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郡-雍都
在黄子砚的印象里,王妃身边的女婢穗穗虽嘴巴不讨喜,但也总整整齐齐、井井有条,绝不是如今被架进来的这副模样。
这女人满脸血污,衣衫残破不堪,似是一气赶了很远的路,嘴唇干裂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爷,今日辰间此人行马闯入雍都朱雀门,手里拿着王妃的印信,说她乃是王妃的贴身女婢,有要事禀报王爷......”虎胆卫岳旭埋头道。
黄子砚自案前起身,上前查看了下穗穗情形,温声问道:“王妃呢?”
穗穗已坐不起身,只能伏在地上,此时见黄子砚过来,一把将他的袍角扯住,叫道:“黄子砚!”声音里已全没有了往日跳脱活泼,净是声嘶力竭。
黄子砚蹲下身,又问了一遍:“王妃呢?”
穗穗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哆嗦着在怀里摸索了一番,最终掏出一个锦囊来,捧过头顶,塞进黄子砚手中。
穗穗身上虽是脏污不堪,这锦囊竟十分干净,上好的蜀锦,是他那好王妃喜欢的青粉色。
黄子砚端着那锦囊注视了许久,终是将它拆开来。
并不意外,里面是他写给她的和离书,只在眉角处多了一行字:“一别我宽,但愿你永不能宽;我生欢喜,但愿你永不欢喜。”
黄子砚不自觉的笑了笑,实能想见这位蜀王妃写下这句话时是何等的咬牙切齿。
即使恨得如此,落款处仍是只有黄子砚孤零零一个拇指印,锦眠始终没与他“两宽”。
和离书折的整齐,没沾染一点污迹,成婚已近十年,黄子砚竟是不知她写得如此一笔好字。
穗穗缓了阵子,低声道:“王妃说,留下的剑胆营八千人,琴心营六千人,即日起,全归王爷麾下但凭差遣,望你善待。”
穗穗努力的支撑起身子:“王妃说,锦家到这一代被她败得干干净净,但她也没什么后悔的,最后一点气力,也都拿来做了王爷想让她做的事,接下来的路,王爷也已没什么需要她的了。只是黄家以后便没有锦家做影子了,王爷多珍重。”穗穗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于哭声的咕哝,强撑着沙哑道,“王妃说,她以后也不碍您的眼,您当是,只娶你黄子砚想娶之人。”
穗穗的双手再也支撑不住,趴在地上呜呜咽咽的哭起来,黄子砚只是蹲在那里看着她,一言不发。
“王妃说,”穗穗哭了一阵子慢慢停了下来,仍是紧紧攒着黄子砚的袍角不放,“王妃说花糕王爷别不爱吃,虽是小玩意儿,但按着她的方子,甚能补气血,王爷劳心,多食有益。王妃说王爷左右两只脚的尺寸差半码,要记得叮嘱制衣局的人,毕竟不是贴心的,总忘记,害她发了好几次顶天脾气。王妃说入秋了别贪凉,也不年轻了,出门多加件衣衫。王妃说......”穗穗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最后慢慢没了声息。
黄子砚看了她半晌,轻轻道:“晓得了,还说什么了?”
却是再没人回应他了。
这时门外跌跌撞撞闯进来个人,竟是向来唯唯诺诺的黄锦。
当初黄子砚让他与穗穗和离,他怕事,第二天便与穗穗留了和离书,还回禀了黄子砚。如今见了那横在厅里的一具冰冷尸体,竟是将胆小怕事都忘了,见了黄子砚也不行礼,只是呆呆杵着。
许久后,黄锦终于缓缓动了,腿脚似有千金重,挪了半晌才挪到那尸身旁,他慢慢将穗穗抱起,先是用手掌替她抹了抹脸,竟是越抹越花了。
黄锦扭过头,冲还跪在门口的岳旭看了一看,轻声说:“你打点水来。”
岳旭一愣,先是看了看坐在地上的黄子砚,见后者对他挥了挥手,才起身吩咐侍者打了水来。就着水,黄锦浸湿了自己的衣袖,将穗穗的脸仔细擦干净。
真好,还是那张白净的脸,眉毛有点吊着,显得凶巴巴的。
黄锦痴痴笑了,最后他说:“王爷莫怪,穗穗爱干净。”他看向黄子砚,又道:“王爷,属下与穗穗成婚四年,如今她没了,我的心也像是没了;王爷与王妃伉俪几有十年,可疼不疼?”
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流出来,一滴滴溅在怀中人脸上,这人却再也不会跳起身给他一巴掌,吊着眉毛骂他一句“个没出息的”。
黄锦大笑起身,指着黄子砚的鼻子再问:“黄子砚,你可疼不疼?”
这一句被他反反复复问着,在不大的小厅里来回摇荡,似乎这里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都在问黄子砚一句:“你疼不疼?”
