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郡-半天城
待名叫黄浩然的书生上了船,老孟将篙子往岸檐儿上用力一抵,这半天鬼河上唯一的一条破渡船,便随着徐徐水波驶离岸边。
船上气氛很有些微妙。
李千袭自直接道出了书生的大名,便又似全不认识这人,兀自坐在船尾闭目养神;白夜舟表现得对刚才发生的事丝毫没有兴趣,倒是和撑船的老孟相谈甚欢,聊些家里几口人几间房几头牲口之类之类,话题穷极无聊,两人却各得其乐;白湛和书生黄浩然拌嘴拌出了感情,你一言我一语的竟是渐渐熟络起来,你说你的天下正气,我说我的北方风雪,管他驴唇对不对马嘴;而楚泝看着身边这几个人,就莫名生出些上了贼船的感觉,仿佛就只有她一个什么也不晓得,既不好问什么,也没人给她问,只能辛苦端着。
这半天鬼河说宽不算宽,但也并不清浅好渡,况且老孟这船,着实是老破了些,磨磨蹭蹭半天,竟也没有往前去多少,回头一看,岸边还在不远处。
“船家,照你这掌船法,我们今日还能到得了城北么?”白湛终是忍不住问道。
“瞧喃说的,咋能到不得。”老孟嘿嘿笑道,“鬼河为啥叫鬼河喃?鬼河里有鬼嘛,需得要走一厘打点一厘,缺了礼数,船要翻嘞。”
“子不语怪力乱神,世上哪来鬼怪。”黄浩然正色道,白湛又翻了翻白眼。
“可是这鬼河里多有乱流?”白夜舟笑眯眯的问道。
对着这么好看的男娃娃,老孟一张老脸也不由自主的跟着挤出一段笑来,他本脸黑,此时夕阳里将尽的冬日冷芒映着鬼河波光,又反照在这张黑脸上,使得老孟看起来简直像是地府里满面阴笑的黑无常鬼,说不尽的气质诡异。
“真有鬼哩,不白收两份渡钱。”老孟嘿嘿笑道,“原先城北有人住哩,都是这河里的鬼闹的。”
“这鬼倒稀奇。”白湛嗤了一声道,“怎么就知道往北闹呢,南边不好闹?”
“城南有李家老爷坐阵,甚么鬼敢闹。”老孟道,说着两只手离了桨,冲着城南拱了拱。
“船家你好好撑船行不行,你离了桨这船可又飘回去了。”白湛捂脸道。
老孟慢慢悠悠的又抓回了桨,笑道:“有鬼哩,急不得。”
“说起这李家老爷,在下日前在城南也听得一二。”黄浩然道,望向对岸城北,有些神往,又似乎是向李千袭那边瞅了瞅道,“想是位了不得的英雄。”
“大英雄!”老孟又腾出只手来,竖起一颗大拇指,“说起李老爷祖上,都是斩妖除魔的大神仙呐!就是在你们西北嘛,那怪物叫甚来着?”
“还音。”黄浩然淡淡道,这下子倒是不反驳老孟满口胡言乱语、怪力乱神了。
“对对,据说是有正阳关城楼那么高的大蛇哩!”老孟又是双手离桨一比量,那桨险些滑进水里去,被白湛一把捞住,没好气的把老孟斜了一斜,才把桨递还给他。
老孟不好意思的接过桨:“客家见笑哩,这李老爷可是我们半天城的大人物,说起他小老子都激动哩。”
白湛没说话,黄浩然倒是哼了一声道:“你可知道,你现下这船上,可就载着一位李老爷呢。”说着往李千袭处指了指。
船上气氛莫名一僵。
半晌后,李千袭才抬眼向黄浩然看了看,轻声道:“这河里还哪里有鬼,鬼都上岸了。”
天气是忽然坏起来的,仿佛就在李千袭说了那句“鬼都上岸了”之后。
一时间天地间郁郁一沉,接着风就跟着紧了起来。
老孟的破船给吹得趔趔趄趄,他自己倒是没慌,一张黑脸仰在阵阵阴风里,眯着眼不知是在看个什么。
白湛看了看互相直视、一瞬不瞬的李千袭和黄浩然,啧啧了一句“邪乎了”;再看白夜舟,竟是“望”向楚泝一边,仍是今日他偶然瞥见的那怪异神色,眉头深深锁着,和平日里的老神在在大相径庭;楚泝则是一会儿抬头看看老孟,一会儿顺着老孟的眼神看看远处,伸手拉紧身上小袄,下意识的向李千袭处挪了挪。
白湛觉得今日不太正常,船不正常,船上人也不正常,而且这情形似乎是越来越不正常了,不受控制的向着一个最不正常的结果急转直下。
风更紧了,破船开始在鬼河里打旋,溅进船里的河水打湿了白湛的衣摆,老孟并不急,船上其他人似乎也不急,仍是没有人说话。
“船家,我见这风更大了啊,不然我们先靠南岸去,明日天气好了我们再行?”白湛终是问道。
“上了鬼河孟的船,哪还有回头路哩。”老孟道,看向白湛呲着牙笑了笑,然后竟是将手里两条桨往鬼河里一送,向目瞪口呆的白湛又道:“河里的鬼老爷请你们做客去,小老子就不陪了,鬼老爷的酒,俺可不敢乱喝。”
