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往往会带来哀伤与悲恸,但死亡绝对不可或缺。倘若连死亡这一绝对秩序都被打乱甚至于死亡这一概念不复存在,那么世上也就没有什么其他秩序可言了。王权将会永恒,世界的格局将会几乎趋近于冻结,大陆会被无限制增长的生命填满,一颗星球的生存空间和可用资源在短短的几年或几十年就能被榨取干净。
除却生存之外,死亡是最重要的事情。
话虽如此,想必这番道理也没有多少人能够理解吧。更何况,就算理解了它,又有多少人能不顾感情干扰去表示赞同呢?人本来就是感情动物,那些背离人道的道理或许本身就算不上道理吧。
也正因如此,死神择取那些要成为自己的使者、为自己收取行将就木之人魂魄的灵魂时必然是要精挑细选的。生前便耽于情感之人当然不可取,过于轻浮易于受惑之人也不可取,麻木而淡漠之人可能受所谓洗礼而反逆亦不可取,必须是已经因领悟了某些事才对人情世故丧失了信心的灵魂方可取。
所以,当这位死神正窥视此时此刻将死之人们的灵魂时,这位名为修普诺斯的被抛弃的士兵进入了她的视线。
“可恶啊…简直没完没了!”
身着甲胄、手持长枪的修普诺斯和最后的二十余名同伴已经被近百名步步紧逼的敌军步兵赶到了一处山壁的底端。两侧山道和背后岩壁的表面都是陡峭而难以攀爬的光滑岩石,援军还不知何时能到达。修普诺斯黑发及肩、身材颀长,琥珀色的双眸在此时盈满了被欺骗的怒火。
“不是说由我们做饵把他们吸引到这峡谷里来,再从他们背后发起冲锋吗?!”修普诺斯愤怒而绝望地大喊道。
“根本没看到冲锋的队伍,我们的轻骑兵恐怕早就溃败了吧!”另一名士兵高声回应着他的呼喊,露出了同样失落的苦笑,“恐怕我们不是引诱敌人被两面夹击的饵,是吸引敌人注意力让大部队逃走的饵吧吧…咕?!”
他的话并未说完。敌军的箭矢不偏不倚地射进了他的眼窝,那从他后脑贯穿出来的金属箭头上沾染了恶心的红与白。
“可恶啊、这群混蛋!塔纳托斯,塔纳托斯!”修普诺斯咬紧牙关,双手指节因过度的发力而微微泛白,他箭步前踏挺枪贯通了一名敌军的胸口,昂起头高呼着他最为信赖的战友的名字,“你在哪?快过来!敌人有弓箭手,我需要你的援护!”
“来了!”留着长度足以覆过侧颊的银色中分波浪发、手持剑与盾的塔纳托斯以盾牌撞开两个意图用手中战斧破开防线的敌军,冲到了修普诺斯的身旁,“放心吧,有我在你不会被他们干掉的!这次回去之后要找轻骑兵部队的迪乌斯好好算一笔账了!不过,这场茹兰之战,恐怕我们要败退了吧。这场小小的伏击没能打赢,主力部队的进攻听说也失利了……”
“是啊!”修普诺斯重新镇定了下来。这位已经身为自己长官却仍然将自己视作兄弟的战友总能让他安心,尽管这两人的性格迥然不同,但在战场上的配合却默契十足。他又何尝不痛心于主力军的失利,但此时此刻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战场的情况一点点地好转,修普诺斯方的战损比起敌军要略微乐观一点。当然,这仍然无法改变压倒性的人数差带来的劣势。很快,修普诺斯这一方的人数便只剩下了个位数。不过,也就在除两人之外的最后一名战士倒下的瞬间,散乱的马蹄声与因在山谷中重重回荡而震耳欲聋的呐喊声突然从敌军的背后传来。那是骑士迪乌斯所率领的轻骑兵部队,身着皮革软甲、骑乘白马、头戴黑色风帽、手持圆盾与短柄矛的私兵部队。
修普诺斯惊喜地呼喊起来,憎恶的火焰已然被这从天而降的甘霖浇熄。而他身边的塔纳托斯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双瞳中闪过一瞬的光泽之后,表情便愈加阴郁了起来。
对于身为士兵的修普诺斯而言,能够绝处逢生自然是惊喜,但身为指挥官的塔纳托斯却要为自己的错误选择付出代价。身为贵族的迪乌斯不可能承担什么罪责,数十人的牺牲必然被归咎在自己的头上。
除非,这场可怕的失败还能找出除自己指挥不力外的其他理由。如此一来,既能救自己一命,还能卖给迪乌斯一个人情。不过这种时候去哪里找这样的理由?
如果自己一直以来最为信任的战友其实是一个奸细,是他影响了自己的判断,带着自己走入了敌人的陷阱,就说得过去了。
塔纳托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看向了仍举枪与敌军死战的修普诺斯,吞了口唾液,握紧了手中的剑。作为一名迅速从底层士兵中脱颖而出的魔剑士,他想要杀死这位还蒙在鼓里对亲密战友轻而易举。不过这一切值得吗?
紧张的思考间,塔纳托斯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地阵后方已然开始再次拉弓搭箭的弓箭手。他也就是在这时打定了主意。奸细不一定要由自己亲手处理,敌军射死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内奸并不与逻辑相悖。塔纳托斯侧目看着身侧的兄弟,微微向后挪了两步。
“塔纳托斯,他们要射箭了!”修普诺斯也看到了敌军弓箭手们的动作,但他并未慌乱,塔纳托斯从未在并肩作战时让他受过箭伤,“掩护我,用上你的斗技,我们配合轻骑兵部队干掉他们!”
