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郡-雍都地下城
“消息确定了,昨夜里靖北王薨了,慕容芷继任靖北王,领大将军,但没有发丧。”黄正道。
“嗯,那是听进去我们殿下的话了。”黄子砚心情颇愉悦的样子,“不过北府军里几个老家伙也都不是省油的灯,且看那小丫头的本事了,”黄子砚弹了弹指间的笔,“很令人期待啊。”
“流风回雪那边没有消息了,我们的人还是没办法突进氿郡。”黄正又道。
“不意外,毕竟是那位主子的地盘儿。”黄子砚笑笑,“虾子港可以备着了,近日青郡有任何动静,随时来报。”
“是。”黄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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氿郡-流风回雪
船上凭空多出几十号武士,铠甲俱全、装备精良,令呆在船上陪楚泝的天字一再次怀疑了一番人生,心里想着这世上居然有长着魂儿的武器,还有能藏得如此悄无声息仿佛不存在一样的一群兵,到底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那从稿师摇身一变的武士头领,向上船来的李千袭一拜:“王爷命我等自刺槐港上的船,入氿郡后听凭李堂主差遣。”
李千袭点了点头。
“你们便是狐狸那支狐狸胆?”天字一没头没脑的问。
“属下虎胆卫宋言川。”武士头领道。
“宋言川,”李千袭回过身,向宋言川行礼道,“蜀王厚爱了,宋将军辛苦。”
宋言川还了礼,并未多话。
众人将楚泝团团围住,只见她脸色苍白,却是撑着没有晕过去,见李千袭过来,仿佛是缓了一口气,便有些松乏了,眼看就要睡去。
绿衫的女魔头叶琉璃被羽焕一路抱着,此时叫嚷着“让开让开”,指挥着羽焕将她放在楚泝身旁,抬头将众人都瞅了一遍,才挥挥手道:“都走远点,围成这样,还让人喘气么?”
见众人只是稍稍退了两步没有离开的意思,叶琉璃翻了一个大白眼,伸手直接翻开楚泝的衣襟,几个男的这才背身出去了,神色极是窘迫,却令叶琉璃颇愉快;只是墨白和红绡还是一动不动的守在门口,看着她的眼神很有些戒备。
叶琉璃撇撇嘴,轻轻揭开楚泝内衫,查看了前胸和背后的伤口,又啧啧的搭了一把脉,这才奇道:“未偏分毫啊,这一箭简直必死无疑,你怎会还活着?”
楚泝意识渐渐有些模糊,被叶琉璃拍了拍脸:“别睡啊,你平日里是否有心悸头昏的症状?”
楚泝废力的点了点头,额上冒出汗来,又听叶琉璃道:“这箭本该即刻取了你性命,但你心脉位置似乎与常人偏离了些许,是好是坏我可看不出。我爹医术尚还行,回头要是能找着他,让他再给你瞧瞧。总之这回你死不了,”叶琉璃道,“可能有点疼啊,你忍一下。”
没等墨白和红绡反应,只见叶琉璃麻利的劈手折断箭尾,又双手交叠往楚泝胸口一送,只听“扑”得一声,半截断箭从楚泝背后直飞出去,钉在她身后的舱板上嗡嗡作响。然后她接住终于晕过去的楚泝,从腰间掏出之前自己用的那个小瓶子,往她前胸后背的伤口各撒了一撒。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
最后她向尚还有点发愣的墨白和红绡招了招手:“好啦,过来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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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郡-梅涧大营
老人一席墨色长袍,雪白的银发随意披散,仅是背影也极具压迫感。
很多时候,慕容芷都不想看见他转过脸来,那双眼睛令人心生恐惧。
第八任歃血堂主,李千袭的授业恩师,大宣的最后一位国师,孙显林。
他还有万不能为外人道的另一个身份,天门教,谕座大教长。
宣朝为太祖楚春深灭前朝“燊”而建立,在燊朝五百多年的漫长国祚里,天门教乃是国教,在朝在野根基之深厚、地位之超然,可想而知。
然而一切皆以燊朝灭国烟消云散,在宣朝建立之初,天门教曾一度几乎毁失殆尽。
这是世间最古老的宗教,建立于世界之初始。
传说那时天地初开,创世女神在梦中呓语,字字成箴,天地感怀。
