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轼（1617—1694），字静机，号静庵，福建侯官（今福州）人。明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授南海知县，南明隆武朝擢御史，永历时官苍梧道参议，入清不仕。陈轼是明末清初重要的文学家，擅诗文，工词曲，著有诗文集《道山堂集》和戏曲《续牡丹亭传奇》等。还与郑开极、陈学夔等编纂《福建通志》六十四卷。
《续牡丹亭传奇》，共四十二出，分上下两卷，各二十一出。剧本今南京图书馆藏清三槐堂刻本，国家图书馆藏民国古吴莲勺庐抄本。三槐堂刻本署“静庵编，翁阅”，剧前有陈轼第五子陈于侯、第七孙陈汉、第十二曾孙陈世贤题词。陈世贤题词中有“去春幸捷，备员粉署”，查朱保炯、谢沛霖《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陈世贤雍正八年进士，如果陈世贤题记撰于此书刊刻之时，则此本当刻于雍正九年。页上评语50余处，估计为翁所评。抄本署“清初静庵撰”，目录后抄者注云：“此种作者姓名待考。上有半闲居士拙存。序撰于乾隆丁亥二月上澣七日。”可知莲勺庐抄本据乾隆三十二年丁亥（1767）序本抄录。上卷草书抄写，潦草难辨；下卷楷体抄写，工整清楚。校阅二种版本，莲勺庐抄本无陈轼子孙题词、无评点，文字亦与三槐堂刻本略有出入。比较明显的是刻本第十五出下场诗，第三十一出《尾声》及下场诗，抄本均无；刻本有多处刊落字句，致语意不畅，如第二十四出、第二十五出多处，而抄本则完整顺畅。此外，各出文字相异处亦多，如第二十九出、第三十出等。在称呼上，刻本杜丽娘呼柳梦梅为“柳郎”，抄本为“相公”。刻本杜丽娘呼父母“爹娘”、“爹妈”、“妈妈”均有，而抄本则为“爹娘”、“娘娘”。笔者认为抄本所据的乾隆三十二年序本并非三槐堂本，或为经过修订后的版本。
此次整理以南京图书馆藏三槐堂刻本为底本，参校国家图书馆藏莲勺庐抄本。因两种版本文字表述相异颇多，整理中，除底本明显阙漏、错误用抄本校订并出校记外，文字表述上的差异不一一注出。页上评点，附校记中。
题词
吾家著集多矣，其旁及传奇杂剧则自先大夫始也。元曲首推《西厢》，续者或病其不称。明曲首推《牡丹亭》，而先大夫续之，黄九烟年伯顾独加鉴赏，此岂私阿所好哉！侯少遵庭训，攻举子业，窃志古文词而未逮。至若《啸余》、《九宫》诸谱，则茫未有得。捧此益抱徒读父书，不知通变之愧焉。五男于侯谨识。
临川复其师云：师言性，弟子言情！旨哉言乎！俞宁世先生尝惜临川之才未竟其用，四梦盖自写其生平。此定论矣。先王父由县令起家，陟谏垣，晋卿贰，方将大有可为，亡何遭时不偶，飘泊归隐五十余年。则兹编之续，毋亦夺酒杯以浇磈礧者欤！第七孙汉谨识。
先大王父历官中外及林下五十余年，手不释卷，非深有得于仕学兼资之理者，不能也。至今著作如林，堪垂不朽。兹游戏剩技，见推风雅若此。小子贤去春幸捷，备员粉署，而腹笥空空，覆是惧，未能努力以绳武聊效抗怀以述德云尔。第十二曾孙世贤谨识。
第一出开宗
