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郡-月拾城
蜀郡靠海,气候温和、物产丰富,百姓生活安逸富足,战乱的影响对这里微乎其微。
首府雍都号称汇集天下之财,整个都城雕梁画栋、金堆玉砌,大街小巷充斥着热闹和繁华,足够第一次进城的人眼花缭乱。
但雍都却不是蜀郡最有名的地方,俗语说:“虾子看潮,雍都看宝,蜀地游遍,月拾到老。”说的是看江海大潮要到虾子关,买珠宝金银要去雍都,而游遍了蜀郡若是说哪里最好,那么月拾城是可以让你一直呆到老死都不愿意离开的地方。
月拾城原来叫月缺城,传说是仙人收集天下最美的石头拼月亮,走到蜀郡时因为留恋人间三月春色多看了几眼,遍遗落了一块石头,石头的灵性浸透了当地的水域土壤,使得当地人杰地灵。但因少了一块石头,月亮从此便缺了一块,再无圆满,人们便把这座石头浸润的城唤做月缺城。
到宣朝初年,太祖楚春深南巡蜀郡,路过此城,叹息如此人间胜境不应有个不圆满的名字,因此御笔亲提改了此城作月拾城,意为拾起这座城市,便可补月之缺。
与雍都完全不同,月拾城毫不雕栏玉砌,而是犹如一个云遮雾绕的仙子,充满令人遐想的可能性。
这城里没有一条平直的路,没有一眼能望到头的巷子,有时你以为是路的尽头,转个弯,可能是青砖蜿蜒,也可能是一条小河,或许可能就有位清秀的女子看到你忽然出现微微一惊,随即便露出美好又略带着歉意的微笑来。
月拾城有“八最”天下闻名:飞来阁雾里看月,枕流榭月下听雨,桃羡堂挑灯看剑,如意馆拍案听书,青蛇巷酒香十里,五道口盲女卖花,绿袖楼月娘舞扇,云间舫画中有仙。
如今黄子砚喝着青蛇巷的梅子酒,闻着五道口桃花的缭绕香气,占着飞来阁最好的雅致间子,看绿袖楼的月娘在他面前红衣舞扇,却仍然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老狐狸,”熟悉的月拾城软糯方言,一抹红影拂过,落尽后是一对水光潋滟的妙目,女子娇滴滴嗔道,“好容易来奴这一次,怎的心里还惦着别人?”
黄子砚笑了笑:“这声老狐狸,终究还是你唤得最动听。”
黄子砚被人骂作老狐狸已有十几个年头了,但事实上他并不老,而今也不过是而立之年。父亲早逝,他十七岁当家,当的也不是普通的家,而是整整一个蜀郡。
人人说蜀郡黄家的人斤斤计较、自私自利、见钱眼开、认钱不认人,黄子砚向来不反驳,也挺乐意听别人这样说,这样的形象实在方便行事,那些要来沾蜀郡些便宜的,打着主意要蒙混些油水的,听到他黄子砚的“好名声”统统是要退避三舍。
他当家早,十七岁上基本还是个半大孩子,根基不稳、无人帮衬,冷眼旁观还算是好的,几个亲叔伯兄弟明里暗里都是要害他的,孩子咬着牙一笔一笔记着,一日一日熬过来,到了二十几岁,他身边上清净了,手上沾着一条条人命,却再也擦不干净了。
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黄子砚展臂搂过月娘。
女子轻盈一转,宛若黄子砚怀里盛开的一朵红莲:“王爷此来月拾住多久?”