于是山川往复,造化运行,这世间的人们从沉睡中醒来,知日升月落,知万物兴替。一念间右手有了食物,又一念间左手有了戈戟,自此生存与战争,不止不息。
天门教拜创世女神为尊,守护女神创造的这片广袤世间。他们认为女神的创世箴言便是这世间的秩序法则,是一切稳定的本源,只有遵从秩序,世人才得以求存,进而求成。
天门教分为两座,谕座掌握创世箴言本身,并在此基础上不断深入探索教义;祉座掌握创世神画像,对外教化世人,以秩序为依凭,指导人们将手中的食物汇聚而众人均享,将戈戟向外以抵御侵略。
一时间天门教盛行,倍受当时的统治阶级推崇。
虽说如今天门教仍是两座并立,但历史上,谕座与祉座却有过明显的分歧和争斗,原因如今已不可考,只是在浩大的内部争斗之后,谕座所掌握的箴言本身,遗失了。
唯有创世神的画像留存下来,为天门教代代相传,视为圣物。
时光更替,天门教辅佐燊朝开国皇帝谢为蓬一统天下,成为燊朝国教。
彼时全国上下皆以成为天门教徒为傲,见面都要称上一句“圣光天门”。天门教谕座、祉座两位大教长更是生杀予夺,权利无上,便是谢为蓬登基称帝那天,都是先请了两位大教长上座,再行了祭天、地、民之礼。
然而好景总难长,遗失了教义的天门教,在这无上的荣耀和权利中,渐渐迷失了自我。
他们愈发迷信秩序和规则的力量,不允许任何挑战和探索发生。
在燊朝末期,为维护本教地位,天门教大肆强迫群众入教,限制非教徒自由,打击迫害其他宗教教徒。
教规教则也愈发苛刻:不可质疑、不可雄辩,不可妄视、不可妄听,创世神画像出,则百步之内须跪地膝行,不可抬头亵望。
不满的声音越积越多,民间起事屡禁不止。
那时候,将要推翻燊朝及天门教统治的人,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宣太祖楚春深家里世代为燊朝宫廷画师,父亲承了祖业,多是为宫里的娘娘、贵人们描像,食燊朝俸禄,家底还算殷实。若没这件事,楚春深也当是妥妥一名普通御用画师,忠君爱国谈不上,却也断不会做出什么造反的勾当。
然而造化总爱戏弄人。
某一日,楚春深正于门口胡闹,见一读书人找到府上来,此人长袍冠巾,外边看起来与其他读书人没什么不同,然而他走过的地方,隐隐竟留下些血脚印来,楚春深好奇,便一路跟了去。
那书生与父亲闭门畅谈一晌,他扒着门缝也只听得一句“天门教吃人”。
书生再没有出府去,父亲将自己关在书舍内几日,再出来时似乎是老了十岁。
遥记得那日春光和煦,父亲出门前摸了摸楚春深的脑袋,嘴角擒着苦涩的笑。
他踯躅半晌,又叹了一句“天门教吃人”,便头也不回的大步进宫去了。
于是天门教真的吃人了。
父亲再没有回来。
当夜楚春深被一个黑衣老仆死死压在身下才躲过一劫,第二天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全家上下三百多口,无一生还。
朝廷给父亲的罪名是“私自临摹创世神画像”。
这场屠杀并没有止步于楚家三百多口人,而是像一颗石子入水一般扩散出去,等事情全部平息,共有三千四百五十七人,死于这场连罪名都是莫须有的犯罪。
而这一次,仅是燊朝末年千万次宗教屠杀中,并算不得多大的一次。
“创世神画像不可亵望近观?孤偏要观,孤还要这天下临其千万,散于太安城坊,万人践踏!”二十年后,已成年的楚春深立于禁城钧天殿上,手执天门教的圣物,恨恨道。
那日燊朝的最后一位皇帝已被他一剑钉死在御座上,谕座大教长早是禁城前一抹灰烬,仅剩下的祉座大教长匍匐于地,竟仍是不敢多看那幅画一眼。
楚春深对天门教深恶痛绝,不仅将教中有头脸的皆砍了,连着教徒也不放过,千里追杀,不死不休。天门教余众只能躲去西北关外,自此一蹶不振。
中原地界,再无人敢提及天门教三个字。
鉴于此,天门教谕座大教长孙显林想做的事情,永远只能悄无声息的做。
百年来,他们这一支的天门教徒在宣朝各处缓缓渗透,力求再次得到统治阶级的认可,并最终找回遗失的创世箴言;而祉座对于楚家褫夺天门教圣物、迫害天门教教众一事,始终耿耿于怀,意图扶植新的政权,以推翻宣朝统治。
孙显林步步为营,一路走到了这天下共主的身后,成为歃血堂之主、大宣国师,他几乎成功了,就快要可以向祉座那老东西证明,谕座才是正确的了。
然而在楚泝出生的那一晚,他的一切谋划功亏一篑。
如今他堂堂一座教长,竟只能东躲西藏,甚至蛰伏于靖北王府中,这让他如何能甘心罢休。
