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悟道境的修士,不说在八荒大陆十二洲纵横无忌、呼风唤雨,好歹都能算得上一洲巨擘,除去五大王朝、六大宗门、七大世家这样的顶尖势力,悟道境的修士搁在哪都能被人像祖宗一样供着。
天材地宝、奇物瑰怪那是唾手可得之物;乘虚御风、往返虚实何处不能去走一遭。
悟道境的修士放在外面都算是云中游龙,行踪不定,一般人能窥见痕迹,却难见其真容。
大陆上绝对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像天狼镇一样,悟道境修士偏地都是。
他们在天狼镇里并不自在。小镇上有禁制,禁绝神通,他们这一身通天修为十不存一,山上的仙人一下就成了世俗凡胚,刀斧加身便会流血。只要是犯了规距,那就是死路一条,还是说死就死的那种,他们连提出异议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是在外面,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哪一方的势力能够这样对待悟道境的人,即便是最为神秘的天枢院也做不到。
修行几百载寒暑,一步一个脚印渐次登高,什么样的险阻没见过,心性何其坚韧。这样的人杀得掉吗?当然杀得掉,死在朝剑山、天枢院手底下的悟道境修士就不在少数,可是这样的人能夺去他的自由身吗?夺不掉的,在他们看来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的结果都比那样好得多。
这样的人为什么有些会自愿进入天狼镇。
有所求罢了。
徐柏松来这小镇就只是来避世而已。他曾经闻名十二洲,是赫赫有名的酒圣,即便是上古时期神道天庭的玉露琼浆,凭借寥寥古籍的粗浅记载,他潜心研制十几载后也能够酿制出来,这等神仙佳酿比之那些已经衍生灵性的宝药也不遑多让,大陆上想向他求酒的不可胜数。
他进入天狼镇是为了他儿子徐维之,徐维之天生窍脉闭塞,无法修行,徐维之是一个凡人这本身并没有任何错处,但是他徐松柏的儿子是一个凡人,这就成了一种错误了。
越杰出的人仇家越多,徐柏松也不能例外。
不少用心险恶之辈纷纷将目光放在了徐维之身上,想在徐维之身上打主意。原本徐柏松以为凭自己的本事能够护住徐维之,他也确实做得很好,一直护徐维之无恙。但是天底下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就因为他的一次疏忽,歹人抓住了可乘之机。在那次事故中,他妻子身亡,徐维之濒死,他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救回徐维之,人救回来了却落得一身暗疾。他跟疯了一样寻人复仇,耗费了两年时光、掏光了全部的身家、动用了所有人脉关系,最终得以手刃仇敌。
在吐尽心中郁气后,他就心灰意冷了。
哪怕他将仇敌挫骨扬灰,他妻子也不能起死回生,天底下贼人是抓不尽的,只要他还活着,只要徐维之是个普通人,那么他和徐维之就安生不了,在他带着徐维之四处寻访名医时,徐维之遇上了一个钟灵毓秀的女子,得以成家,最后有了徐禾,在他看着安静睡在襁褓里,一脸安详的孩子时,他已经有了退隐的心思,尤其是在他知道徐禾拥有顶尖的修行天赋根骨,心思就更坚定了,他和徐维之夫妇商议后,一家人来了天狼镇。
天狼镇中玄妙无比,其中又数时光长河最为特殊,只要他愿意,甚至可以将自己的寿命赠与徐维之,有这个原因在,外加上杂草堂的医治,徐维之一身的暗疾得以治好。
现在的他只想有个平静的生活,粗茶淡饭,家庭和睦,这就已经很足够了,只要不是自家人被卷入风波中,他都不想插手,这也是为什么他要带着家人去狼爪山。
眼不见心不烦。
他是知道赌局的,把海川葫给了许烛,帮了许烛一把,这算不算从中作梗,破坏赌局,其实很值得推敲。徐柏松询问过那人之后,得到的还是那句老话,规矩之内不能碰,规矩之外则无限制,自己做决定。
有了这句话徐柏松就放心了。
他们这种人在小镇上共同遵守六条规矩。
其一禁绝神通,不准施展修为,后果自负
其二不准透露任何有关天狼镇的任何信息给毫不知情的小镇普通百姓,不准伤害小镇普通百姓。
其三在小镇开门期间除非外乡人自己找死否则不准伤害外来人。
其四在小镇开门期间被绑记的器物流转由拥有者自己裁决,非予不受,落袋即安。
其五悟道境修士无故不得相争。
其六不得指引和阻碍外乡人获得小镇的机缘。
海川葫和乾坤袋就属于绑记在徐松柏名下的器物,送不送出去,送给谁都能由徐柏松自己决定。
这么多年与许烛喝酒,他未尝没有观察过许烛这个人,他很喜欢专注于自己生活的人,许烛正好算是一个,徐柏松一直很奇怪,许烛好像在用一套自己的条条框框约束限制着自己举手投足之间都合乎一种独特的规矩,在不知道许烛隐藏之前,他以为这种规矩是来源于那种孑然一身的苦难,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他不想去探寻许烛的秘密,但是他希望许烛能够活下来,这次海川葫送给许烛,也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一把罢了。在这个地方,海川葫留在他身边也没有多大的用处,送出去对他也没多大的关系,还省得遭人惦记。