“见个人,就回了。”黄子砚道。
月娘扁了扁嘴:“这话,那便不是专心来看奴的。”
“我专心来看你的时候还少了?”黄子砚笑道,“是宠坏了你,愈发知道闹脾气了。”
月娘双臂环着黄子砚的脖子,尖尖的下巴抵在他肩窝处,哼道:“王爷四处风流的好名声,还怕人说么。真不晓得坊间传的那句‘便是来日祸国殃民,我黄子砚堂堂男儿,也愿替她担之’到底是不是王爷亲口说的。”
黄子砚用拇指抚了抚嘴角一道青粉色的伤疤,扯出一个没奈何的苦笑来。
这话还真是他说的,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有爹爹,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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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对于十五岁的黄子砚来说实在可算是高耸入云。
那是他第一次来到太安城,觉得和雍都比什么都要个头儿大些:盛菜肴的盘子大一圈,同龄人比自己高半头,楼宇更是个个顶天立地的不像话,他跟在爹爹身后爬上九九八十一阶白玉石阶,感觉殿上空气简直都要稀薄一些。
他们是来朝贺的,舜帝那年刚得了一位公主,那是大宣本朝唯一的一位公主,舜帝大喜,大赦天下,七郡王皆入太安城道贺。
依着朝服的颜色,黄子砚偷眼认出了青郡靖北王慕容岳和夔郡安西王元淄川,不愧是手里握着兵的王爷,瞧着就是满脸的杀伐气;息郡和阑郡的两位王爷都已是老迈的非要用步辇抬上殿来了,靠在一边眼睛都睁不开;商郡来了个小娃娃,看起来不过六七岁年纪,小嘴儿紧紧抿着一副你不要跟我说话的架势;氿郡白家依旧是没来人,仅是派了个内臣来送礼;再看看自己的爹爹,顺眉耷眼,腹圆臀肥,远远看着犹如财神爷现世......
黄子砚一叹,几位王爷果然是各有千秋,不一而同啊。
那日的朝会气氛颇有些奇怪,老皇帝坐在高处,似乎心绪不佳,几位王爷也互不交流保持沉默。
诸位大臣依次出列上表,舜帝皆是挥了挥衣袖让常侍收了折子容后再议,丝毫没有人提起为公主庆生、赐封号的事情。
最后,一位身着紫色长袍的钦天监大人默默出列行到大殿中央。
那位大人年纪尚轻,腰板儿挺的笔直,上殿后撩袍一跪:“禀陛下,依惯例,钦天监为小公主请了命批......”
本就很安静的大殿上更加安静了。
“陛下,钦天监无能,小公主出生时,星野里一片黑暗,找不出对应的星辰。”星官儿说,“此种异状百年难遇,上次遇到......”星官儿难得犹豫了一下,“上次遇到此种命批的人,乃是那位见莲娘娘。”
见莲娘娘四个字一出,氿郡前来送礼的内臣直接双膝一软五体投地,其他王爷大臣各自眼观鼻鼻观心,一语不发。
黄子砚咂了咂嘴,这第一次来太安城,便如此的腥风血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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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见莲娘娘乃是一代妖女,老妈子们讲了一遍又一遍,简直家喻户晓、耳熟能详,提到她,就不能不提百年前的那位著名的见莲帝。
大宣国祚近两百年,出过几个了不得的皇帝,开国皇帝楚春深文韬武略于乱世中振臂一呼,大业一统;武帝楚灵南征北讨、扩充版图,立下不世战功;不忧女帝楚京华轻赋税、整易市使大宣中兴;文帝楚合救大宣于“峥环之变”,推崇文治,让读书种子得以繁衍生息。
也出过几个怪皇帝,念桃帝楚漫一生未立后、无子嗣;宝庆帝楚湛喜欢盖宫殿,盖了一座又一座一直盖到驾崩都还有几座未完工;最稀奇神秘的就是这位见莲帝,传说他爱上了一副画,这画中的女子,就是见莲娘娘。
大宣开国之初七位郡王助太祖立下不世伟业,立国后分封七郡国,势力颇大。
到了成帝联治年间,右相萧肃铁腕辅政,佐成帝一举削藩夺权,那之后七大郡王也只留了个郡王的世袭名号,实际上的军权财权尽归王域统一辖制。
当时各郡虽说对削权一事皆是不满,但拒不交权的也只有氿郡白氏,闹到了举兵造反的地步,成帝亲征镇压数次,乃至当年的氿水河畔生灵涂炭、流血漂橹,最终以氿郡白氏几乎尽灭,无奈之下交权臣服的结果告终。
成帝联治末年,氿郡白氏为表讲和诚意,进贡了一幅古画。成帝对书画并不在意,当时的太子涉却是爱画成痴,得到这幅成帝转赠的画之后爱不释手,如痴如醉。
没有人真正瞧过这幅画,传说是画了一位绝妙的女子,白日里就端在画中默默睨着你,夜半里这女子便能活过来,走出画来与你叙话动作。
