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郡-梅谷浅峰
天字一先生北上归来,自是要回他的云间舫去,本应与红绡同行才是,然而出发前二人各自收好行装,与霍诚辞了行,都已经走出了叶城南边的众门了,也不知是与红绡闹个什么,反正天字一是磨磨唧唧的又掉头回来了,将自己的行囊往尚未出发的羽焕面前一扔,嘟囔了句“我与你一同南下”。
当时羽焕也不知是想了些什么,红着一张脸憋气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好”来,扭头便匆匆走了。
倒是飘然而过的八岁小孩儿息星天,为莫名其妙的天字一先生解了惑:自李千袭一行人离开,墨白与谁也没打招呼,忽然就去向不知;息星天决定回了生潭与白民好好处一处,自也不用南下回息郡去;而羽焕,原是打算好了与叶琉璃同去商郡,一路晃悠,少年少女,想都想不尽的美滋滋,可如今半路杀出个天字一,实在是大煞风景,令人措手不及。
话到此处,天字一的一双眉头便皱了起来,息星天还道是这黄豆先生开了窍,总算是良心发现要放过了羽焕那初开的情窦,心中觉得自己实在是帮了大忙,来日必要向羽焕讨个大说法,正志得意满的打算飘然而去,却只听得天字一在他后脑勺上补了一句:“你一个八岁的娃娃,这么些乱八七糟的,是你姐姐教的还是你爷爷教的?”
息星天深深吸尽一口气憋住,琢磨了半天终是放弃了与天字一先生的较量,简直是连回头看他一眼都嫌添堵了,赶紧步了羽焕后尘,也匆匆离他而去。
留下天字一轻轻“嗤”了一声,嘀咕了句“小小年纪,一点也不可爱”。
于是羽焕期盼已久的二人并辔妥妥的变成了锵锵三人行。
当真是锵锵三人行,天字一的嘴巴仿佛是一刻都不能停下,逗得叶琉璃一路哈哈大笑,三个人的队伍硬是走出了十个人的气势,羽焕连一个字儿都插不进嘴去,只盼着赶紧到了蜀郡地界,神明保佑,可让这位祖宗尽早归位吧。
三人一路南下,不日便到了梅谷,穿过谷地,就是王域地界了。
这日晨起,他们告别了青郡的最后一座驿馆,将自己收拾整齐,采买好干粮、药材、野宿物给,便一头扎进了凶名赫赫的青郡梅谷,向梅谷浅峰方向行去。
说这谷地凶名赫赫可不算冤枉了它,虽说名字起得清秀,却历来是座不可逾越的天堑
梅谷东西走向,西起高耸的龙戟岭主峰,东至蜀郡与青郡交界的束江平原,有千里之长。峡谷两侧的山峰并不算陡峭,甚至还有些温柔的意思,但当人们毫无察觉的登了顶,前路便忽然断绝,再抻着脖子往那没遮没拦、直上直下、深不见底的峡谷里一看,很难没有些魂飞魄散之感。
于是便都要在这峡谷边的崖上感慨一番“造物神奇、自己渺小”,会写字儿的写字儿,会作诗的作诗,天马行空、各展所长,刻得整座山头满满当当。
这里面最著名的,要数梅谷浅峰上的一篇《讨梅谷檄》,确实是一篇正经檄文,但讨的可不是什么昏庸的君主、造反的诸侯,也不是什么奸邪的佞臣、入侵的蛮夷,全文洋洋洒洒两千余字,要征讨的是梅谷这座天罚之壑,丝毫没有世俗包袱,妥妥是要征服自然界。
这篇檄文的作者已不可考,原作本留有落款,但就算铁画银钩刻于壁上,在历经了不知多少年的风雨飘摇后,仍然显得过于轻描淡写,早已看不真切,只有满篇的雄浑气魄,至今仍然剑指梅谷,不依不饶。
天字一先生如今就气喘吁吁的站在这篇恢宏的檄文下,一边仰头体会文字沉淀的千金之重,一边心里骂羽焕不是个东西,谁说这山头好爬得很来着。
叶琉璃抄着手蹲在一边,伸着脖子张望梅谷下的万丈深渊。
她似乎是很喜欢这么蹲着,总见她走得累了就随时随地、没形没象的一蹲,有时还会鼓起腮帮,从怀里摸索出个窝头来,嘁嘁喳喳啃上一顿。今日里她小袄后腰处没有扎紧,被她一蹲便跑出腰带外来,于是一截新绿色的里袄在梅谷灰白的冬日山风里摇摇晃晃,像是什么小动物的毛绒尾巴,一颠一颠。