【锦缠道】（末上）灵府咸英，尘里九衢谁贸。笑醯鸡张睛，瓮口恣谭，觑破河津透。玉茗堂前，一望空回首。论湘瑟秦箫，尚须指手，听松风天然难构。据藜床红叶新书，把万壑千峰，竞向横秋秀。
【传言玉女】柳氏春卿，官拜石渠秘署。婺源株累，痛宵人罗织，沉沦瘴岭，设阱指名门户。幸蒙昭雪，赐环安抚。伯粹拘儒，喜功名，恋钟釜。道姑作配，恰天成夫妇。还夸杜女，南国后妃家数，提携爱婢，并无嫉妒。
柳状元清流入党籍，癞头鼋铁胆触金阶。
招步玉计平涪州界，陈最良笑倒富春江。
第二出忧时
【满庭芳】（生冠带郭跎随上）新梦初圆，寒梅乍暖，人间好景偏饶。铧锹一把，泥窟种风流。提起开山动土，仗痴呆终遂河洲。还欣畅，玉砖日影，斜映凤钗头。
［鹧鸪天］巧对丹青晓梦清，天仙瞥下牡丹亭。扳花幸傍蟾宫客，紫袖新香倚雀屏。充侍从，入承明，未许偷安负半生。好将济世匡时策，用享君王献缶盈。下官柳梦梅，字春卿，岭南人也。学识窥天，科名拾芥。近以状元及第，叨授翰林学士之职。夫人杜氏丽娘，虚空中结成窠臼，假寐情深；魑魅里夺出元形，回天力大。目今伉俪成行，瑟琴作对，不啻人间天上。兼且丈人杜公，现任平章，秉国钧轴，势倾朝右。惟是袍笏初膺，报称不易，况值王事多艰，虽是优游翰墨，却也分忧宵旰。今日退朝余暇，不免请夫人出来，闲话一回，多少是好！夫人有请！
【菊花新】（旦上，贴春香随上）菱花人面影还留，生死场头得自由。闲凭至公楼，朝罢委蛇时候。
（生旦相见介）（旦）柳郎，今日退朝，为何恁迟？（生）嗳，夫人，金门待漏，玉陛垂绅，不如那秀才家安闲自在哩！
【梁州新郎】宫门光曙，螭栏趋走，不比灯窗寒瘦。扬尘阶舞，须知禄养难酬。夫人，我想在南安旅邸，得了一付行乐图，怪叫怪喊。这颠狂故态，到了圣上面前，一毫也用不着。还想那敲弹风竹，剪烛燃香，卖弄书生溜。今日立朝居官，好生拘束也！忧勤思报国，怎优游，梦绕江山未雨周。（合）披袍绂，君恩厚，念贤劳尽瘁期无咎，何日逭素餐羞。
（旦）柳郎，你如今年富力强，正是捐麋报主之日。休要和光同尘，有负平生。奴家虽属女流，幼从爹爹，间关仕宦，粗知国体，愿与柳郎相助为理。
【前腔】官衙书案，毛诗参究，义理偏闻闺秀。捐躯殉死，还同致主谟犹。柳郎，君臣夫妇，原无二道，这呼魂怆切，冥誓坚贞，推此便可以对君父。拼着你志诚种子，信行根苗，把衮阙金针绣。驰驱皇路抒良筹，显得宜家教国优。（合前）
（杂上）紫禁传天语，丝纶下九重。门上有人么？送邸报在此！（跎接，杂下）（跎）外面送邸报在此！（生接看介）（生）吏部接出圣谕，据黄裳奏对，朱熹进德修业，天下第一，着充经筵日讲官。（大笑介）（旦）柳郎为何欢喜起来？（生）婺源朱先生，乃道学宗主，一旦立朝得资启沃，国家得人，那得不喜？
【前腔】叹名贤久困潭州，喜今日推升朝右。备君王顾问，讲幄咨求。把个儒林总管，理学渊源，取领文章袖。夫人，朝廷用得此人，眼见天下太平也！圣明劳侧席，水鱼投，定乱安邦孰与俦。（合前）
（旦）柳郎，自古治乱相寻，贤奸迭换，正人君子，只恐立朝不久。
【前腔】臭味中本有薰莸，怕刚德终逢阳九。况萋菲风劲，积毁堪忧。自古含沙贝锦，黑白游移，多中奸人口。那朱先生呵，行藏关否泰，号清流，一传还嫌众楚咻。（合前）
