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郡-琅环城
息媛从老王爷房里出来时神色有些怪,黄衫的婢子在她身后淡淡的合上了门。
息媛抬起头,夜已经深了,月亮照常缺了一角遥遥坠在天际,琅环城的空气里飘着牛粪和稻草的味道,哪有一点配得上“琅环”这样的名字,哪有一点一郡王城的样子。
她从没离开过西南这片沟壑起伏的大山,连接壤的蜀郡都没去过。没有见过夜里灯火如龙的太安城,没见过蜀郡累累的梯田劳作,没见过港口城市的海天相接,也没见过青郡、氿郡冬日里的满城覆雪。
她嗅着这里的稻草味道出生,记事起眼里就是这一栋栋泥屋、草屋,唯一有那么一座金碧辉煌的说不得塔,仿佛是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却是禁地,她从没进去过。
琅环城在息媛的印象里三十几年来从没变过,然而今天爷爷告诉她,琅环城完全是她不能想象的另一种样子。
这是一座阵城。
琅环城得名于名叫琅环阵的大阵,这阵位于以太安城为中心的中轴线正南方。
大宣共有四阵城,除去琅环,相同的阵城还有正西夔郡凤止阵,正东蜀郡苏阳阵,正北氿郡荆陵阵。由开国皇帝楚春深下旨秘密修建,史记不载,建成后工匠一个不留,皆拿来祭了阵,因此如此浩大工程,后世竟鲜有人知。息家因善算筹之术,第一代家主息霞晚被任命为当时四阵城的督建,虽没有在阵城建成后被杀人灭口,但也对此事讳莫如深,甚少提及。
传说当四座大阵同时启动,太安城中心的阵眼会天降异象,建成后,却只在太祖楚春深宾天前一年启动过一次。
据说当时太祖以太安城禁城祭台为中心画了个大圆,令所有人不得入圆半步,违者立斩,他独自一人静坐于阵眼,足足坐了有三个时辰。
那日在太安城阵眼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已无从知晓。
只知道太祖在三个时辰过后步下祭台,神色灰败,遂下令将与四阵城相关的所有材料销毁,知情者除了息霞晚,皆是一刀两断,身首异处的下场。
此后太祖心灰意冷,不足一年便驾鹤西去。
自此四座阵城便被当作普通城池,再没有人提起阵城的功用,也无人知晓如何将阵城开启。
而作为四城督建的息霞晚,对这件事情始终遮遮掩掩,只交代后人保留琅环阵,留下话来若遇险境,此阵可保一城平安。
如此爷爷今天便喊了她去,老人本已老迈,数月来都说不出话来,今日精神却是甚好,令黄衫小婢扶他起身,徐徐与息媛讲了这些,最后老人望着孙女道:“息家留下你和星天二人,皆已长成,我也可安心去了。星天虽聪明透彻,但毕竟还是孩子,你妥当识大体,今后息郡何去何从,便托付给你了。”
托付给我了,息媛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若我只想与阿夸种种茶、吃吃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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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靡一斗,可撑三日,三日后窍穴溃破,你可不会死的很好看。”黄衫小婢道,她扶着老王爷息羡阳躺下,自己坐在床沿儿上,眼睛看着不远处一个灰扑扑的鼓凳。
“好像我祭了琅环阵,能死的很好看似的。”息羡阳道,“我废了这么些年,怎么死就由着我去吧。”
“你一辈子都是想着自己,你可想过她是愿意看你废着,还是看你死了?”黄衫小婢道,仍是不看他。
“她终日里只会躲在花轿谷,我活着死了皆是看也看不着她,可有什么分别。”息羡阳哼了一声撇了撇嘴,因着荼靡的药性,他有了些久违的精气神,见黄衫小婢半天不说话,老头子终是叹了口气道:“若是她肯见我,你推着我去见见吧。”
黄衫小婢起身拍了拍衣衫:“她不会见你的,你们两个这辈子,也就如此了。”
老迈的息羡阳苦笑了一声,一辈子短短几十春秋,最终也没得到什么人,也没了结什么事情。
也就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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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郡-梅涧
梅涧有两处要冲,小金城关和大金城关,大关壮阔雄踞涧口,小关险峻南踞山腰,两关遥相呼应,将梅涧大营护在其中,是进入青郡的锁钥,地势险峻,易守难攻。
大小金城关建造初期是为防太安城失守,王域退军便可由此关退入青郡,关门下闸,便能固若金汤。
如此在自家屁股后面开个门儿,还将钥匙交给别人的事情,也只有当年楚春深和慕容青渊的交情才干得出。
那年大小金城关初立,楚春深曾在小关绝顶之上与慕容青渊有过一句话:“慕容若与我有隙,楚氏休矣。”不想竟是应验在了二百年后。
花图对着这大小两座金城关频频挠头已有月余。
他刚有马鞭那么高的时候便给阿爸丢上了马,从此马背上就是他的家,不仅可以骑马打仗,在马背上睡觉吃饭都可以。
一步步他从个小骑兵做到百户,再到千户,如今他堂堂羌部阿苏里万户侯,草原驰骋,少有敌手,竟是被这两座破石头城收拾得一筹莫展。
他攻大关,山腰上的小关就暗箭袭扰;他攻小关,大关便城门一开,二话不说抄他的屁股;他若是分兵,这两关就如同活了一般,配合的那叫一个行云流水、此起彼伏。