羽焕盯着那“尾巴”,皱眉思索了半晌,又是觉得可爱,又是觉得不太妥当,他向一旁研究《讨梅谷檄》的天字一看了看,终是脱下自己的外袍,走上前去搭在叶琉璃肩上,遮住了那截绿尾巴。
“我不冷啊。”叶琉璃回过头来看他,背后就是梅谷的嶙峋悬崖。
嘴上说着不冷,手里却抓住披在肩头的外袍,不自觉用脸颊蹭了蹭毛领。
羽焕见她如此,脸上就煦煦笑了,下意识的抓住她的手臂往回拽了拽才道:“我爬山热了。”
叶琉璃一笑,便安心披着那外袍不再多说。
“此处真有条路能进王域?”天字一不知什么时候从那篇讨檄处溜达了过来,背着手向山崖下望了望,对于羽焕的笃定,他很有些怀疑。
羽焕点了点头说:“世人只道楚家和慕容家亲睦,在梅涧上建大小金城关,将唯一的后门交给慕容家镇守。却少有人知道楚家早令羽氏秘密修了另一条梅谷通道,如今太安城陷落,王室不王室,慕容不慕容,这条路,也没什么好藏的了。况且如今梅涧金城营已是铁律僧兵的地盘儿,若绕道误关和苍岚山,则耗时耗力,不如从此处取道,过了梅谷,便是坦途一片了。”
“可是这里死活看不出有条路啊,”天字一呲牙咧嘴的道,“你不要告诉我要顺着这岩壁爬下去,那我宁愿去和天门教的柳胖子打个商量,大不了让狐狸出点血,商量个好价钱,把我赎回去便是了。”
“如此也好,不然天字一先生便沿着梅谷西行,去梅涧与柳教长好好聊聊价钱。”羽焕一本正经的说。
“早听闻蜀郡王黄子砚仗义疏财、持家有道,定能有商有量,早日将你迎回。”叶琉璃学着羽焕的样子肃着一张脸,一本正经的又泼了一盆水。
天字一向羽焕递了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呢”的表情,又抽出折扇敲了敲叶琉璃的脑袋:“小姑娘家的,哪学的如此贫嘴。”
叶琉璃拱了拱手,又冲他挤挤眼:“全赖先生教的好。”
“所以路究竟在何处?”天字一白了她一通,又向羽焕问。
羽焕指了指天字一刚刚研究了半天的《讨梅谷檄》道:“这位先人以铁笔伐梅谷,乃是千古的大风流,而我们羽家,写文章总不太行,遇到梅谷拦路,还废什么话,直接讨了便是。”
这话一出口,平日里看来总是憨直厚道的羽焕,身上气质徒然凌厉起来,竟和李千袭有了些许相似。
叶琉璃看得怔了怔,不由自主的向怀里掏出一张干饼来,自己先咬了一口,又递给羽焕。见了那饼,羽焕很自然的接过来也咬了一口,对着叶琉璃憨憨一笑,恢复了平日里的样子。
叶琉璃这才放心的叹了口气,又将饼夺回来往地上一蹲,吧唧吧唧吃起来,羽焕也蹲下身来,从身侧拽过水囊给她,两个人吃饼、喝水、傻笑,一波操作将旁边的天字一晾得结结实实。
这么蠢的气氛可让人如何是好,这二人怕不是真如息星天那小崽子说的,有了初开的情窦?天字一一筹莫展的挠了挠头,正要与二人蹲在一处补充些干粮,不想被羽焕狠狠瞪了一眼,于是识趣的向一旁挪了挪屁股。
待吃饱喝足傻笑够了,羽焕和叶琉璃终于正常起来,令天字一少了几分与他二人同行的后悔。
羽焕示意天字一二人等在原地,自己先向崖壁上的檄文处查看,半晌后,遥遥对他俩招了招手。此时叶琉璃已被天字一各种诸如“你们氿郡的白胖刺猬当真是神仙么?”之类的各种问题问得是晕头转向,但见羽焕远处招手,赶忙一路小跑过去,将天字一远远撇在后头。
羽焕正站在《讨梅谷檄》的最后一句处,叶琉璃走得进了,见那句写得是:“初霜月飘风苦雨,区区于浅峰崖上,临渊孑然,走投无门。谨檄。”
虽说全篇字迹也不能算工整,但最后一句确是写得尤其潦草,特别是写到“走投无门”四个字,细看之下,竟比其他字刻画得都要深些,就好像当年这位先人的一生都耗在了这最后几笔中,残生心气儿什么的,统统都了却在此处了。