“啊,我明白了。”塔纳托斯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血腥味的清冷空气,将盾牌架在了身前,淡金色的粒子在他那面正面绘有金色十字的生铁筝形盾上凝聚了起来。
迪乌斯的轻骑兵部队已然进入了敌军弓箭手的射程,再拖延下去,就可能被那些骑兵看出端倪了。塔纳托斯咬了咬牙,将精神集中于左臂,高喊道:“斗技?圣光之壁!”
淡金色的、遮覆住了塔纳托斯面前一百八十度范围的半球形障壁随着呼喊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将修普诺斯隔绝在了外侧。
“你…?!”
修普诺斯惊愕地瞪大了双眼,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敌军的箭矢已然射穿了他的咽喉、心脏与肺部,四肢与躯干上的其他部位也瞬间在敌人的刀剑下布满了伤口。
塔纳托斯看着修普诺斯的尸体,并未再说什么,只是在圣光之壁的庇佑下冲进了已经与轻骑兵部队接战的敌群。
修普诺斯的灵魂不甘地脱离了躯壳。
幼时,父亲与村落中的其他男性为掩护妇孺逃离而被劫掠村庄的盗匪杀死;成长为少年之后,母亲死于在贫民聚集地肆虐的疫病,自己也大病一场,所幸被一位退役的老兵收养得到救治;青年时老兵身故,自己则坠入情网,将作为哨兵的微薄收入全部换作讨心上人欢心的礼物,最终那位少女却为财帛而成为了贵族的情人;初入军营时又恋上一名刚烈的女兵,可对方却被军官看上、通过药物让她睡眠并施暴,最终自刎死去。心灰意冷的修普诺斯刺杀了军官,从作为小公国的祖国潜逃到邻国茹兰王国,在酒馆中遇到了身为武装修士之后的塔纳托斯,这才开始了他感觉至今为止的生命中唯一能够称之为真正人生的士兵生涯。
最终,他却迎来了这样的结局。
“不甘心吗?”
啊,十分不甘心。
“既然如此,就来做我的仆人吧。”
“什…什么?”
修普诺斯终于察觉到了异样。他诧异地发现自己的意识并未消散,只是来到了一方从未来过的领域。他正身处一座以黑色为主色调的、装饰有棱角分明的山羊头和飞龙浮雕的大殿之中,某种术式令殿堂保持着适宜的亮度,红毯从面前的王座一直通往身后已经可以用遥遥在目来形容的大门。而在那由黑色晶体精心雕琢的王座上,端坐着一位梳就白色双马尾、身着黑色礼裙、由白色长丝袜和黑色高跟舞鞋包覆双足的少女,少女小巧精致面庞上那双白色眼瞳、黑色眼白的双眼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修普诺斯。
“修普诺斯,没错吧?”少女勾唇浅笑,从王座上跃下踏足于地面,将视线锁定在了修普诺斯的脸上,“虽然可能有点突兀,但我告诉你我是死神,你应该不会不相信吧。毕竟,你刚刚开始确实地死掉了喔?”
“我…嗯…我想我没有不信的理由。”修普诺斯露出了苦笑。在这种状况下,除非自己正身处梦境,否则实在是不容自己不信了。
“既然如此,就如我所言成为我的仆从如何?或者说,死神的使者。”少女挑了挑眉,对修普诺斯那写在脸上的无奈熟视无睹,仍然自顾自地微笑着,“很简单,就是去收割那些忤逆死亡的秩序留在人世的灵魂……”
“请恕我拒绝。”修普诺斯摇了摇头,“我不想再返回人世了。无论是作为人重生还是作为复仇鬼降临,我都不想再回去了。”
“哦?你什么时候有选择的余地了?你是死者,而我可是司掌死亡的神啊。”少女微微歪了歪头,嘴角上扬的弧度愈加夸张,“什么嘛,真是个好笑的人啊?如果你一直不肯配合的话,我会让你陷入保留着前世的记忆一次次迎来更加不幸的来生的轮回喔?”
修普诺斯并未答话,只是脸色变得更加阴郁了。他的嘴角也微微上扬,露出了走投无路之人那绝望到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微笑。半晌,他终于点了点头,走向了少女。而在两人仅剩下几米距离之际,他终于露出了笼中困兽那殊死一搏的表情,一边发出沙哑的嘶吼一边阔步冲向前方,扬起右手挥出了一记手刀。然而他并未成功触及少女,某种不可见的力量凝聚为巨拳轰在了他的胸腔,他只觉得自己的骨头、脏器与血肉被碾碎混杂成了某种糊状物,倒飞出十余米栽倒在地打了几个滚,就此失去了知觉。
“人类还真是不自量力。嘛,我可不是那种会因为一时生气就把好不容易拣选出来的仆从的灵魂湮灭掉的鲁莽死神啊。”少女耸了耸肩,抬起右手撑着自己的额头,以一副无奈笑容望向了瘫软在地上的修普诺斯,“你就放心吧,我不会把你的灵魂放走的。至少在你帮我解决那七个背叛者之前,就把你的灵魂好好地留在这座代洛忒列斯城之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