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广得大惊,待要抬手,下盘早已站立不定,三角下巴“当”地戳上木板,结结实实摔了一跤,疼得龇牙咧嘴。
近门一人从睡梦中惊醒,揉了揉眼,见是施广得,便道:“施大哥,你没事吧?”施广得连忙摆手,笑道:“兄弟,你继续歇息。”那人便翻了个身,又打起呼噜。
施广得扭了几圈脖颈,筋骨复位,便直勾勾地盯着脚下的木板,总觉得方才甚是奇怪,好好的路怎么就摔着了,脚尖来回在地上摩挲,也没弄出个所以然来,便三步并作两步,急寻麻袋后面的酒坛,抄在怀里便出来了。
先前那人已然等的六神无主,见施广得出来,抽刀飞去,施广得吓得脸色铁青,只觉胸前银光做晃,手上一松,怀里的酒坛便没了,半饷喃喃道:“凤翅柳叶刀,竟是这样?”凤翅柳叶刀不单在一个快字,招数也是奇妙,百余米内,飞刀取物,直如探囊一般。
那人正是刁小刀,白衣罗衫,潇洒自在,“关中小刀仙”名不虚传,好酒在手,纵身一跃,到得大帆之上,就着斗大的日头,将酒满满地灌进肠腹,大呼:“痛快!”前些日子在秋言朝那,追出去十几里,到底没看到打架的热闹,他便意兴阑珊地回来,直奔樊楼买了几坛好曲子,想要回来自己动手酿酒,没想到却在这里遇上好酒,便一尝而快。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再招呼,七爷可就上来了。”施广得怯意依然,生怕刁小刀大呼小叫被人听到。
刁小刀酒意上头,哪里顾得上这些,只觉得这酒似乎……
“不对吧?这怎么就只有一半?你该不是蒙我?”“你就知足吧,我好不容易弄了这些,小爷你将就些,改日我再寻一坛来。”“好,算你有种,我喝饱了,要找处好地方睡觉去。”
说来施广得也觉得奇怪,方才明明盛得满满当当,怎么出来就只剩半坛?难不成那麻袋后面真有古怪?施广得打了个激灵,也不敢再去,总觉那事有点闹鬼。
话说李小星躲在麻袋之后,喝了半坛美酒,心中自是欢喜。想着楼上那位贵客不知是何模样,竟能租下这样一条大船,不去拜访一番,怎生过意的去。遂来至最上层天字房门一侧,查听无人,便大开房门,堂而皇之走了进去。只见屋内铺陈极为雅致,用的是紫檀木,披的是云锦帐,座中汉时博山炉,墙边辋川别业图。李小星见那帐中的锦绣华被很是诱人,便懒懒躺了上去,只觉霎时间四肢百骸无不舒展,整个身子说不尽的温柔和细软,想到天下间还有如此极乐之人,如果缺了我李小星,岂不遗憾?
如此,安稳睡了一个时辰,竟也无人,李小星便觉得无趣,踱步来至船上。此刻日影西斜,河水安澜,船帆大张,却无力可承,只得悠然自处。左右时不时过来大船,他便觉得十分遮挡视野,纵身来至瞭望台上,果然这里才是一派好风光,大河通天而上,远接红霞,辉映万千,端的是神采非常。
李小星痴痴地望了一刻钟,忽地冷风吹起,这才觉察已是星斗暗生之时,只是这风中似乎带着一股醉人的酒香。他便起身寻香而去,但见船头摆着方方正正的八仙桌,桌旁一位锦衣公子,公子身旁又站着十位壮汉,七尺身材,燕颔虎首,眉似剑戟,眼含电光,身穿粗布直裰,外罩山文铠甲,恍如开山真力士。
李小星啧啧称奇:“吃饭也这样大的架势,当真是个富贵闲人……只是那酒,着实让人有几分欢喜。”于是起身朗声道:“好酒啊,好酒。”却不看那人。
锦衣公子听得有人称赞他的酒,手中酒杯停了一停,长长地盯着那酒,只见酒中一副倦容,不知是怒是忧、是愤是叹、是狰狞是酸楚,只觉心中烦闷,一饮而尽,不再去看那面容。
他背对着李小星,李小星自然看不到他的脸色,也就不明他心中所想,只觉得这人好生镇定,但凡爱酒之人,听到有人称他酒好,必定要拉着那人,大讲一番,又必定会让那人大尝一顿,继而两人高谈阔论、引为知己,可这人却是装聋作哑,李小星心中不服,又大声道:“百余年的女儿红,不是人人都能喝到的。”
那人又停了手中之酒,眼含怒火,忽地双指打出,酒杯疾风而至,李小星大怒,这人不但不盛情邀请,竟还动了手脚,掌下也不含糊,急揽高风,以劲催之,那小小的酒杯不到瞭望台,便已粉身碎骨,这招正是“西风烈”之后“残阳血”。李小星发招之后,并无停歇,“斗千风”起,眨眼行到了桌旁,款款而坐。