落款有几道浅浅石痕,已看不清究竟是字还是天然痕迹。
“这可是一个‘田’字?”此时叶琉璃指着这几道石痕向后面过来的天字一疑惑问道。
“有很多种说法,有说是个‘田’字儿的,也有说是个‘思’字的,还有的说那位先人没来得及落款,便力尽故去了,而这就是些石头花纹,根本就不是什么字儿,”天字一道,“但我觉得它更像一个‘界’字,就像那幅画上的,那个‘界’字。”
难得天字一神色正经,不学无术的叶琉璃却是随口一问,便兴致缺缺,东张西望起来。羽焕从行李中找出拇指粗的麻绳,先将自己拦腰系牢,放过一段,又将叶琉璃招呼过来,将姑娘柔软的腰肢系在绳子的另一端,整个系绳子的过程,羽焕一张脸红得简直要滴出血来,令人不忍直视,幸好叶琉璃心不在焉,天字一的心思也没放在他身上,不然又是一番废话。
系好了叶琉璃,羽焕看了看后面尚在走神的天字一,不情不愿的将剩下一截绳子抛给他道:“系在腰上,浅峰道前半段太暗,跟紧些。”
待天字一拖泥带水的系好了绳子,羽焕对准那“走投无门”的“门”字,轻轻一戳,并没有听到什么地动山摇的巨响,便见羽焕向刻着《讨梅谷檄》的崖壁后方走去,三人一转,那里有石门洞开,其中伸手不见五指,冷风幽咽。
“浅峰道。”羽焕指着洞口言简意赅的介绍道,就领着二人徐徐行入。
等三个人都进了隧洞,洞口便在他们身后悄然合上,同样,没有任何声响,甚至你都不晓得它究竟是从什么方向关上的,是怎么关上的。
天字一往黑漆漆的身后徒劳的张望了一番,感觉到腰上的绳子一紧,便回头握紧绳子,跟上二人一同向山腹内行去。
他们并没有在黑暗中行进多久,眼前便豁然一亮。
羽焕将三人腰间的绳子解下,带头继续前行。
面前是一条在崖壁上开凿出的走廊,宽度可容二人并行,一边与山壁融为一体,另一边竟设有石栏,虽不见什么华丽雕刻,但内侧工整平实,十分考究,石栏的高度可达成年人肩部,外侧覆以山石本色,远远瞧去,除了一条宽不盈尺的缝隙,几乎看不出任何端倪,假如有人在崖壁上观望,即使没有山风迷眼,也决发现不了这走廊的玄机。
天字一不仅在心中叹了一句,都说羽家机巧冠绝天下,如此看来,果真不虚,区区一条栈道尚且妥当如此,那传说中的玄机宫,不知是如何的巧夺天工。
三人缓缓顺着山壁栈道下行,越下到梅谷深处,四下里便越是寒气逼人,羽焕从怀里掏出个小东西来递给冻得跳来跳去的叶琉璃。
那是个手掌大小的琉璃珠,细看珠子顶端有个玲珑盖子,羽焕示意叶琉璃将那珠子拿好,自己打开盖子,往中空的珠子里扔了些什么东西,整个琉璃珠竟莹然亮了起来。
“哇,是暖的。”叶琉璃惊奇的捧着那颗珠子道。
“胡乱做的小东西。”羽焕道,“想这山谷里寒冷,兴许能用的上,就带在身上了。”
“这里面是什么?”叶琉璃将那珠子举高,托在眼前仔细查看,但里面的东西实在太小,关在珠里,看不真切。
“夜罗,”羽焕道,“很难寻的一种小虫,只在西泽里有,这小东西很有趣,平日里除了个头儿小些,与寻常萤火虫无异,但若是一雌一雄关在一处,就能既发光,又发热,温度刚刚好,适合拿来温手或是揣在怀里。”说到自己喜欢的,羽焕眉飞色舞,神情倒比息星天像个八岁小孩儿多了。
“你如何知晓这么些有趣的活计?”叶琉璃道,捧着那珠子爱不释手。
羽焕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梨云商郡那一片儿贫瘠,但古怪的动物植物倒是不少,幼时趁阿爹阿娘不注意,常溜去西泽边儿上玩耍,吃这些小东西的亏吃得多了,知晓的也就多了。等你到了商郡,我一一带你去看。”
天字一在后头翻了白眼,真是明目张胆的把人姑娘往家骗呐。
“好啊。”奈何被骗的姑娘还十分高兴,一路搂着琉璃珠蹦蹦跳跳,“这小物件可有名字?”叶琉璃又问。
