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郡-雍都
夜已深了,自雍都乱了起来,再没有热闹的夜市了。
黄子砚站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有点想念那如昼的灯火、熙攘的人潮。
恍然间他觉得又看到了幼时那条街道,他与鼻涕虫弟弟一人一支红艳艳的糖葫芦,在柔和的灯火里大笑着,两个人仿佛永远不会好好走路,要么就蹦蹦跳跳,要么就追追打打,惹得身后的小娘总是焦急的喊他们俩:“豆豆,小石头,慢一点。”
声音温柔,即使是着急的时候也是温柔的。
如今街还是那条街,但是灯不在了,人也不在了。
黄子砚沿着街边默默走了一会儿,拐进了一条小巷子,巷子很深,他在最后一间房子前停下脚步,轻轻叩了叩门。
“夜深了,奴是女流,实不便开门,客家请回吧。”屋里传来女人的应答,声音温柔。
黄子砚顿了顿道:“夫人,我是小石头的好朋友,今日散学,他将书本落在学堂里啦。”
屋内没再回应,过了一会儿有人将门开了一条缝隙,女人通过缝隙将黄子砚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拉开了门,抱歉道:“原是学堂的先生,实在不好意思,夜深了还劳烦先生送来。”
女人穿着素青色的小褂,朴素却干净,即使是夜里头发也冠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四十来岁,脸上尚能看出年轻时的好颜色。
“无妨。”黄子砚笑笑说,将身后握着的几本书递与女人。
“先生屋里请坐吧,小石头睡啦,奴给先生沏杯薄茶。”女人将黄子砚向屋里让了让,麻利又不慌乱的给黄子砚搬了把椅子,便忙着备茶去了。
黄子砚坐下四下打量,家里没什么摆设和贵重家具,但干净整洁,令人舒心。正厅中间摆着个小板凳儿,板凳儿前放了一小盆儿豌豆荚,旁边的小碗里,盛着刚剥好的豌豆,颗颗剔透可爱。
女人备茶进来看见黄子砚盯着那碗豌豆,便不好意思道:“没来得及收拾。”
“我就爱吃这个,滚了猪油炒,搁点肉糜,又香又甜。”黄子砚没头没脑的道。
女人愣了愣,随即又笑道:“小石头也是爱吃这个,既然先生也喜欢,那明日早上上学,我便多做些让小石头带与先生。”
黄子砚点点头,就又听女人边沏茶边道:“先生费心了,小石头顽皮,也没有豆豆他们几个聪明,总挨他爹的训,亏得先生不弃,小石头如今已会背不少书了,”女人低下头,“奴没读过书,听不懂,但听他念着便心中欢喜。”
女人将沏好的茶轻轻搁在黄子砚面前,还是那样素白的小茶碗,还是那熟悉的茶香,黄子砚喝完了茶将小茶碗翻过来,果然自碗底找到一枝手绘的梅花,活灵活现,十分秀气。
“先生见笑了,那是奴自己描的,不能入先生的眼。”女人说。
“很漂亮的。”黄子砚说。
女人似是不常有人夸奖,偶尔得了一句便有些失措,不知当说些什么,两人便这么默默坐着,一个沏茶,一个喝茶,安安静静。
许久后,黄子砚站起身:“我先回去了。”
女人也站起来道:“那先生慢走,小石头还劳烦先生多看顾了。”
黄子砚点点头,走到院门口时回头道:“我可能很久都不能过来了。”
女人似从那话里察觉出些哀戚的意味,想了一瞬才道:“奴明天提醒小石头,让他下学记得带课本回家,定不能总劳烦先生来送。”
黄子砚看着女人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复杂,随后又慢慢平静下来,他点点头,缓缓走出院子。
院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了。
他站了一会儿,才轻轻对着漆黑的巷子说:“夫人这边照顾好,定不能露了行迹。”
黑暗里有人“是”了一声,没有露面。
“方才我看,米缸里似乎快见底了,帮她添上,她自己不记得添。”黄子砚又说。
黑暗里又“是”了一声,随后像是从未有人存在过一般无声无息。
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黄子砚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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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
楚泝睁开眼,船身平稳,舷窗外黑漆漆的,竟已是夜里了。
思索间,只见息星天的半张脸出现在视野里,自上而下的打量着她。
“醒了?”息星天道,“倒是快。”
楚泝坐起身,见李千袭看了她一眼,便慢悠悠的走到舱门口拉开门,夜里的海风灌进有些憋闷的内舱,令人精神一阵。