花图的小辫子已经给挠起了毛,他呲牙咧嘴的对着大小金城关的方向吐了口吐沫,一回头却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的付影章。
花图骇了一跳,心说阿察打仗时固然是勇猛无匹,但是下了战场,合撒说的没有错,怎么看都像是个中原人,连走路都他妈的轻轻巧巧的丝毫没声音。
“要不我也绑几个铃铛。”付影章似乎是看出他想的什么,慢悠悠的道。
“我主阿察。”花图反应过来,用右拳靠了靠左胸,行礼道。
付影章摆了摆手道:“慕容岳死了,慕容芷继任后应会有些不同的动作,你头疼这大小金城关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了。”
“怎么说?”花图道。
付影章搓了搓手:“梅涧这边交给柳潜吧,蜀郡口子再留点人,那边该是要动了,剩下的人分批往苍岚山去,天天敲石头城你不烦我烦,我们去苍岚道口子上,痛痛快快的,正面会会传说里的北地兵王。”
花图咧嘴一笑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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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郡-琅环城
“就送到这吧,”息羡阳坐在轮椅上,由黄衫婢子推着,众人陪着,一直默默行到距离说不得塔一里处。
昨夜契族已对琅环城开始进行试探性的袭扰,城里几处起了火,息媛和墨计等人忙着安抚居民,早上阿夸又带人重新安排了布防和守卫,众人皆是一夜未曾合眼,个个忙的灰头土脸。
琅环城向来算不得什么坚城,十围一的理论行不通,如今城中满打满算只有一千人,城外却围着至少五千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光是让息媛在城头上往外瞧一瞧,就觉得头皮发麻。
老人伸手扶住轮子,缓缓转过来。
孙女息媛,傻孙婿阿夸,墨家的臭小子,息郡部族的几个老东西,很好很好,最后这一日,他也不是很寂寞。
老人又抻着脖子向后张望了一番,始终没见到最想见到的身影,终是重重叹了口气,又沉默了一阵子,他抬起头指着黄衫的婢子对息媛说:“这是你姑姑,名叫息凉,别问怎么回事,老头子也年轻过是不是。”息羡阳扁了扁嘴,似乎还有点委屈,“堂堂一个王爷,墨老头都没我当得这么憋屈。”
老头子吹了吹胡子:“今日都不许拦我,怎么也得不憋屈一回。”
“好像有人要拦你似的。”有人远远的哼了一声,就见走来一个妇人,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腰肢如柳,风韵犹存。
管也没管其他人惊掉了的下巴,那妇人径直走过来,推起息羡阳就往说不得塔方向走,嘴里念念叨叨:“要死你趁早,省得病怏怏的惹人厌烦。”
“你躲都躲了我二十年,离老远的,我怎么就惹着你厌烦了?”老头子顶嘴道。
“你一天哼哼唧唧的,花轿谷都听见了。”妇人道。
“那你不干脆搬远些,还不是喜欢听我哼哼唧唧。”老头子道。
“就你给那点盘缠,我连响水村都走不到。”妇人道。
“你还来干什么?”
“我看着你死。”
“不是厌烦么。”
“嗯,是厌烦了,活都活厌烦了,不如陪你死。”
“阳艳,你怎么都不老啊。”
“谁像你,才几年,老得简直不能看。”
......
两人一路伴着嘴越走越远,息媛看着“姑姑”息凉,一脸不可置信,息凉倒是很镇定,目送二人进了塔,才缓缓道:“这阵开启后一个时辰,城外百里内将飞沙走石,继而大火盈天,两个时辰内自行熄灭,我们需守好琅环城,别让外头的那些进来。另外息羡阳让我告诉你,护城大阵不可轻易启动,不要轻易浪费息家的血。”
见息媛还是震惊的看着她,息凉叹了口气:“那是我娘墨阳艳,是阑郡墨郡王的嫡亲妹妹,年纪差得大,离家早,少有人知道。没错你也得喊我声姑姑”息凉冷冷看着墨计道,墨计僵硬的转过脖子,与同样僵硬的息媛对视了一眼。
“我娘早听闻你是墨家这一代手艺传承第一人,很欣赏你,所以花轿谷的荼靡,你一半我一半。”息凉又道,“她和息羡阳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赌了一辈子气,如今也算都了结了。”
息凉叹了一声,望向说不得塔的方向:“最后不过都是一堆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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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郡-边地
“大人,前面林子里起了火,火势颇凶猛,但似是只在那圈中燃着,并未往这边蔓延。”斥候回报道。
黄正站在半山腰,望着不远处火光冲天的林子,从他的位置看下去,这火燃成了一个完整的环,将琅环城围在中心。环中人影重重,惨叫连连,身体发肤烧焦的臭味甚至几十里以外的此处都能闻见,但这火却似是有生命一般,决没有往圈外扩散一点点,只在这个圈中疯狂的蚕食性命。
“琅环阵。”黄正抹了抹并没有什么胡子的下巴,若有所思的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