氿郡-燕回
“上次见殿下时,殿下还是襁褓中的女婴。”叶卿道,“那年琉璃也不过刚百日,阑郡的墨老头往氿郡递了信儿来,让我务必走一趟太安城。
“我叶家受过墨老头的恩惠,向来不愿欠人情面,因此我与琉璃她娘商量一二,便上了路,谁知一去竟就是七年,”叶卿看了一眼楚泝,“殿下心脉偏离,乃是我的手笔。”
通过李千袭的描述,楚泝知道了些许她幼时“不能近人”的真相,但这位“当代著名画师”叶先生曾参与其中,却是她没想到的,一时间脑中纷乱,是敌是友,难以分辩。
叶卿观她面色,就在心中比量了下这位殿下与自家王爷的高低,差不多年纪的两个人,小姑娘与王爷相比,还是稚嫩了些。
叶卿一叹,坐下又道:“虽说世间对我叶卿的画作多有褒奖,但琉璃说得没错,都是些破画,画技有余,灵气却尚逊。但我叶家的医术,敢称世上唯有阑郡墨家可以稍稍比肩。那年我赶到太安城,殿下乃是早产儿,心脉又遭人重创,墨老头已先到了,对殿下的伤势束手无策,仅是一日挨着一日而已。
“叶卿本也一筹莫展,日日苦思也想不出救治的办法,却在此时,迎来一人。这人称是老氿郡王派来的使者,约我相见时总蒙着头脸,但能见皮肤尤为苍白,该是一位白民。”
楚泝了然,这位应就是塔中陪她长大的“月阴君”了。
“这人见了我什么话也没说,只递与我医书一本,上面记载的心脉移位之术,叶卿闻所未闻。”叶卿接着道,“里外殿下那时情形,已是挨不过几日了,叶卿便斗胆照那书上说的法子一试,不想竟成了。
“按书上所述,术成之后,恢复过程却长达数年之久,因此叶卿被留在了太安城,七年未见妻女,只为确保殿下性命无虞。当时朝堂之上有心人煽风点火,污殿下是灭世妖女,意图置殿下于死地,先帝与我们商议,便将计就计,一面彻查流言始终,令歃血堂借机清理朝堂上及各郡里天门教余孽,一面建全知塔,将殿下安置其中,虎贲扮作和尚日日念经,放出些传说去,称公主不能近人,靠近者皆暴毙,如此给了殿下足够的恢复时间,也使天门教无从下手,不能再次对殿下不利。”
“父君与‘你们’商议?”待叶卿说完,楚泝才问道。
叶卿又挑了挑眉毛,稚嫩是稚嫩,这话里的话倒还听得分明,便道:“我与阑郡王墨作休,皆是医者,所知不过治病救人,当年息羡阳和白民那些神叨叨的玩意儿,叶卿就不便多言了,想必白民自会与殿下言明,但那幅画,确是令叶卿难忘。”叶卿的神色一度迷离。
半晌后他起身道:“之所以今日冒昧与殿下说这些,一是告知殿下心脉异位之事始末,二是氿郡王托我与殿下明言,这世上想要殿下性命之人,实不在少数,比如一直虎视眈眈的天门教,比如见风使舵的蜀郡黄家,比如野心昭彰的青郡慕容家,再比如,歃血堂李堂主毕竟是孙显林的高徒,其中滋味,殿下自斟酌。而氿郡,自当年叶卿与白民救治殿下性命起,就注定与殿下站在一处,殿下可尽信之。”
说罢,叶卿仍是周到的行了礼,便飘然离去。
留下楚泝默默坐在前堂,她低着头,看不清面上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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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郡-梅涧
静默的队伍在距离大金城观一里半处停下脚步,刚好在北府过甲箭射程范围的边缘。
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如同暴风雨前聚集的乌云,不动声色,却带着沉闷的压迫感。
代邕将手里的弓又紧了紧,手心里沁出汗来,他想回头看看其他的老伙计们的情形,但又不敢妄动,唯恐错过战场上一触即发的先机。
“什长,真是那铁律僧兵?”一旁有人悄悄问他。
“嗯。”代邕反常的没有多话,嗯了一声后,心里绷着的弦又紧了紧。
“造饭的袁老头儿说,八千铁律僧兵曾令两万北府陈尸守阳关,可是真的?”那人又问。
“老子哪知道是不是真的,”代邕心里愈发慌张了,狠道,“赶紧闭嘴!”