羽焕摇摇头:“我哪会起名字。”
“夜罗,琉璃,不如就叫夜琉璃吧,与我同名同姓,十分有缘哈哈哈。”叶琉璃笑道。
“你姓的‘叶’和夜罗的‘夜’不是一个字儿吧,哪来的同名同姓。”天字一嗤道。
叶琉璃回头看了看他,嘲讽道:“就你知道的多。”
天字一伸出一根手指在小丫头脑门上戳了戳:“你羽哥哥知道得多就是有趣,我知道的多怎么就得了你一句阴阳怪气呢。”
叶琉璃白了他一眼,皱着鼻子道:“你知道的那些,只有我爹那样的老头子才会觉得有趣好么。”
一剑戳中了天字一的心窝子,叶琉璃摆摆手便扭头跑到羽焕那去了,在他身边探头探脑、问这问那,满眼的欣喜好奇,只觉得羽焕上上下下都藏着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实在引人入胜。
留下被归为无趣老头子行列的天字一先生,原地扶住崖壁,不住叹息。
想他天字一天赋异禀,年少成名,多少富家千金为一睹他风流倜傥的姿容,亲上云间舫拜晤......不过也就止于拜晤了......难道当真是因为他十分无趣?
看着前面并肩而行少年少女,天字一忽然觉得自己也老大不小了,是不是也该找个聒噪的姑娘,让他那仙气儿缥缈的云间生活,好好的接接地气儿。
一路在地气和仙气之间自我斗争,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崖底,天字一回过神,就觉得前面那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姑娘怎么忽然安静了下来。
崖底光线昏暗,抬起头,能见一线天光,薄如蛛丝。
而在这遮遮掩掩的昏暗中,能见有一幅巨画陈于崖壁之上,仿佛是画的一栋楼,一栋足有百尺的高楼,叶琉璃和羽焕正站在那“楼”下,一动不动。
天字一向他们俩走过去,心想不就一幅大画么,这世上荒谬的事情多了,都能有两千字的檄文刻在崖顶上,怎么就不能有百尺的大壁画画在崖底下了呢,还能惊得这没见过世面的姑娘话都不知道啰嗦了。
等到了进前,天字一也惊得不知道啰嗦了。
这哪是什么画,这实实在在的就是一座百尺高楼,只是这楼严丝合缝的嵌在石壁里面,远远看去,才不似是座真的楼。
近看这楼的材质奇特,竟像是瓷器的彩釉质,流光溢彩十分鲜艳,天字一大致一数,大概有个八九层,窗口众多,却都是黑漆漆的丝毫没有人气儿。就像志怪小说里的那些冥宅鬼楼,即便外形华丽,也实在令人毛骨悚然,这是天字一对这楼的第一印象。
“这楼也是你们家修的?”天字一问道。
羽焕仰望着楼,呆呆摇了摇头没有吭声。
“浅峰驿。”也没见这地方有什么人,忽然就有一个嘶哑生硬声音传来,惊得原本的就目瞪口呆的三个人简直魂飞魄散:叶琉璃吓得捂住眼睛跳到羽焕身后;羽焕知道一些浅峰道的情形缘故,对此处有人尚有些心理准备,但这忽然一句,确是也给吓得不轻;天字一感觉自己连手指头都不能动弹了,只瞪着眼睛,瞧见那楼前踏踏实实的站着一个老头儿,老得腰背都弓成了虾米状,他好像一直就站在那里,日积月累的,就与这楼融为一体了,在或不在,已不重要了。
楼入画,他入画,楼存在,他存在。
“浅峰驿。”那老头儿又道。
“二......二前辈?”羽焕结结巴巴的问。
“叫小二就行,”老头儿似乎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嗓子里面冒出来的动静沙哑得不似人声,拖着仿佛已经生了根的腿脚,老头儿往楼的方向挪了一步,又向三人道:
“三位客官里面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