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君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对着陆远楼虚揖一下,转身登上了步辇,没有人注意到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冷笑。庞大的队伍再次启动,像一只红色巨龙,朝着内城方向缓缓而去。陆远楼也并没有相送的意思,东阳君刚一转身,他也领着弟子们转身而去,开始着手准备最后一步的游行事宜。虞国两大巨头难得的一次会面,却更像是街头两个陌生人偶然的擦身而过。
这两人可是当今虞国的两根顶梁柱,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面子上也应该要一团和气,让民众安心才是。可是两人平日里本就极少有交集,即使偶尔碰面,向来都是如此的尴尬场面,无一例外,所有人早已习以为常。个中原因其实也并不难猜,关键还是在于两人身份地位实在太过于敏感了。
东阳君名为国相,实则却有国君的权力,出将入相,统领百官,不少人私下里都将他称作“小国君”。这位小国君表面上大权在握风光无限,实际上却是如履薄冰。究其原因,只因为他的一切权力都源于胞兄毛骧的信任。在皇家,这“信任”二字,最是一座巍峨美丽的空中楼阁。若是哪一天国君对他生起一点猜疑,抑或国君哪日玩累了要收回权力,如今风光无限的东阳君,立刻就会成为国君的眼中钉。真到了那个时候,东阳君若是能乖乖交出权力,安心在墨安城做个潇洒王爷,念在他为虞国鞠躬尽瘁这么多年的份上,国君应该还会保留这份手足之情。可若是东阳君有一点异心,恐怕留给他的就只有两条路,要么率众谋反,要么毒酒一杯。
当今虽然天下诸侯割据,可是各国国内百姓和军队对于本国国君的忠诚度还是很高的,东阳君如果想要造反,最大的依仗无非就是多年累积的名望。爱戴东阳君的百姓和军队虽然不在少数,可虞国还有另外一个偶像—神木宗的陆远楼。如果陆远楼站在国君一边,毛骁手中这把利器就废了一半,不占大义,手无利器,最终也只剩灭亡一途。
神木宗和陆远楼也好不到哪里去。
当年虞国最危难的时候,陆远楼率领神木宗弟子驰援墨安城,在墨安守卫战中立下奇功,对虞国和毛氏王族算是有大恩。虞国也没有亏待神木宗,不但奖赏给神木宗无数金银珠宝和珍贵材料,国君毛骧还大笔一挥,将墨安城东边的栖月山赏赐给神木宗作为山门。在陆远楼的运作下,神木宗最终还是接受了虞国王室递来的橄榄枝,在墨安城安家落户,陆远楼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新一任钜子。
虞国当今国君痴迷机关术,自然格外推崇神木宗,甚至还拜在陆远楼门下,将这位陆宗师和神木宗推上了神坛。可以说,神木宗如今的一切,都是建立在王权的庇护之下。但若是哪天国君转了性子,或是换了一位新国君,神木宗是否还能保住如今的一切,那可就难说了。要知道,当年东阳君毛骁督造神木宗山门时,打着“统筹安排,节省财力”的幌子,堂而皇之地在神木宗山门对面同时修筑了西大营,将精锐之一的伏虎军驻扎在此,其目的不言而喻。
神木宗众人自然懂得居安思危,这些年打着“兼爱非攻”的门派宗旨,派了不少弟子外出历练,不但为神木宗在天下挣得了更多名声,还为宗门保留了不少星火。陆远楼也很识时务,虽然身为国师,自己却从来不参与政务,同时命令门下弟子不得妄议朝政,否则直接赶出宗门。神木宗这么做,无非是想表明自家安分守己的态度,让虞国王室安心,不过在某些人有心宣传下,这又给栖月山神木宗身上增添了一股与世无争的仙气。门内弟子也谨遵教诲,整天就宅在宗门里鼓捣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虽说这么多年也没见他们鼓捣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玩意儿,却也没惹过什么麻烦。
