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钱万是什么样的人,许烛是知道的,这货是出身于小镇上的豪门大户不假,但是豪门大户里养出来的那种眼高一等的纨绔做派,贺钱万身上半点没有没有,小镇上那些大户子弟见面会跟许烛打招呼的,贺钱万是唯一一个。
许烛和贺钱万还算是相熟,许烛还在学塾的时候,贺钱万和他算得上是玩伴。
在学塾时,那些大户子弟身边都会跟一个自家书童陪读,说是陪读,更像是那些乡绅特意找来监督那些大户子弟读书的,即便是课间休息,书童也会督促他们不准他们的放松,不让他们跟着其他的孩子疯玩乱耍。
书童其实也只算是高级一点的仆役而已,仆役对着主子冷言冷语,这是颠倒了尊卑。然而在学塾内这种一下犯上的举动却经常发生。偏偏那些在许烛他们面前趾高气昂的孩子,面对这些书童时,就像是一只只斗败的公鸡,甚至连甩脸色都不敢。
小时候许烛他们为此可没少笑话过这些大户子弟,不仅仅是许烛,其他出身陋巷的孩子也差不多是这样。
当时年幼,少不经事,这种笑话并不包含多少坏心思,更像是一种赌气。
那些大户子弟从小就不跟许烛这些人玩在一块。许烛那时候觉得那些人不愿意跟他们凑到一块,是有那些书童在一旁看着的原因。如今想来不是这样的,即使没有那些书童,他们这两拨人也玩不到一块去。
两拨人吃的米不一样,穿得衣也不一样。大户人家举手投足之间透露出来骨子里的那种优越感,跟他们同样沉浸在骨子里的那种敏感和自卑,本就是不相容的。
两边都是小孩子,想不了那么深,可是世事诡谲,正因为如此,这种隔阂才显得尤为自然,跟难以跨越。
李夫子请绣坊的人给他们这种在学塾上课的人统一定制过学服,这种学服价格低,质量却很过硬,很是耐造。小镇上有孩子去学塾的人家,都很喜欢这种衣服,黑色的学服经得住脏,既省钱穿着又像样,即使是不去学塾,也会让自家的孩子穿着出去玩。
许烛他们对学服没什么恶感与抵触,穿着也就穿着了。但是他们见过那些大户人家的孩子出了学塾内就立刻把学塾给脱下来,换成那些书童早就准备好替换的闲服。那些孩子换衣服时的脸上的嫌弃和急迫,许烛他们当时是不懂的,他们没有那种袖口上好像绣上了云朵的好看衣裳可以换,他们要是在学塾门口把衣服脱了就没衣服穿了。
贺钱万一直都是那些大户子弟中的异类。说贺钱万是个异类,是因为贺钱万根本不像是个大户人家出身的人,他从来没有带书童去过学塾,穿上学服就跟许烛他们差不多,说话和神态简直比泥腿子还要泥腿子。
贺钱万在学塾里面玩得疯,他不喜欢跟着其他大户子弟一样读书写字,就喜欢跟许烛他们这些人在一块玩泥巴,像是斗脚、打木陀螺,牵绳跳高这种活动贺钱万每次玩得最起劲,笑声最大,差不多每天放学回家都是一身脏兮兮的。
秋天稻收之后,打稻谷取米会留下一堆的稻壳,对于庄稼汉而言稻米才是最重要的,对于他们这些小孩来说那一堆的稻壳更是个好东西。
他们这些小孩子会在烧稻壳的时候煨地瓜,不需要什么手艺,把地瓜往稻壳里一埋,人就在旁边蹲着等就行了。
每次有人烧稻壳,都会有小孩子去煨地瓜,地瓜都是从自家偷偷拿出来的,有的吃还怕什么挨骂挨打。煨地瓜的时候,一个一个小脑袋瞪着眼盯着那堆逐渐变黑的稻壳,眼睛都不敢移动一下,生怕记不住自己埋地瓜的位置,等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声好了,刨地瓜的时候那可不就跟抢的一样。
差不多每次烤地瓜的时候贺钱万都在,一身锦衣华服蹲在一群粗麻布衣里格外显眼。
他身边也不跟个仆役,刨地瓜的时候都是自己上去抢的,也不管什么干净不干净,会不会弄坏弄脏身上的衣服,凶得很。刚刨出来的地瓜都烫,表皮附着烧黑的谷灰,贺钱万也不管什么讲究,用袖子包住地瓜,拨开皮捧着就啃。吃个地瓜那模样就跟吃什么人间珍馐一样,不知道的人还为贺钱万在贺家受了虐待,边吃边笑,两边嘴角都染着黑,像个憨皮。
贺钱万这个人是真的和善,也很好说话,如果非要说贺钱万这个人怎么样的话,那就只能说他有点憨了。贺钱万小时侯还是很正常的,起码许烛还在学塾里的时候很正常,不知道他在贺府里是怎么过的,思路确实好像跟正常人不太一样。
这一点在他遇到小镇上得长得好看些的姑娘身上表现得很突出。