伺候过太子涉的宫人皆是信誓旦旦,说是自得了这幅画,太子涉每日夜里都将他们全部遣散,独自观画,寝殿里却总能听到隐约对话声音,甚是诡异。
联治五十年,成帝驾崩,太子涉即位,改年号为见莲,他身边多了一位身份成迷的女子,未立妃后,日日相随,宫人皆称一句见莲娘娘。
见莲娘娘人前皆是白纱覆面,额角生的一朵红色莲花胎记鲜艳欲滴,却是覆不住,传说那胎记是变化的,几年间从一颗花骨朵渐渐盛开,妖异非常。
“陛下,小公主那红色胎记与当年祸国妖女一模一样,疑是妖邪转世,留不得啊。”静默许久的大殿上,一个穿墨绿色官服的老人颤颤巍巍的走出来说,黄子砚听得那句“妖邪转世”,差点嗤笑出声,被爹爹瞪了一眼回去。
“陛下,”又一位朱红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出列,“刘大人乃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臣下以为刘大人说的甚是有理。”果然十分有理,黄子砚默默撇了撇嘴巴。
“臣附议。”
“臣附议。”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除了靖北王和安西王依旧是稳如泰山,几位郡王都局促不安了起来,阑郡的墨老头儿眼睛都睁开了,看了看息郡的息王爷,两个人同时哆嗦了哆嗦胡子。
“陛下,此等妖邪,应是当众烈火焚之以告天下啊。”不知道哪里出了这么一句,黄子砚抻着脖子找了半天也没瞧见是谁说的,后面就有人提议不然直接勒死的,就地活埋的,五花八门,令人咂舌。
皇帝陛下坐的高高的,一言不发。
黄子砚当时便有些生气,殿上这么一大群老爷们儿,居然能这么理所应当的商量着怎么置一个小女孩儿于死地,便就地脑袋一昏,把爹爹教他到了太安城务必谨言慎行的嘱咐忘的一干二净。
十五岁的少年两步出列,殿前扑通一跪,梗这脖子便道:“臣不附议!便是这公主来日祸国殃民,我黄子砚堂堂男儿,也愿替她担之。”
殿上又是一滞。
许久后,老皇帝缓缓起身,慢慢走下来拉他起身,轻轻说了句:“孩子,多谢你。”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
那是他第一次瞧见舜帝的模样,中年男人眼睛微红,原本线条硬朗的一张脸,因为愁绪竟有了些柔和。
黄子砚的爹爹本就是个懦弱的性子,正是被这大逆不道的儿子吓得不轻,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过儿子就是一个耳光,手上装饰着鹰徽的扳指划破了黄子砚的脸,又摁着黄子砚的脑袋让他认错。老皇帝却只是摆了摆手,淡淡说了句“都散了吧”。
那伤痕极深,回到帝都的蜀郡府邸小娘搂着他哭了许久,医治月余也还是留了疤痕,从此黄子砚看起来总是一脸不恭的笑意,爹爹便越发不喜他。
黄子砚却并不讨厌这个疤,似乎只有这个疤能让他回头看看那个成为老狐狸之前的孩子,连带着那个襁褓里的小公主,都成了这位蜀王心里唯一柔软的地方。
后来听说老皇帝整顿了钦天监,那位三朝元老刘大人在一次上朝路上莫名其妙摔断了脖子,小公主的命批成为朝堂上讳莫如深的秘密,再无人提及。
黄子砚再也没见过这位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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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前鹄八部一举南下,月余便大破了夔郡守阳关、沙洲、凤止几城,安西王元淄川身先士卒,于首府昌琪外布防,拒鹄部于城外百里,双方僵持不下,一时间大宣上下同仇敌忾,鹄部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顽强抵抗,南下步伐受阻。
舜帝调集了西南息、商、阑三郡兵力前往支援,蜀郡负责粮草淄重后勤保障,青郡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拒绝出兵。
虽然成帝年间王域已收回大部分兵权财权,但考虑到青郡和夔郡的位置特殊,这两地的兵权一向由王域和地方各执一半,中央特设了靖北王和安西王的实衔,紧急情况下青郡和夔郡可自行调兵、先斩后奏。
此番青郡北府军尊了靖北王慕容岳的命全军不动,理由也相当令人咋舌,竟说是荒无人烟的北方防线尚需固守,以提防氿郡白家造反。
天下哗然,慕容家与楚家没站在一条阵线上,说起来,还是大宣有史以来第一次。
一时间坊间人心惶惶,蛮夷来势汹汹,朝内风云诡谲,大宣怕不是走到头了?