话音未落,只见这老孟纵身一跃,跳进鬼河里不见踪影。
“这这这......”白湛瞪着眼睛指着老孟跳下船的方向,又回头看了看几人,竟是没有一人慌张,白夜舟那姿势仿佛是在自家后院里喝茶,李千袭对着老孟跳河的方向,仅是皱了皱眉,黄浩然将李千袭狠狠盯着,一言不发,再看楚泝,脸上竟是露出些恍然的神色来。
白湛在心里骂了句娘,跟着白夜舟出门,果然是一准没有好事。
“李大人与黄先生是旧识?”只听得白夜舟道,那语气仿佛他们并不是在一条摇摇欲坠的船上,而是围着一炉温酒叙旧一样。很多时候白湛都怀疑这瞎子大概是没有什么害怕的,好像就算你在他那不聋的耳朵边上大声喊“你马上就死了啊”,他也就能淡淡来一句“那就死呗”。
黄浩然冷笑了几声:“不敢与李老爷是旧识。”
“黄教长客气了。”李千袭道,“在歃血堂的眼皮子底下,贵教还能有如此手笔,实在令在下佩服。”
“若不是在这半天城,师弟我还真是没把握能请得动李老爷上船啊。”黄浩然啧啧了两声,又转向楚泝拱了拱手,“天门教恭候公主多时,是黄正唐突了,然中原朗朗沃土,竟只有这鬼河之上,我天门教才得以说几句话,若是惊了公主銮驾,还望见谅。”
楚泝少见的没有还礼,倒是向黄浩然问了一句:“我们是不是见过。”
黄浩然笑了笑:“仅是在蜀郡有过几面之缘,不想这就被公主认出了。”他在这条颠沛流离的破船上整了整衣襟,竟还能端正跪下给楚泝行了大礼,又道:“天门教谕座黄正,拜见泝殿下,正式自我介绍下,在下师从天门教谕座大教长孙显林,乃是这位李老爷的同门师弟,如此,顺便也拜见师兄了。”说着又向李千袭拱手行礼。
“这半天城里能对鬼河孟动手脚的,唯有那位素先生了,”李千袭未还礼,却是若有所思道,“黄教长好手段,能请得动这位神仙,确是李千袭大意了。”
“好说好说,”黄浩然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半天城北乃是歃血堂大本营,除了这里,黄正实在是找不到更能令李堂主放心的地方啦。至于那位素先生...”他咂了咂嘴,“着实是个怪的,黄正磨破了嘴皮,动之以情,晓之以利,他始终不为所动,不想见了蜀郡两壶上好老青梅,二话不说便收拾了鬼河孟。但是李老爷您放心,老孟给扔在城北船坞里捆着了,不曾伤他性命。”
白夜舟了然一笑:“百闻不如一见,竟是蜀郡王的手笔。”
“哎呦。”黄浩然怪叫一声,“可不敢与那头狐狸乱攀关系,我可什么都没说过。”
船又是狠狠一癫,差点没把白湛掀到河里去,这只来自北方的旱鸭子在心里叫苦不迭,心说天下之大,这几人偏要找条破船上唠嗑,这气度简直是惊天泣鬼、置生死于度外。他推了推一旁的白夜舟,想这人也没听说过会水,如今怎么也一点不急,但见白夜舟缓缓伸出一只手来,安抚似的在他膝上拍了拍,又转过那张好看的脸来,对着他温和一笑。
你大爷啊,白湛翻着白眼叹了一口大气,心想自己好好做个太平王爷不好么,就算是和其他十几个哥们儿弟兄一样,有的给剜去膝盖骨、有的被挖掉双眼、太不听话的大不了就是对穿了琵琶骨钉在墙上,也至少不愁温饱,心无旁骛,每天静坐冥想多么自在。绝好过跟着这紫眼儿小怪物,徒领着一个寒影首领的虚名,日夜提心吊胆、担惊受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鬼河冥界,黄先生有话不妨直说,人话鬼话,楚泝姑且一听。”白湛正暗自悔恨,就听楚泝稳稳道,他看了看说话的小姑娘,李千袭和黄浩然那是千年老鬼没说的,白夜舟天生奇葩,况且他也看不见也就罢了,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怎地也不知道害怕呢。
一瞬间白湛觉得自己和这船上的人格格不入,要不是怕水,早想跳船而去了。
黄浩然低眉敛目的拱了拱手:“黄正斗胆,想与公主说说天门教始终。
“天门教建于世间之初始,奉拜创世女神,谕座传道教化、祉座掌律执法,共同守护世间的稳定与秩序。本教曾守着一个秘密,传说若秘密泄露,则秩序不存、生灵流离、世间涂炭,因此天门教为这秘密殚精竭虑,历任教长皆是不敢懈怠分毫。
“然而秘密总是引人入胜,总有人为了它前赴后继、在所不惜,于是在很久前的一天,当时的谕座大教长为了秘密不被拿走散布,只得毁了它。天门教从此遗失了这个秘密。”