再看桌上的玉壶美酒,手到擒来,尽而饮之,那十个大汉见他如此不懂规矩,满面怒色,作势要打,锦衣公子却拦住,开口道:“阁下好功夫。”“你也不赖。”李小星笑道,接着说:“你这酒里有些桂花的香味。”锦衣公子淡然而笑:“我这女儿红,是宫廷玉液,乃能品大师所做,怎么可能有杂物?”“不信,你可以叫人看看原来的酒坛。”锦衣公子见李小星成竹在胸,深恐真有其事,脸上便有不悦之色,本是一身烦忧,却还有这等糟心之事,实在难以舒怀,话音中也冷了三分:“上章,你下去看看。”其中一个大汉应声而去。
一盏茶后,大汉拎着酒坛,并一个跟酒坛一样大缸而来。锦衣公子点点头,大汉便将坛中之酒尽数倒入缸中,缸中并无异物,公子脸上不由得放出喜色,只是喜色未足,坛中悠悠飘下一朵小小的桂花,锦衣公子不禁脸色大变,怒从中来,以掌劈缸,作势要推到河中,李小星急揽入怀,又痛饮一番,笑道:“这样丢了,便可惜太多。”
话音未落,一个圆圆的身影远远奔来,急坐在李小星身旁,笑道:“兄台,你一人独饮,岂不寂寞?”李小星听声音便知是原来逼施广得偷酒那人,想来也是个酒痴,便让出去倒了一小杯,刁小刀愁苦满脸:“大丈夫怎能如此喝酒?”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只木碗,笑道:“这才是喝酒的家伙。”李小星见他率真,便满满地给他斟了一碗,刁小刀一饮而尽,仿佛心肠俱通,便望着星河,美美地长啸一声。
“痛快,真是痛快。”刁小刀笑道,“今日竟饮得这样好的美酒,真是不虚此行。”又道:“对了,在下刁小刀,人称‘关中小刀仙’便是区区在下,二位兄台如何称呼?”
李小星恍然大悟,原来这人是前次在秋言朝茅屋的那位,没想到在这里竟又遇见,难怪声音竟如此熟悉。这人爱好些打抱不平,又是酒中知己,但凡爱酒之人,心境大都纯良,交个朋友倒也不错,便道:“在下祁连李小星。”
“你是张老怪的弟子?”刁小刀“豁”地一跃而起,脸上满是惊疑之色,“你居然是张老怪的弟子?”李小星听他一口一个张老怪,心中自是有几分不快,傲然道:“正是。”
“我的个乖乖,我听说张老怪武功高超,当年便与娲皇宫宫主林玄不相上下,我还听说他的天地维罗掌神乎其神,我却从未见过,唉,真是可惜。”他先时说得眉飞色舞、满目崇敬,转而脸上大有遗憾之色,无一丝一毫遮掩。
“不过,我从今以后便会时常看到。”刁小刀展颜笑道,“我平生总喜欢结交天下豪杰,今日与二位颇为投缘,看二位也是人中龙凤,不如我们结为兄弟,如何?”
李小星没想他会如此反应,不禁为刚才小人之心过意不去,朗然笑道:“如此甚好。”
锦衣公子却不以为意,见二人如此胡闹,眉宇间露出烦怒之色,江湖之中怎有如此随随便便就结交兄弟的,岂不是胡搅蛮缠。
“咦?这位兄台,你意下如何啊?”刁小刀欢喜不已,既能认了兄弟,还能喝得了美酒,岂不快哉,只是见锦衣公子不言不语,不免问了起来,说着便与锦衣公子勾肩搭背,笑道:“你这杯中之酒也是这位兄台的,你既然喝了酒,岂有不拜的道理?”
那十个大汉见他举止轻浮,顿足向前,跟着大船便晃了一晃。刁小刀也跟着身子一晃,却是上下左右皆被人拿在手里,不禁一惊,脸上讶异,心中佩服:“几位兄台真是好功夫!”又向锦衣公子问道:“大哥,这都是你的手下?”他见锦衣公子始终不答,又见他年纪应该长自己几岁,便直呼大哥。
锦衣公子哭笑不得,这人真是疯了。
刁小刀见他冷笑,一副瞧不起的模样,心中当然恼怒,大叫道:“江湖之中,光明磊落之人能有几何,兄台难道是看不起我……二人?”全然忘了自己被架在半空,已落入他人手中。
锦衣公子无奈,心道今日如若不答应这人,恐怕又要生出许多事端,若张扬出自己的身份自是不好,便挥手让十个护卫退下,接着笑道:“兄弟我痴长几岁,便添居高位了。”
刁小刀开开心心落下,大笑道:“哈哈,这才是我们的好大哥。”
李小星一直含笑看着,天下间竟有这么有趣的人,见他说成了,心中为他一片叫好,便抱着酒坛与他使眼色。
刁小刀会意,赶忙接过去为锦衣公子斟满酒杯,李小星自是拿碗满满盛着。
清风明月下,三人共举酒杯,锦衣公子道:“在下钱玉虎,今日天光云影、楚楚宇宙为证,与二位结为兄弟,荣幸之至。”说着看向二人,见二人满眼期待,又接着道:“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刁小刀心里方才痛快,大笑:“说得好!”