几人皆是有点闷闷的,难得天字一也萎靡在一旁没有啰嗦,羽焕时不时的看向李千袭,欲言又止的样子。墨白倒仍是冷冷的站在窗边,十分正常。
红绡没有醒。
息星天在红绡身边蹲下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对李千袭道:“睡下去要出事。”
李千袭转过头看了看红绡,又回过头慢慢走出内舱:“那也是她自己选的。”
楚泝跑过去担忧的跪坐在红绡身边,见她脸上尚挂着笑意,似在做什么美梦,她轻轻唤了她一声,似是睡得沉了,无甚反应。
羽焕走出船舱,与李千袭一道查看情况,见这船的上层船楼损毁的颇严重,又进到底舱查看,稿师只余下寥寥几人,仆役更是一个都不见了。
往舱里放水确是令船身稳当了不少,但大多数食物用度皆储存在底舱,如今都泡了水,定是不能用了,如果不补给修整,这船是没法顺利到达流风回雪了。
当下李千袭便吩咐今剩下的几个稿师将船驶向刺槐港,是凶是吉,也只有靠了岸才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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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郡-雍都
“我当是谁,这不是我家王爷么?”娇俏的女生从背后响起。
黄子砚缓缓转过头笑笑道:“我当是谁,这不是我家王妃么?”
背后站着个锦衣女子,个子不高,皮肤甚白,勾着樱桃色的口脂,巴掌大的小脸衬在樱粉色的锦袍子上,即使在夜里也显得十分娇俏可人。
“王府烧得还尽兴?”黄子砚道。
女子撇撇嘴:“也就那样,比我想象的痛快可还差得远。”
黄子砚看了她半晌,最后道:“今夜我当没看见你,你也当没遇见我吧。”他叹了一声,“我也耽搁了你这么多年,和离书你应该已经得了,若是有好人家,就嫁了吧,如此最好,你我都轻松。”
女子低下头看着自己雪青色的绣鞋:“你留下的那些东西,也就和离书是个真的了,”女子的声音里稍稍带了些委屈的鼻音,“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不管你信与不信,我只做了你希望我做的事情,”女子抬起头看着黄子砚,月光下眼中莹然,“你但凡肯看看我,何至于如此?”
黄子砚眼神不变,也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
女子看了他半晌,终是哆嗦着嘴唇道:“你一直知道的?你竟一直都知道我......”
黄子砚摆了摆说:“多说无益了,锦眠,只不过是互相利用......”
“黄子砚!”女子打断他,“你在这里藏着什么人我这些年难道是瞎的么!你以为就靠你那几个喽啰,一个大活人能在雍都消失十年?”
黄子砚抬头看着她,一瞬间眼神凌厉。
女子盯着他喘息了半晌,最后又低下头去:“只要你对我好,我又如何会不帮你。”
“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黄子砚说,“我会有一段时间不在,小娘麻烦你多看顾,她就只是想守着我幼时那些岁月,对你们,对蜀郡,都没有什么用。”
女子点点头,再没有抬头看他:“不会有人知道她在这里。”说完她转身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谢谢。”黄子砚道,他背过身去,看不清脸上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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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郡-刺槐港
李千袭一行人在夜里靠了岸,刺槐港只有陈望一个人守塔。
见有船进了港,船上桅帆皆有破损,就知道定是日前那场风暴的手笔,忙下了塔来,招呼船只停靠。
“客从哪里来啊?”陈望问。
“我们是自蜀郡来的行商,要去往上面登州进货的,”李千袭朗声道,“北海上遭了风暴,停靠贵港修整补给。”
“昨日的风暴是骇人哩!”陈望道,“城里这个时辰也禁啦,客若不嫌弃,就在小老儿那塔里暂歇吧。”他回头指了指身后的灯塔,“虽然简陋,但总比船上踏实。”
“如此就多谢了。”李千袭道。
公子玉面灰袍,对着陈望拱了拱手,陈望忙还礼,却觉得自己怎么还都寒碜了些,便胡乱鞠了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