黄浩然叹了口气,继续道:“我的老师,也是这位李老爷的老师,毕生都在找这个秘密,他认为天下乱离,历朝历代国祚不过百年定有征伐,皆是因为世间信仰不再坚定,世人不再戮力同心。天门教本应以教化世人为任,砥砺其心志,坚定其信念,然而因为秘密的遗失,教内本身尚对自己的信仰有所怀疑,如此教化,怎能有丝毫的说服力。”
李千袭听着黄浩然叙叙,淡淡看向鬼河对岸。
“不过我与老师不同,”黄正继续道,“我并不想知晓这个秘密,我认为秘密存在最大的意义,并不在于秘密本身为何,而在于它引人孜孜以求。人活一世,如逆水行舟,这个秘密,就像是上游一块神秘莫测的宝地,引你逆流而上。稳定并不在于国祚的绵延,不在于天门教的兴衰,甚至不在于世间的天长地久,只有不断向上游争取求索,优胜劣汰,才是世间真正的秩序。”
“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李千袭冷冷哼了一声,“天门教以‘守’立教,如今却告之天下以争,前后矛盾,狗屁不通。”
“最好的守,便是争,等争到那个位置,便无守也为守。”黄浩然道。
“那个位置?高处自有更高处,岂有尽头?万万人往上游去,真正到得宝地的能有几人。”李千袭说,“何为优胜劣汰,你口中的‘劣’,是不是活该被牺牲?众生在你们眼中,皆是血肉台阶,任你践踏?你怎能说的如此心安理得。为那虚无缥缈的终极秩序、上游宝地,你们还要让这世间流多少血。”
“若无今日流血,便没有来日长安,李千袭你为何便不懂这道理。”
“李千袭不愿懂,”李千袭道,“不守世人安乐,何以守天下长安,这世上没有为了什么天下大道舍去任何一人的道理。”
“生灵遍地都是,凭你李千袭一己之力,能守得几何!”
“守己、守家、守方寸,既守天下。若人人得教化、皆能守眼前,便可以。”
“冥顽不灵!”
两人吵得互不相让,白夜舟一脸若有所思,白湛仍是忧心这破船坚持不了多久,而楚泝却是头一回见李千袭有这么多话,一时间竟插不进嘴去。
“你领着这小姑娘!”黄浩然吵得很有些气结,忽而气急败坏的指着楚泝道,“难道不是为争!你领着她争天下,难道不用流血!你与黄正,又有何分别!”
李千袭没反驳,倒是向黄浩然点点头道:“你自问问她。”
楚泝忽然被点到名,倒没见什么惊讶,坦然正了正衣襟,盯着吵嚷得气喘吁吁的黄浩然道:“楚泝有一愿,愿天下之大,人人不负人人。”
历953年,除夕,青郡半天城。
“已经有十三年了。”白袍的公子面朝向不远处的半天城,已是黄昏,这城仍旧是半城灯火次第,半城晦风瑟瑟,远远看去十分稀奇。
然而公子天生目盲,却看不见这稀奇景致,但觉得右颊边上暗香浮动,知是那人来了,脸上笑意便深刻了些。
他自己看不见,但这笑意叫别人看了,只觉得天下兴亡便都随他心软了去罢,实在都算不得什么。
想她十三年都白长了,只要是看见这张脸,楚泝便觉得心里乱哄哄的,什么大义、什么谋略,什么条理,没一个能剩下的。
她踮起脚,将手里的白裘一股脑的裹在那公子肩上,见公子一双紫瞳子对着她笑意盎然,脸上又不自在的红了红,她暗自庆幸此番先生可算是没在身边,不然瞧她这副德行,又是十天半月的不愿与她说话。
“殿下。”公子依礼向她微微躬了躬身,犹豫了一瞬,仍是将楚泝一双手牵过来,牢牢握在掌心。楚泝红着脸挣了挣,没挣脱,便索性由他握着了。
“你真能什么都不要,只安心做我的凤君?”楚泝往公子的白裘里靠了靠,细细问。
公子又笑了:“十三年前在这城里,殿下说‘愿天下之大,人人不负人人’,今日白夜舟故地重游,也有一句......”他将白裘撑开,拉过楚泝裹进怀里。
“天下负尽,我不负卿。”
青郡-半天城
自那公主一句“人人不负人人”的蠢话之后,鬼河终是结束了小打小闹,一个急浪打过来,老孟的破船便妥妥的翻了,白湛只来得及喊出一个“白”字,就七荤八素的被此起彼伏的浪头拍进了水里,白夜舟的衣角都没抓着,他还想再冒出头去看看那四平八稳的李堂主落水是个什么狼狈样儿,但脚下湍急的漩涡将他牢牢裹挟住,没扑腾几下,他便失去了直觉。
黑暗中,世界急转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