（生）夫人所言极是！但你爹爹现今当国，自然汲引正人，保全善类。（旦）柳郎，就是爹爹平日，认真做官，兼且嫉恶过严，那有久住朝廷之理！（生）这也听之天运了！
【节节高】苍天事转幽，细推求，龙阳战血非虚斗。阴同昼，刚与柔，争时候。个中消长如仇寇，难言嘉卉无稂莠。（合）但愿升平拔汇征，君明莫使谗邪构。
（旦）俺爹爹这番大拜，日夜战兢，比淮阳寇警，还利害哩！
【前腔】权尊易启，秉枢轴，流言恐惧曾怀疚。风波骤，荣辱稠，忠邪辏，用人谁识人材谬。擎天难保天恩久。（合前）
南宫树色晓森森，霄汉常悬捧日心。
共荷发生同雨露，许身愧比双南金。
第三出腐梦
【绕池游】（末冠服上）九天阊阖，万国呼嵩拜，身傍御炉烟霭。一介蒿莱，新叨缨带，老寒酸今朝运来。
［诉衷情］余年捱度老头巾，时到冷还温。乌纱突来光降，顷刻破眉颦。平寇贼，列功勋，荷彩纶，酸儒吐气，仕籍通名，长佩君恩。下官陈最良，字伯粹，南安人氏，近为淮捷纪功，叨授黄门之职。俺陈伯粹白首穷经，蹉跎岁月，自分一世黄齑，终身腐叹，谁想杜平章抬举，投隙立庸，挣了一官半职，大开脾胃，老更益壮。又喜女学生杜丽娘，新做了状元夫人，同在京邸，十分照拂。况且朝廷近来，不拘资格，这叙功的官，比那科目更光彩十倍。目下不次迁擢，都可做得。但是连日当直，高声唱奏勉力撑持，未免倦态。刻下退朝余暇，须要寓中抖擞一番，着实摇摆，炼这做官骨头，也当个据鞍矍铄的意思。（作要欠伸喝，起整冠带介）
【步步娇】鹤发鸡皮，且向春风摆。（行介）洗涤胸中块，桑榆岂虑衰。我陈伯粹十二岁进学，指望功名唾手可得，不料捱到六十余，才得异路出身。这一顶乌纱，好不难哩！绛帻鸡人，寒更漏待，皓首步天街，恰如渭叟河滨洒。
我想当初淮南贼寇，好不利害，我替安抚前去递书招降。倘若不从，身为齑粉。自古道，不入虎穴，安得虎子。果然有之。
【醉扶归】莽糊涂肯把身躯卖，忒迂疏甘向贼窠埋。冒险图名一芒鞋，鸣稍响处天恩大。旌旗日暖禁门开，丹墀趋走黄云叆。
俺陈伯粹入了这宦途，真个是夜行不休。俗语道，朝里无人莫做官，我如今趁了杜平章当国，求他破例升转。目下京里最显要的是吏部衙门，我若钻营要做，不怕杜平章不肯哩！
【皂罗袍】休笑髦年光怪，叹从来仕宦，总似优俳。分明奔竞与时谐，依门傍户荣迁快。我得了吏部的时节，好不兴头也！点评月旦，雌黄黑白，官员书帖，收藏暗宅，装模作样骄寮寀。
我记得杜平章延师之时，他对我说，果然大邦生大儒。这吏部不是大儒做，是谁做？况且俺陈伯粹功劳不小，平章也当垂念。
【好姐姐】念咱教成女孩，把无邪叮咛垂诫。后来牡丹亭惊梦，不关我事。凋残粉黛，教人悲共哀。莫道是别的，就是守他女儿坟墓，祭扫三年，也该把个好官酬劳于我。梅花侧，凄凉纸陌亭前拜，谊痛师生彻夜台。
嗳，杜平章，杜平章！
【隔尾】你亲知旧识情难恝，着意吹嘘分所该。必定要把俺刘向传经添气概。
（作欠伸介）思量半晌，不觉困倦起来，就在此打睡罢！（睡介，杂扮睡魔舞引末下）（末换破衣巾背药包上）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俺陈伯粹时运乖蹇，东西不就。依旧将昔日生涯，开张起来。若是有人问病，就算利市哩！嗳，我陈伯粹呵，