这一次去狼爪山的时间提前了好几天,委实是在徐柏松看来这一次小镇上的风波更加诡谲。凶杀案都仅仅是个开头而已。他在听到那人订立赌局,就知道那人别有所求,绝对没安什么好心,至于是为了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去猜。
几条简单的规矩能把人定死吗。
做不到的。
徐柏松叹了口气,无论定规矩的还是守规矩的都知道这一点,才显得尤为可怕。
许烛提着旧布袋和酒坛子,出了酒馆门,有阵阵微风吹过,他的背上泛起凉意,这是因为他的后背上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他有些庆幸,今天穿得是比较厚实的深色衣裳,能够很好的这掩住他的异样。
徐禾能够看破他的掩藏是让他觉得意外,徐禾是女子身份并且愿意帮他保密才让他惊讶,真正让他受到惊吓的是徐禾那句徐柏松最近才发现他的掩藏。
为什么徐柏松最近才会发现他。
没有什么伪装是绝对完美的,他从来就没有小看过小镇上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这些人,徐柏松能够发现他这并没什么,毕竟他和酒馆走得近,走得越近就说明他露出的破绽会更多,徐禾正是印证着这一点。
关键问题是时间。
徐柏松偏偏是最近才发现他,在他有着强烈危机感的时候,他被人看出来了。而他什么都没干,一直以来的举动却并没有什么错漏。在这个过程中,徐柏松并没有找过他,这不合理,就像是河蟹藏在石头下面,人还没怎么在河边翻看附近的石头,就直接跑河蟹居身的那块石头处把河蟹揪出来了。
许烛并不相信运气这个说法。
前一段时间小镇上有些人突然变得很活跃,四处走动。
凶杀案死了一个外乡人原本应该算得是个大事,他在茶楼听人闲谈时却没有听到那些老妖怪提起,有普通人说这个话题,那些老妖怪也绝不作声,一副讳莫如深的摸样。
种种巧合加在一起,背后肯定有人在推波助澜,许烛更相信那些人是收到了什么消息,什么指向他这种人的消息。
这个推测让他遍体生寒。
原本凶杀案的出现原本就已经让他十分被动了,如果再让其他人给揪出来,那就真的是糟糕透了。
他能够被人发现他的伪装,但绝对不是现在这个两眼一摸瞎的时候
许烛紧了紧手中的袋子,雪中送碳远比锦上添花要重要得多,酒馆的这份恩情他会记在心中,如果自己能够在这一次的事情中活下来,肯定要好好报答酒馆。
当然,前提是他得活下来。
许烛收拾好心境,将袋子别在腰间,把一坛子酒放在车上,然后推着车往锁井街的另一家店铺的方向过去。
他要去的店铺是一家烤肉店,酒已经有了,现在缺的是下酒菜,他要去卖一些腌制的酱肉,用以下酒。
那几个衣着不一的外乡人还站在广场上打量石柱子,只不过所站的位置有所变化,小镇上普通百姓看不出这些外乡人的异状,许烛却可以。
九根石柱上遍布细密玄奥的字符,如水一般在石柱与石柱之间流淌,每个字符光华流转熠熠生辉,如同星辰一般忽明忽灭,组成一条炫丽耀眼的字符河流,那些外乡人正是站在这道字符河流中,任由这些字符穿过他们的身体。
许烛眼睛很尖,能够清楚的看到字符在穿过他们身体之后,会出现片刻的暗淡,而他们的身体会透明几分,发出玄之又玄的光彩。
在上一个十年,还是年幼时期的许烛曾经见过一人观想石柱,只不过声势要比现在站在石柱面前的几个人要大浩大得多,那人站在石柱之间几乎要把那条字符河流截断,整个人接近透明,诸多细小字符如同血液在那人全身流淌,光茫夺目,恍若神人。
许烛曾经试过自己站在石柱中间,和其他的那些小镇普通百姓一样,那些玄妙字符碰见他们都是绕道而行,如水滴落在荷叶上,轻轻一晃便了无痕迹。
不仅仅是这个。
小镇东西桥的两块镇字石碑,他望之如虚物。
那只栖息在凤梧街那棵老梧桐树的火红凤凰,见到外乡人会睁眼打量很久,见到他视线却不会在他身上停留一秒,甚至会直接闭上眼睛。
狼爪山上一些飞鸟走兽见他就躲,一些草药见他更是直接钻到土里。
竹塘街的那片竹林中的竹笋,他挖起来就有一股翠绿色的细烟飘起,他想抓都抓不住,竹林中的那方棋盘,他能看见棋子却触碰不得。
殊水河中流淌的那些银色光亮,他双手捧起水,就会消散在手中,殊水河源头的龙幽潭,明明有鱼虾他却抓不起。
诸如此类,望而不得,犹如镜花水月。
许烛后来明白了,这些东西才是外乡人进来的原因,或者说是专属于外乡人的福源与机缘。
但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外乡人有了这么多东西之后,还是要杀他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