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趴伏在地上的男人,再不是整个上海仰慕的神。
他一张脸被砍的血肉模糊,一条手臂齐肩断掉,他一动不动,再无任何的声息。
梁冰推开身边预备扶着她的人,一个人缓慢的,一步一挪的走过去。
“林漠。”
再没人会应声。
“林漠……”
梁冰低低的哭起来,冰凉的手去抚那一张早已面目全非的脸。
“林漠……”
梁冰跪坐在地上,那漆黑而空洞的眼瞳,却是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
灵徽带着念希逛遍了整个小城,念希不过三岁多,早已累的走不动,灵徽就用推车推着她,小丫头晃荡着两条肥嘟嘟的小腿,却是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灵徽将念希的推车暂时交给了一起来的女伴,她好去买一些给阿寻的东西。
挑拣好了带给阿寻和阿娘的东西,灵徽折转回来时,念希却已经醒了,广场上有很多人在喂鸽子,念希就津津有味的围着看。
灵徽瞧着女儿可爱好奇的样子,忍不住就抿嘴笑了。
正要过去抱她,却不期然瞥到了花台上不知是谁丢弃的报纸上。
也许是那一行触目的黑字实在太大太醒目,也许是林漠那两个被浓墨重彩染的鲜红的字眼太刺目,灵徽的视线,立时就定住了。
昔日上海风云人物林漠,横死街头,尸骨不全。
横死街头,尸骨不全。
灵徽眼前忽然就变成了一片空白,捏在手里的报纸晃悠悠的掉下来,她却像是丢了魂魄,依旧那样动也不动的站着。
女伴们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赶紧叫她名字,灵徽却毫无反应。
念希吓的抱住她的腿哇哇的哭,“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灵徽的魂魄仿佛就被这哭喊给拽了回来,她一下跪坐在了地上,哆嗦着手指复又把那报纸给捡起来。
报纸上登的也有照片,却并不怎么清楚,只隐约看得出来是一个断了手臂的男人趴伏在地上,他身体周围的血,都变成了暗红色了。
这不会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他。
他身边那么多人跟着,至少还有程磊和林叔的。
程磊身手不错,林叔也是身经百战,他怎么可能会死?
可这报纸是上海最权威的一家,登载出来的消息,从不曾出过任何的纰漏和错误。
灵徽一张脸几乎贴在了报纸上,她努力的想要辨认出来,那上面的人到底是不是他,直到最后,她看到了他手上的戒指。
小小的一枚指环,却因为他手的位置离镜头最近,反而看的最清楚。
那是他们当年订婚的时候,订婚戒指中的一个。
灵徽只觉自己整个人的魂灵都被抽空了,她一下瘫软在地,怔怔的掉下泪来,却哭不出声。
念希吓的不停哭,抱着她一个劲儿的叫妈妈。
可她叫一声,她的心酸就加重百倍。
林漠还不知道呀,他不知道他有了一个女儿,她给他生的女儿,他这一辈子,也都不会知道了。
灵徽一下子抱住女儿,哽咽在心口里的痛,尽数的涌出来,她什么都顾不得,只是更紧更紧的抱住念希,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灵徽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那个小镇的。
恍恍惚惚中,仿佛有个人一直抱着自己,那怀抱很暖,却不是她幻梦中的那一个。
她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在家中竹楼的卧室里。
阿寻和念希守在她的床边,屋子里满是鸡汤的香气。
她的眼珠转了转,阿寻的眼睛一下就亮了:“阿徽你终于醒了!谢天谢地!”
“妈妈,妈妈,念希乖乖的……”
念希小声的说着,小手轻轻去拉灵徽的手,灵徽勉力的对女儿一笑,目光却投向阿寻:“阿寻……”
“阿徽,我在呢,怎么了,是不是肚子饿了?还是要喝水?”
阿寻急急的询问,灵徽却只是轻轻摇头。
脑子到现在都还是乱的,闭上眼,就是报纸上他血红的名字,和那晦暗不清的照片上,独独清晰的戒指。
灵徽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可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
她得回去上海,她必须要回去一趟。
无论如何,她爱他也好,恨他也罢,他总是两个孩子的爸爸。
若将来有一天念希问她,她该怎么回答?