岳旭赶忙叫了人来将大笑不止的黄锦拖出去,又命人将穗穗的尸身也抬出厅去。
再回来看黄子砚,见他已不在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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氿郡-荆陵
“我幼时身体不好,常年养在太安城全知塔中。”楚泝缓缓道,“最早的一段时间父君及阿芷也都不能相见,整日昏沉,月阴君是我唯一的朋友。”女孩儿低下头,又抚了抚额间刘海,“月阴君是很温和的人,应是无甚恶意。”
息霞晚想起当年自己造访四阵城时,在荆陵这鬼地方的种种遭遇,对楚泝说的“很温和”三个字狠狠吞了吞口水。
看到这边的楚泝,对岸的人动了,他缓缓行过生潭边,越过了潭与生潭中间的小丘,向他们走过来。
他走路没半点声响,银白色的光晕始终皎皎萦绕,他脚边的小东西倒是比他走的快些,一路冲过小丘,停在楚泝脚边,亲昵的蹭了蹭楚泝的衣摆。
这是一只雪白的小兽,似狼非狼,似狐非狐,银闪闪的毛发长长曳着地,似乎还是只幼兽,看人的样子懵懵懂懂,十分可爱。
众人皆惊奇,但息霞晚看这东西的眼神却十分戒备。
“小秋。”楚泝蹲下身去,惊喜的摸了摸它的脑袋,“没想到还会再见到你。”
那小兽似是回应她,眯着眼睛“啾啾”了两声。
“这是只乘黄的幼崽。”息霞晚道,“这东西长大以后可了不得......”
白民也慢慢走近了,白发白衣白皮肤,眼睛狭长如锋,左边脸颊上有个红色的图腾印记,衬在苍白色皮肤上,鲜艳如血。
他走过来在楚泝面前轻轻低了低头,道了句:“月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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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郡-雍都
黄子砚走出地下城,下午的太阳过于亮了,他抬起手遮住眼睛。
他在那里站了半晌,终于举步向前走去。
那个下午,岳旭跟着黄子砚整整走了一个时辰,终是一路走回了那本已经给一把火烧了的蜀郡王府,竟不知是什么时候重新修缮的,与原来一般无二。
在王府门口有两人等着黄子砚,剑胆营赵玉斋,琴心营何紫君。
剑胆营初时由青、蜀两郡的游侠剑客自发组建,营内多是勇武过人的江湖侠客、绿林好汉,当时元家军尚未全军覆没,这些人响应朝廷号召,自愿前往夔郡前线,得到了舜帝的极大褒奖,册了义勇军剑胆营,便有了正式编制。
但江湖人士向来桀骜散漫,个个自命不凡,谁也不服谁。组建的军队军纪涣散,不好管束,上了战场当真是各种兵器招式令人眼花缭乱,但事实上,哪个战场上冲锋还等着你摆好把事?与训练有素的寻常士兵相比,剑胆营根本毫无优势。
无独有偶,琴心营的组建目的与剑胆营颇为相似。
鹄八部中有大月部,部中都是女子,她们与叶岩部巨人杂交,生育男孩便送回叶岩部,女子则留在部中抚养成人,长成后多培养成为女武士,个个身材高大、骁勇善战、不输须眉,令宣军很是吃了不少苦头。琴心营效仿大月部,组建之初多为夔郡战死士兵将军的遗孀,国仇家恨,令这些女子重新编制训练后上阵,竟是很能拼命,不容小觑,琴心营一时名声大噪。
有了名声以后,这事情就复杂了起来,朝内许多将门夫人、高府千金的都要来插上一句嘴,要编制、要赏赐、要与男子有同等升迁待遇,虽说争取利益无可厚非,但琴心营,究竟是变了味道。
剑胆琴心营,锦眠背着他,在正阳关之战后,收编了这两支队伍。
其实他是知道的,但一来他与世人一样,觉得这两支队伍不过是能当个笑话讲;二来他也想看看,锦眠到底能作出些什么花样儿来。
还真的是没有令他失望啊,黄子砚听着堂下一男一女两位将军,思路清晰的将两营大小、形制、部署、主要将领一一道来,心里骂了锦眠一句蠢婆娘,一万四千兵,净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他扬了扬手,堂下何紫君停了下来。
“两营待虎胆卫宋言川回蜀,再做部署。”黄子砚道。
说罢他站起身,一言不发的向后堂走去。
岳旭与两位将军抱拳行礼,便要随黄子砚同去,却是被他摆手拦下了。
他绕过后堂,慢慢顺着右边回廊前行,一直到一间殿子前才停下脚步。
这是他与锦眠洞房花烛的东暖阁,婚后锦眠一直住在这里,自己却多是歇在后殿里。如今一应事物如旧,这间殿子却是再无人开门了。
他还记得当年他头一回走进这里,那一身大红的小儿坐在东厢房的床沿儿上,远远看去,一双并蒂莲的绣鞋拢得紧紧的,似乎是紧张。
他掀了她的盖头,与她行了那些繁琐礼仪,等众人皆退下去,她才抬眼瞧他,小心翼翼唤了一声“夫君”。
那日女子目中楚楚涟漪,他也只当是算计做作,心中充满厌恶。
如今想来,也许那些算计做作,只在他自己心中罢了。
黄子砚推开殿门,走进东厢房,将那只干干净净的锦囊端正的摆在秀床上。
他又盯着那锦囊在床前站了许久,最终他嘴唇微动,轻轻唤了一声“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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氿郡-荆陵
白民面向楚泝伸出手掌,霍然冷光一闪,他手心里就多了一柄小剑,玲珑可爱,悬浮空中。
另一把飞剑,较之灵犀稍小,通体亮银如水,流光闪烁。
见过那袖中灵犀的众人皆是不约而同的看向李千袭,后者眼中少有的闪过些惊异。
白民却是指了指李千袭的袍袖,不冷不热的点了点头,李千袭神色一定,向白民拱手,竟甚是恭敬。
这下众人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此二人打的什么哑迷。
白民又将手掌伸向尚还愣神的楚泝,下意识地,楚泝也慢慢伸出手去。
那银白色的小剑绕着白民的手掌转了一周,像是道别,最后径直冲向楚泝,悬停在楚泝的手掌心。倏而又是一闪,踪影不见。
白民似是笑了笑,向楚泝行礼,轻声又说了一次:“月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