【山坡羊】软昏昏暮年羸惫，恨沉沉生辰穷败。酸楚楚头颅雪皑，闷恹恹潦倒欹冠帻。简药笼心中自想猜，连颠苦耐吞黄檗。嗳！听我十年运，有病快来医。俺这时运，也是看得见的。模糊本草生计索，伤怀。积寒厨破釜埃，睚眦。盼街坊问病来。
呀，自天明至晌午，还不见有人问病。（笑介）好了，远远一堆人来是了！（杂上求药介）（末）列位要药，各说病症。（一）我是魔病。（一）我是烦恼病。（一）我是贪病。（一）我是心病。（末）列位听我说来。
【山桃红】死生摆弄，胍息根荄。早知你源头病，神针暗排。任着你定魄安胎，管教你扶危退灾。随这炎与凉，泻与收，我的灵丹解也，则待你安和无结涩。良医高喝采，奇功妙哉，应是累世家传卢扁才。
列位听我发药，魔病的是一帖正气散，烦恼病的是一帖香附汤。贪病的与你单方，是金银花煎汤。心病却没有药，这是无始以来，一切习气。病从何处生，从何处灭，去来现在总不可得。你可向西天佛祖大医王处去，俺却医不得！（众各应下）（杂扮报子上，进见末介）恭喜相公！圣旨钦授吏部郎中。（末）是那里说起，恐怕不真！（杂）圣旨那有不真，有朝报在此。（末接看念介）吏部接出圣谕：江西陈最良，老成饱学，着升吏部郎中。（大笑介）妙妙！俺陈伯粹好侥幸也！（报下）（杂扮衙役捧冠带叩头，末冠带，内鼓乐介）（末）快活！快活！
【鲍老催】铨衡异格，丹书降下天曹客，比那书生腐烂云泥隔。这是官方地，注选场，清华界。岐黄旧有君臣在，移来佐使经邦赖。论显要，真无赛。
各役暂且回避，明日进衙门参见！（杂应下）（净扮石道姑上）云房深锁处，总为利名忙。惯作炎凉态，闲披羽客妆。贫道石仙姑便是。闻得陈教授新升吏部好大衙门，贫道与他是个熟识，不免前去拜贺。（进见末介）陈先生，恭喜做了大官！（末）托姑姑洪庇，叨转铨部。我如今做了官，撤去生药铺，姑姑休要再来取烧裆散了！（净）休得取笑！（背介）你看陈先生做了官，丰采就不寻常，老态也都没了，我不免勾搭了他。虽是巫峡内露结为霜，硬做个阳台上云腾致雨。（转身介）陈先生，你今日富贵荣华，若不觅个知趣人儿，可不虚度一生。（末）老姑姑差矣！我如今做官，不知多少事体，要吃那十全大补汤，助益元气，岂宜亲近女色！（净）你真腐儒，依旧本色来了。我如今做你知趣人儿罢！
【山桃红】这一霎风流无碍，比目和谐。香风吹鞶带，春生署斋。（末）下官不敢。（净搂末，末避介）（净）陈先生休得迂腐。念我这紫府仙胎，胜过那幽闺绣鞋。只当个访桃花赴天台，福分天来大也！再莫拘牵迂腐格。（末）非是下官不敢，实则不能！这樁事久已告致，望姑姑饶恕！（净）唗！你前在南安药铺里，说甚么伟男儿深裤裆，分明调戏于我。如今做了官，就装起乔模样来。我今日断不放你！是处曾相逼，调情弄乖，难道做了高官忘旧怀？
（扯末，末走旋绕，睡魔上舞，惊散，末作醒介）（末）姑姑饶我！啐，原来南柯一梦！妙妙！好梦！好梦！
【绵搭絮】繁华官廨，飞向梦中来。恰是突地升天，无限光辉遍九垓，俨朝家柱石良材。更可笑那石姑姑，不论好歹，只管缠帐，惊得我一身冷汗。好笑那云裳鹤氅，抹眼倾腮，只向个掌选官儿，浪掷明珠老蚌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