孙显林负手站着,忆起天门教今时往日,心中起伏,面上却声色不动。
“我觉得阿芷说的有理。”另外一边坐着的一个老人吧嗒了两声嘴道。同样是一把白头发,这位却显得很有些可爱近人,脸堂上是常年风吹日晒的黑红色,一把椅子也不好好坐,翘着脚蹲在上头,手里搭着一支看起来就有些年头的老烟袋锅,玳瑁色给摩挲得油亮。
慕容芷向老帅武须佐投去感激的一笑,又道:“我得了泝殿下的印信,殿下说只要用上这印信,蜀郡黄子砚便容得下北府军。”
孙显林哼哼了两声,声音沙哑,令人听着颇难受,就听他道:“我徒弟教出来的好徒弟且先不说,蜀郡现下是不是黄子砚说了算也不说,单说北府军要避过王域隐入蜀郡和西南三郡,水路耗时耗力,陆路只有一条,苍岚山。”
武须佐“噫”了一声:“苍岚古道,难于上青天啊。”
“就算能安全渡过苍岚道,途中损耗,再加上必须留下殿后的人,四万北府军能剩下几何,”孙显林转过身来,直直盯着慕容芷,“郡主若要天下,万余北府可够了?”
慕容芷被他盯住,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孙显林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盯了她半晌,最后才道:“你若真想要,也够了。”
那声音如同乌鸦过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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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郡-琅环城
“梨云那鬼地方热得简直要命,可算是回来了。”墨计嘴里叼着根野草,含糊不清的说。
前面就到琅环城了,此番完成商郡部署,意味着西南四十四部族已有大半服帖了,墨计闭着眼都能想见,蜀郡那头狐狸如今想必笑得嘴都要咧到耳后去了。
“也没见你多动弹,”息媛哼了一声,“都是我的人冲前面。”
“那你就不懂了,”墨计摇头晃脑的说,“你见什么时候打仗中军冲前面的?我是整个队伍的灵魂懂不懂,灵魂。”说着他向息媛身后的阿夸使了个眼色,阿夸也不明白什么意思,只憨憨的挠头笑了笑。
息媛一把拽过自家男人往背后藏了藏:“你不要带坏我家阿夸。灵魂?看你像个鬼魂。”
话音未落,只见面前嬉皮笑脸的墨计神色一正,对着她做了一个收声的手势。
息媛忙住了嘴,警惕的四下打量,却又见墨计脸上一松,指着她的脸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黑妞,从小玩到大都不长记性哈哈哈。”
息媛知道上当,咬着牙跺了跺脚,拉过阿夸扭头便走。
墨计却没动,待所有人都走远了,他又回过头望了望身后的树林,眉头皱了皱,将嘴里的野草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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氿郡-流风回雪
原本叶琉璃想得美美的,骗了李千袭带她去给小丫头治伤,治得了她随便治治就趁乱逃走,治不了她假装治治也趁乱逃走。
小丫头运气好,此番应是性命无虞,于是叶琉璃趁着墨白和红绡忙着帮楚泝料理伤口,便自舷窗翻了出去,纵身一跃跳进海里,竟是把自己腿上有伤这事儿忘的一干二净。
灵犀这一剑刺得结实,使得她的右腿几乎不能动。叶琉璃在海水里扑腾了几下,竟是被那条沉甸甸的腿带着向下沉去,她有些慌了手脚,眼看着岸边就在不远处,她硬是去不得,心里越急力气损耗的越快,很快她便扑腾不动了。
罢了罢了,堂堂业火琉璃,竟是如此交代了。
正当叶琉璃认命的双眼一闭,想着就算是淹死也尽量死的安详些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揽住了她,出于本能,她一把将那只手抱住,像只猿猴一样攀了上去。
于是羽焕和叶琉璃尴尬的四目相对了。
“我我我,我不小心掉下来的。”叶琉璃道。
羽焕没说话,只是愣愣看着少女湿透的绿衫,诚实的涨红了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