就在这个时候,黄子砚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正是靖北王慕容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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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子砚向来对这伪君子无甚好感,白长了副武人面孔,心思却细得和他这头黄狐狸有一比,同样是掌兵的王爷,相较之下元淄川就可爱得多,为人豪爽仗义,见面总喜欢喊他小黄,三杯青蛇梅子酒下肚,王爷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了,便是个喝多了爱念叨的寻常叔伯。
“不是北线告急?王爷怎有闲情逸致来雍都游山玩水。”黄子砚狐狸眼一眯,慢悠悠给慕容岳斟了杯茶,见他没动,又起身撩起衣袖将茶盏搁在他面前。
慕容岳哼了一声:“你不好奇我为何来找你?”
“要钱嘛。”黄子砚不紧不慢的说,“但凡要造反的,总是要来找姓黄的,当年氿郡老白家也找过我太爷爷。”
慕容岳笑了笑端起面前茶盏:“这只兔毫釉怕是要抵了寻常人家一年的开销了吧,不愧是蜀郡黄家,阔气。”
“寻常的盏子小侄哪里敢拿出来招待王爷啊,说笑了。”黄子砚道,“不嫌弃的话且给王爷打包个十个八个的,权当我蜀郡支援北线战事。”
“你很好,比你爹好商量多了。”慕容岳咬牙道。
“不敢不敢,蜀郡一向识时务,只要王爷价格开的公道,跟着谁造反不是造反。”黄子砚看着慕容岳的一双老眼,心说这老东西当真要造反不成。
慕容岳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开口道:“当年那小公主不该留的。”
黄子砚眼皮一跳,慕容岳观他面色只是笑了笑:“当年你黄子砚不过是个毛孩子,便胆敢在我们这些老东西面前叫嚣要替她担之,现如今是要反悔了不成。”
黄子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王爷大老远来难道是要告诉小侄,如今大宣要亡了,皆因这公主是个灾星?就算我黄子砚这几年把蜀郡的酒都喝光了,也着实讲不出如此可笑的笑话。”
慕容岳面色淡淡:“小子,慕容家和黄家互相看不顺眼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如非不得已,老夫也不愿来你的地盘,和你推这些磨盘话。”慕容岳叹了一声,顿了顿又道,“你已当家十几年,我不信你没有听得一点风声,钦天监建那塔的时候虽隐蔽,但是从我青郡出的木材,从你蜀郡拿的银钱,可都是不少,那小女娃足在塔里困了七年,日日听那全智寺的九九八十一个和尚念经,说这女娃没有问题,你信?”
见黄子砚没有附和他的意思,慕容岳接着说:“陛下幼年时就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我几次三番的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后来那位殿下出了塔,有次与陛下饮酒醉了,才得知公主年幼时根本不能近人,凡接触者皆暴毙,七年来一直在塔中沉睡,额上红莲如活了一般会自己生长开放。整整念了七年的经,死了十来个得道高僧,这位殿下才稳当了下来,额角的红莲慢慢合拢,七岁生辰一过竟是醒转过来,与寻常女童无异了。”
说到这里慕容岳笑了笑,“若非陛下亲口告知,本王也不会信这天方夜谭。后来陛下说这公主睡了七年性子有些木讷,便让我常带阿芷进宫陪伴,据阿芷说,倒是个安静的孩子,我便当陛下这公主算是妥当了,还很为他高兴了阵子,直到几个月前,国师寻到我府上来。”
黄子砚皱了皱眉头:“国师大人原是去了王爷处。”
慕容岳点头道:“我当夜便快马去了太安城。”
他的一把白胡子抖了抖,“那是我第一次见那位殿下,她在城门口等我,月下披了件红色袍子,本王战场杀伐见得多了,但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娃身上有如此重的杀意,当真是令人毛骨悚然,但走进了再看,又不过只是个寻常小女娃,十分奇怪。她同我说,知道我今夜会来,夜里禁了城,陛下命她在这里等着我,好领我进宫面圣。”
慕容岳说到此处嘴唇便有些发白,“黄子砚,我如今回想,本王那夜见到的甚至都不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