伫月,拂鸾笺弄笔微吟。恨不能粉候佳配,恐耽误豆蔻芳龄。那一年奇缘邂逅,王仙客来往金陵。垫角中林宗潇洒,驭羊角叔宝风神。可怜他寄人篱下,王叔宣落魄风尘。动我怜才意气,且兼钟李之情。水晶帘回波一顾,方寸地密寄芳心。从此绛纱丝竹,十郎时到后庭,月斜栏角露冷花阴。鹦鹉能唤客,桃叶自迎人。幸彼此情缘不靡,镇日里游眺园林。淋花煮茗,饲鹤弹琴。读书呼咄咄,学画唤真真。因私订百年大计,嘱王郎早议朱陈。奴父亲乌纱雪气,阻蓬山不纳刘晨。又谁知内艰遭变,王仙客闻讣归程。都只道藁砧梦杳,千里路雁断鱼沉。执意上裙子,檀郎文驾来临。态翩翩缟衣如雪,云中君越显精神。在华堂坐席未暖,李希烈变起边庭。迫得翠华南幸,可怜天子蒙尘。风声鹤唳,胆丧魂惊。中书皆伴食,无计可筹兵。奴父亲计穷力尽,把儿家许配情人。望烟烽匆匆告别,解玉环草草定情。惜分飞雀屏人去,陡然间巨炮如霆。一阵膻风扑面,黄巾闯入家庭。双亲殉节,并死阰心。满拼同一死,烈女传留名。又谁知枭雄好色,妆油腔屡屡挑情。雌王平当场骂贼,把儿家拘禁华林。[转急板]从此莦莦永巷,顾影自怜。盼双亲黄泉不见,望檀郎鱼雁无音。我本待雉经逝世,恐埋没玉洁冰清。夜夜画屏无睡,听残冷雨声声。铅华不御,梳洗无声。攲枕不成梦,积泪欲凝冰。再休想花台月色,再休想竹馆棋声。再休想唾绒窗下,再休想掩笑屏阴。从此琴床寂寂,从此珠泪沉沉。从此后莺哥绝粒,从此后雁断盟心。银河风瑟瑟,有意阻双星。鸾胶难再续,梦里会卿卿。今日国亡家破,儿家何惜此身?夜台有路,再晤双亲。一声河满子,不禁泪涔涔。望只望郎君无恙,奴就死双目俱瞑,双目俱瞑吆。哎,天吓!凝碧池头拼一死,湘烟湘雨来会湘灵。回首长门,萧郎不见,他生缘会再来寻。(作欲投池)

(净跳下,到池边作拦止)(净白)且住了!(旦白)哎,贼吓!(净)

[唱]娇娃不必太生嗔,我家名字叫古生。仙客托我来救尔,破开金锁闯重扃。(负出跳墙下出)

(生白)古生去已多时,如何不见音耗?(外白)待老奴出去探看一番。(开门望见古生介)(净白)不要声张。(外白)不妨,不妨!(净白)今日之事幸不辱命。小姐醒来!尔们快走!我今去也!(入)(生白)神龙见首不见尾,正是英雄作用才。(旦坐椅上不动)(外白)小姐醒来!(旦)

[唱]霎时间一缕幽魂浑不定,飘飘鸾鹤飞上云端。(生外同白)谢天谢地!(旦)

[唱]自从那逆贼犯顺,一家里颈血朱殷。妾被虏,满拼一死,誓冰霜,矢志无他,因此把奴家拘禁。日夜里泪尽喉干,早自料身化异物,又谁知复落人间。那一个虬髯侠客,雄赳赳气涌如山。非此君前来援手,早已投凝碧池间,凝碧池间!哎,王郎吓!钿合金钗今再续,梅花骨格炼来难。(生)

[唱]哎,贤妻吓,听言来,泪如断丝。红颜薄命,辛苦何辞。今日故剑重逢,琴再舞,西京收复再团圆。

(外白)尔们不要啼哭,随老奴来(下台)(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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