“阿徽……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头还晕?我去找医生……”
阿寻急急的就想往外走,灵徽却伸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指。
阿寻只觉得那手指冰凉彻骨,却仍在隐隐颤栗,他心里慌乱起来,莫名觉得,她要出口的那句话,会是他不愿意所听到的。
可她到底还是开了口,鸦翅一样乌黑的发散乱在枕上,她的眉眼纤细柔弱,瞳仁却依旧是漆黑如墨,她看着他,那眼神的最深处弥漫出来的,却仿佛是沁入骨髓里的哀伤。
阿寻对这,并不陌生。
有很多次,他回家时就看到她抱了念希坐在竹楼上望着远方发呆,连他站在她面前了都不知道。
他总会故作什么都不知道,欢喜的拉着她说说笑笑,看着她先是嘴角边蔓延了笑,然后那笑,又一点点的深入眼底,他方才觉得踏实起来。
他以为他总能等到那一天,她的眼里有了他的身影。
可在昨夜,她迷迷糊糊中,时而唤着林漠,时而唤着希文的时候,阿寻就知道,他怕是等不到了。
念希,念希,她取这样的名字给女儿,是要女儿念着她的父亲,还是因为她自己在念着那个人呢?
阿寻不愿意去想,却又控制不住的去想,他不想失去她,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失去她……
“我想回去上海一趟。”灵徽轻轻开了口。
阿寻听到自己心里咯噔一声,她说出来了,她也果然要走了,他却反而没了慌乱。
他知道,她是要去找那个男人了。
“阿寻,念希怎么办呢……”
“我会好好照顾她。”
阿寻接过她的话,他定定看她一眼,抬手给她按了按身上盖着的薄被,复又垂了眼眸,长而浓密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他眸子里的黯淡和苦楚:“我和女儿等着你回来。”
灵徽却没有回应。
她第二日一早就去县城,转车到了市里,订了最早飞回上海的机票。
她走的时候,念希还睡着没有醒,阿寻送的她。
一路上两个人没怎么说话,到机场的时候,阿寻却叫住了她。
他递给她一个小小的布包,灵徽接过来时才意识到是什么,下意识的就要推拒,阿寻却板了脸:“出门在外,总要花钱的,拿着。”
“我有的……”
阿寻却不理会,硬将钱塞给她,转过脸去:“见到念希的爸爸,事情处理完了,早点回来……”
灵徽低头,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哑了嗓子唤阿寻的名字:“阿寻,他死了呀……”
晨光熹微之中,她的眼泪纷纷而下,阿寻抱着她,却觉得一颗心都空了。
他宁愿那个人没有死,没有死,有一天灵徽或许会忘记他,可若他死了,那么曾经所有的伤害都会消弭无踪,灵徽只会记着他的好。
可他自私的不想,不想要她的心里,一直都留存着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阿徽,我和女儿等你回来。”
到了最后,他重复的却依旧只是这一句。
那么久没有回来上海,这城市早已无情的把她遗忘。
灵徽站在机场的出口处,整个人都有些茫然。
这城市太大,太空了,她甚至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
想了许久,脑子里还是空的,坐到出租车上,司机问了她三次,她方才开口。
可一开口,说出的却是林家的宅子地址。
司机倒是愣了一下:“小姐和林家什么关系?”
“普通朋友而已。”
“那倒是难得了。”
司机这话说的没头没脑,灵徽心里却明白。
他不在了,林家一定也乱成一团麻,人人避之不及的吧。
车子在林宅外停下来,灵徽一眼就看到了肃穆的白。
她下车,双脚却像是被钉住了,许久都不能往前挪动一步。
宅子里却很安静,只是漫天的白,几乎遮天蔽日。
她来时心里多少是存了一线疑惑的,可到了这一刻,这仅存的疑惑,也消失的干干净净了。
林家宅子外,空无一人,寂寥落寞的仿佛只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垂暮老人。
灵徽向着那紧闭的大门走,她按了门铃,却许久方才有穿了白衣的佣人红着眼圈过来。
“程小姐?”
那佣人还认识她,讶异无比的看着她,瞠大了眼瞳。
“我……”
“您是来祭拜少爷的吧?”
那佣人却已经絮絮说着,开了大门请她进去:“少爷这一走,身后事冷清的很呢……”
灵徽觉得耳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她只是木然的随着佣人往灵堂里走去。
管家也是识得她的,点头问好之后,给了她一炷香。
灵徽抬头,就看到了那足有一人多高的遗像。
照片上的林漠,唇角微微带了一丝笑意,他仿佛在看着她,如同从前过往的很多次一样,眸光温和而又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