“我们可就三千人...”旁边的人嘟嘟囔囔道。
“史大玉!”代邕忍不住吼道,“只当是剩三百人、三十人,这仗就不用打了还怎地?”
旁边叫史大玉的人不说话了,另一人却道:“老代,大玉年轻哩,你莫怪他哩。”
代邕没吭气,半晌又道:“金城关的婆娘也没个好模样的,大玉,打完这一仗,等我们跟着霍帅退入蜀郡,那里的婆娘才叫水灵,老哥哥们定给你说门好亲事。”
“照我们大玉这样貌,找个什么样儿的婆娘没有。”另一人嬉笑道。
“莫乱说,小桃听见,要锤我哩。”史大玉轻声道。
这下几人都没了动静。
小桃是史大玉儿时就定下的媳妇,出落得乖巧漂亮,两人是金城关内市井里有名的一对金童玉女,本是今年就要办酒成亲。
不想几月前梅谷开战,大玉被征上了金城关,小桃一家慌了神,一番商议后,决定乘船往蜀郡避祸。小桃不愿,一哭二闹三上吊,奈何家里已然决定、不容更改。史大玉见如此,只得与小桃约好,让她先去往蜀地,他随后便来,丈夫一诺,言出必践,让小桃安心等着便是。
小桃这才依依不舍的上了船,谁知那船却没能到得蜀郡,竟是翻在了半路上,船上百十来人,皆殒命于东海波涛之下。
见史大玉没了动静,代邕抿了抿嘴:“大玉,小桃那丫头坚韧,又不是啥千金小姐,哪那么容易就没了?说不定给潮水冲上了岸,正好好在蜀郡等着你哩。”
“是哩。”史大玉仍是轻轻道,“只盼她以后能找个好人家。”
“小桃你还不知道么,有你在她眼么前杵着,她还能看见谁?”方才嬉笑那人道。
“那边动了!”代邕沉声道。
只听城下僧兵那边只响了一鼓,整个阵型肃然一顿,便黑压压的朝着大金城关压过来,速度极快,却仍是没有一点呼喝声,天地间只有静默的脚步,像是能一声声的踩在每个金城关守卒的心口上。
“史大玉!丈夫言出必践!今儿哥儿几个就算只剩下一个,也必须是你!定要整整齐齐的到蜀郡去!”代邕咬牙道。
“大城营,悬!盈!破!”令兵喝道。
一时间弓弦声不绝于耳。
那日里史大玉有没有回答什么,代邕没有听见。
很多年后,白发苍苍的老人提着个破包袱终于来到了东海边上,那包袱里面什么破烂儿都有:有染了血的甲片,有生了锈的箭头,有断掉的弓弦,有破洞的头巾......