正是因为这两人相互制约,国君才能随性地放飞自我。这些年来二人也很默契地尽量避免有什么交集。难得相见的几次,也大都是冷面相对,惜字如金,不过却也没有如今日这般,几乎算得上是不欢而散了。不过想来也并不意外,东阳君十余年来呕心沥血,只为了打造一个强大的虞国,对于神木宗这个在虞国地位尊崇,却又总是以江湖门派自居的势力,他向来都不掩饰对其的反感和戒备。一想到自己国民供养出来的神木宗弟子,将来很可能会挡在虞国征伐扩张的道路上,东阳君能有好脸色才怪。若不是国君对于神木宗太过于偏袒,民众们又被神木宗所谓的“兼爱非攻”所迷惑,东阳君估计早就带着伏虎军人马踏平栖月山了。
陆远楼心里也是窝着火。
东阳君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根本就是不怀好意。他早就知道陆远楼肯定会一口回绝,之所以还要在众人面前提出来,就是为了在虞国民众心中先打下了一颗钉子。别看如今虞国民众于神木宗和陆远楼敬若神明,等到今后虞国军队在战场上跟神木宗弟子交了手,虞国将士出现了伤亡,至少这些阵亡将士的家属就会对神木宗心生怨愤。到那个时候,东阳君只要稍微让人吹风造势,虞国国内的舆论绝对会让神木宗陷入困境。
东阳君这是阳谋,陆远楼根本无可奈何,只能率着神木宗众人草草地走完了程序,急急忙忙地回栖月山去了。至于那个迟到的小家伙,早就被他扔到脑后去了。毕竟比起宗门生死存亡的大事来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伙,实在不值得浪费一点时间。
就这样,陈锐明明一只脚几乎都已经踏入神木宗,却在阴差阳错之下,被东阳君一不小心就给拽了出来。
人生的际遇有时就是这么难以捉摸。
神木宗的车队渐渐远去,米市坝的人群却没有离去的意思,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聊起之前东阳君带来的信息。
“要打仗了!”
唐皓像是打了鸡血一般,一张小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用力拉扯着陈锐的手臂,高声欢呼道:“锐哥,听见了吗?要打仗了,终于要打仗了!”
陈锐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应声道:“你能小声点吗?我又没有聋,当然听见了。打仗又不是什么好事,你那么兴奋做什么?”
“怎么不是好事?”唐皓双眼放着精光,满心欢喜地嚷道:“我这人读书不成,又没有做工匠的天分,只能从小跟着家里长辈们习武,盼的就是有一天能上沙场杀敌报国。若是将来能够加官进爵,封妻荫子我唐皓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到时候我就买两座挨着的大宅子,咱哥俩一人一座,做一辈子好兄弟。”
陈锐摇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你爹娘还指望着你传宗接代呢。再说了,你爹和舅舅都是衙门里的,在军营里可说不上什么话,你若是进了军营,难免受那些老兵的欺负。依我看,你不如就跟着你舅舅混,先弄身白役的皮穿上再说。”
“小看人了不是?”唐皓得意一笑,说道:“这次我也算是因祸得福,被一个叫什么…霍…对,霍飞的兵爷相中了。他看我是块当兵的料,许诺只要我去西大营找他,他就让我从什长做起。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啊?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就在眼前,走过路过,可不要错过啊!”
陈锐笑着摇摇头,说道:“算了吧,我陈家三代单传,家里还有老娘要照顾,就只想过过安稳日子。再说我这手只会拿斧锯,可舞不动刀枪,还是静候唐将军建功立业吧。请问唐将军,您只顾着吹牛聊天,咱们还去紫来楼吗?”
“去!当然去!”唐皓豪气冲天地往胸口一拍,说道:“先说好了,今天兄弟我请客,你可别跟我抢!”
“遵唐将军令!”
陈锐抱拳打趣一声,却让唐皓更加入戏。唐皓凝视远方,抬手一指,俨然一位正在沙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意气风发喊道:“出发!目标,紫来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