在贺钱万看来,小镇上最好看的姑娘是绣坊里的彩衣姑娘。许烛跟绣坊打过交道,自然也是知道那个彩衣姑娘的,那姑娘彬彬有礼,待人接物很是周全,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风雅姿态,彩衣姑娘很爱笑,这种笑容在许烛看来是一种礼貌,在贺钱万看来则是一种爱慕。
贺钱万有事没事就往绣坊钻,当然不是去骚扰人家小姑娘,半点绝对没有半点动手动脚的下流举措,就是去跟她说说话,带着一些有趣的玩意去逗她笑。用贺钱万自己的话来说,难得彩衣姑娘爱慕他,他怕自己有所疏忽,致使彩衣姑娘伤心流泪。
许烛之前去绣坊的时候抽空问过彩衣姑娘,是不是真的喜欢贺钱万,彩衣姑娘当时差点跟他翻脸。
贺钱万从来都不爱读书,宛如空谷幽兰,既清且艳,能从嘴里跳出这些词,许烛差不多就知道贺钱万遇到的那个外乡人的长得是有多么惊艳了。
许烛知道贺少爷是个怎么样的货色,很自然而然的就省略了贺少爷的心理活动,他在意的细节是那个什么姑娘从狼爪山下来就碰到了贺钱万,最后是去了绣坊,按照贺钱万的脚力算从狼爪山石子阶到绣坊的路程,那个姑娘没有杀人的时间。
贺钱万口中那个背着剑,长得不像好人的家伙,应该是方休了。也难怪贺钱万说方休长得不像好人。
贺钱万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心情好了很多,夹带着指点江山一般的豪情说道:“许烛你还有事没,没事就跟我去绣坊,我带你见见我那个姑娘。”
谢甲面有揶揄,冷不丁插嘴道:“贺少爷,我之前听说你不是青睐绣坊的彩衣姑娘吗,你刚才可是说那外乡的姑娘长得比彩衣姑娘好看百倍,去绣坊就这么当着彩衣姑娘的面见别的姑娘?”
贺钱万转过头跟看傻子一样看着谢甲,洋洋得意道:“我拿纸写下了详细清楚的时间和人,这样就能按照计划一一访问,没有错漏。今天按计划是去见那个外乡姑娘,明天我再去安慰彩衣姑娘,我想的周到吧,哈哈。”
谢甲愣了一下,然后用着赞叹的表情,给贺钱万竖了一个大拇指,由衷道:“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
这种吹嘘贺钱万已经听过很多遍了,心中难起什么波澜,回了一个你很有眼光的赞赏表情,然后看向许烛。
许烛摇摇头,道:“我接手了衙门里看牢的这个差事,等会我自己有些安排,走脱不开,我就不跟着你去了。”
贺钱万纳闷道:“看牢的那个差事?那有什么好干的。我听别人说唯一的好处就是在衙门里挂个名,又没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再说了,即便是真的在衙门当差又有什么好的,被人管这管那,还要去管别人。你要是真想找事做,要不就在我贺府挂个名,给我当个书童整天陪着我去玩得了,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限制。怎么样?”
谢甲轻咳了一声,算是对贺钱万的提醒,这样当着一个捕快的面在衙门里评议衙门的差事,一般的缺心眼是不会干的。
许烛笑道:“谢谢贺少爷了,去当你的书童倒是很轻松,但是会让你招来其他人的闲话,你头上可是还有两个哥哥,肯定会责怪我没有带好你。还是不了。我自己有安排,等往后要是辞这个差事,又找不到什么活干,我再去找贺少爷。”
这个其他人指的是另外那些跟贺钱万一样的大户子弟。
贺钱万沉吟了片刻,点头道:“那行吧,有事就来找我,千万别不开口。我就先去趟绣坊,会一会那个男的。”
贺钱万跨着大步出了衙门,火急火燎往绣坊方向赶,他是真觉得那个男的不是好人。
一个姑娘长得很标致就会让男人想要去疼爱,书上的那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就是说男的会见色起意吗。
一个男的如果长得太俊俏,就容易模糊男女之间的那条界限,世上的负心男人那模样长得都好,模样不好的那都招惹不了姑娘喜爱。
现在绣坊里面一个姑娘长得好看,一个男的长得俊朗,这两人凑在了一起,这还不得坏事。就算是不为了那个外乡姑娘,绣坊的彩衣姑娘他也不能坐视不管,世间姑娘遇人不淑最后都是悲剧。
情况紧急,他贺钱万没有不去护花的道理。
谢甲斜一路跟着贺钱万到衙门口。他双手抱胸,斜倚着门墙看着贺钱万撒开脚丫子就跑,眉眼带笑。世间上的稀罕人,稀罕事,大多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