唯一一个像样的东西用块红布仔细包着,老人颤颤巍巍的打开,里面是一只翡翠镯子,不是什么好成色,但小小一圈,倒也剔透可爱。
“大玉,镯子我替你送到了,小桃嫌不嫌弃,你自己问她吧。”老人说。
随手一抛,故事没入茫茫海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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氿郡-燕回
白渊闪身进了小枫阁,就见白夜舟与一人隔着案几面对面坐着。
阁子依旧是破败的阁子,两人中间那案几却光鲜,案前摆着个玲珑小炉,炉上隔水温着一只润泽的碧玉壶,正盛着一壶好茶。
“杨将军南下荆陵辛苦了,”白夜舟隔着茶巾提起水中的碧玉壶,不偏不倚的斟了杯茶,往对面杨曌面前推了推,“孤还道杨将军甫一回北都,定是先要来确认下孤的虚实,不想拖了这些天。”
杨曌没说话,也没有动面前的茶。
白夜舟轻轻咳了两声,又笑道:“这茶冷了,性子就凉了,再喝难免要肚腹受罪,杨将军趁热。”
杨曌还是没动,半晌说了句:“冲山尖,她也是爱这个。”
“没成想杨将军竟也是个念旧的人,”白夜舟道,“冲山尖只生在北地冲山上,过了氿水就难以成活,即便能活个万一,也不是这冲山尖的滋味了。”
“我听说你日前点了左怀清?”杨曌忽然问,“莽撞了些,是敲山震虎还是打草惊蛇,尚也不好说。”
白夜舟谦逊的笑了笑:“我心里清楚,这北都里,我只有叶家和舅舅了。”
杨曌哼哼了两声:“叶家被你当枪使也就罢了,你这声舅舅当真叫得我心惊胆战。”
“舅舅说笑了,毕竟血脉相通,母妃故去后,我也只有舅舅可以倚仗了。”白夜舟道。
提到故去的母妃,杨曌果然缓和下来:“夜珀自己选的,我当年没说什么,如今你要如何选,我也不多嘴。”白民杨曌叹了口气,“你也不用拐弯抹角,白民之于月阴君,虽不能为外人道,但我可以告诉你,与你所图并不相悖,五千狼骑,仍然只认狼主。”
杨曌看了看后面进来的白渊,盯着它紫色的瞳子道:“但白民有白民的使命,你虽有白民一半血脉,但若有一日真做了大道上的绊脚石,白夜舟,我白民也不会心慈手软。”
白渊被他盯得十分不爽,但碍于杨曌身份,仍是不得不恭顺的低下头。
白夜舟依旧笑得和煦,深紫色的眼瞳中却寒湛湛的,他将杨曌那盏始终没动的茶随手泼了,又提起小壶斟了盏新的,仍是向杨曌推了推:“杨将军说的哪里话,氿郡乃大宣属地,孤承恩多年,如今到了报效朝国的时候,自然为泝殿下马首是瞻。至于杨将军说的月阴君、大道、绊脚石,孤不明所以。只要狼骑可助我泝殿下驱除鹄蛮,复朝天下,孤作为一郡之王,自是感念将军及白民相助,万不敢有逾距之图啊。”
杨曌阴恻恻的看了白夜舟半晌,忽然咧嘴笑了,白惨惨的脸上看着有些瘆人,他端起那盏茶饮尽了,站起身,也不告退,便径直出小枫阁去了。
听得杨曌远离,白夜舟这才伸手摸索着面前案几,缓缓站起身来,只有在没人的时候,他才看起来像个真正的瞎子。
白渊走过去,在他身侧蹭了蹭,白夜舟一笑,俯下身摸了摸它的脑袋。
“白渊,要是有一日我死了,你多拖着琉璃来小枫阁勤打扫着,她太懒,我才几天没管,果然她是不会主动来收拾的。”白夜舟叹道。
他行了两步,小心翼翼的踢开脚边的杂物,找了块平整的台阶,慢慢坐下来,白渊趴在他身边,乖顺的将硕大的脑袋搁在白夜舟膝上。
“白渊,你生来就是紫瞳狼王,而我的一条命悬若蜉蝣,我知道你向来嫌弃我心思重,但我不这么用力,我就什么都没有。”
“白渊,有时候我做梦,梦见自己就是个不得志的书生,住的地方连小枫阁都不如,但似乎也很自得其乐。”
“白渊,就要去南方了,我知道你们并不喜欢暖和的地方,等事情结束,你们就可以回来了,但是我,我就不回北都了。”
......
小枫阁没什么枫树,小小的院子里连棵像样的草木都没有,要么就野蛮疯长,要么就枯黄衰败,如今个个都在瑟瑟北风中哆哆嗦嗦,看得白渊也觉得有点冷,它向白夜舟靠了靠,继续耐着性子听他絮絮叨叨。
白夜舟说的那些,有的它明白,有的它不明白。
就像这茫茫天地试图告诉世人的那些,有的世人明白,有的世人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