既而三人开怀畅饮,慨然畅谈,席间又添了好些酒菜,刁小刀见是河中新鲜的鳜鱼,眼中放了光亮,此时鳜鱼最为肥美,味道之鲜,勾人肠魂。当下也不客气,尽收盘中。吃着吃着,只听钱玉虎长叹一声,心中纳罕,问道:“大哥,我见你自登船以来,便有愁苦之色,不知为何事烦忧?”
钱玉虎道:“不瞒二位贤弟,愚兄祖居临安,如今为人所迫,此番是要去关外避难。”李小星与刁小刀对望一眼,均感惊奇,能包下整条大船的,财力自是雄厚;能有如此高手护卫,地位自是不凡,怎会有如此境地?刁小刀是个耐不住性子的,撇了那肥鱼,捏了捏油腻的手指,愤然问道:“是谁敢如此猖狂?”
“哈哈,天下之人,谁能事事如意?况我与人无益,能安然退出,已是难得,岂敢奢求其他。”刁小刀不禁哑然,想到临安钱氏,似乎明白了些,他这一路应该是逃了出来,便气冲冲地坐下,长舒三大口,将戾气一去而尽,又捧上那盘肥鱼接着吃起来,因是戾气在怀,便品不得美味,所以才要如此,又接着说道:“大哥,是打算去往哪里?兄弟我倒是有一处好地方。”“兴庆府。”“哎呀,那的确是处好地方,我方才想说的正是此地。”
钱玉虎淡然一笑,这位兄弟倒是难得的心境开阔,一路之上本自愁闷不堪,到这里遇到此二人,方才开怀饮了几杯,难道真的上天垂怜,教我“柳暗花明”,结识这一班江湖好兄弟,将来好要……想到这里,忙收敛心神,接着道:“何以见得?”
“兴庆府号称‘塞北江南,’稻也香,鱼也肥,酒也好,那果子不知道有多甜,姑娘不知道有多美,大哥住下了,就知道有多好。”钱玉虎见他手舞足蹈、说得真切,朗然大笑:“如此,愚兄到是真的寻了处宝地。”“正是,来,大哥,再满上一杯,不醉不归。”
不想,三人之中,竟是刁小刀酒量最差,李小星见他眼似迷离,魂游太虚,叫道:“刁小刀,你要不要再喝?”“再来……来……来……三……三……三……碗。”话音未落,早已趴在桌上,鼾睡如雷。
钱玉虎大笑:“没想到三弟酒量如此不济,也罢,昭阳,你将刁兄弟送回去。”昭阳上前,却不是去扶刁小刀,而是双手抄在他腋下,略一用力,便把刁小刀扛在肩上,只听刁小刀悠悠道:“这床也太硌身子些,不好……不好……”
李小星与钱玉虎相视大笑,各自回房安睡不提。
第二日一大早,昭阳来到李小星房外,请他去用早饭,李小星道好,问及刁小刀如何,昭阳道:“还在酣睡。”李小星便独自来至钱玉虎处,刚到房门,便见他案前架了一张极好的绢布,只见钱玉虎在绢布上点点画画,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后又退了回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那绢布,盯了许久,左手拿起案上的笔洗,右手如摘花、如揽月、如取露,或点、或抹、或勾,那绢布上眨眼竟成了山秀水明的好风光,他这来来回回,用着些武功路数虽是平常,却让人看着心旷神怡,好似神仙一般。
李小星不禁有几分佩服,待要上前看个明白,却被刁小刀搅了:“大哥,我跟你说,你那护卫也太不够意思。”说着抢到李小星身前,接着道:“李兄,今天要是你去叫我多好,方才昭阳进我屋内,我睡得正香,可他却椒面子洒在我鼻孔里,你说气也不气?”昨日二人相论辈分,李小星和刁小刀生在同年,略微差了些月份,刁小刀便不愿矮上三分,只称呼李兄,李小星也识得他脾性,便称呼他为刁兄。
刁小刀接着道:“我问他为何如此做,他说此为上上之策。”话未说完,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悠悠道:“公子的朝饭耽误不得。”“你倒是告诉我饭在哪里啊?”昭阳不悦,气哼哼不答话。
钱玉虎大笑,说道:“还是愚兄带你过去。”说着同刁小刀和李小星来至另一处雅致的房间,只见红木八仙桌上:酒蒸羊、绣吹鹅、盐鸭子、豉汁鸡、鲫鱼脍、虾包儿、撺香螺、莼菜笋、雪霞羹、桂花糕等酸咸甜辣、美味俱全。
刁小刀看得呆呆的、直直的,心道人间美味见得多了,却没见到如此活色生香、妙不可言的。尤其那道雪霞羹,取亭亭玉立之芙蓉花,与鲜嫩的白豆腐相煮,其中繁琐之技自不必说,就其佳肴成就之时,豆腐胜雪似的白,芙蓉似晚霞的媚,仿若皑皑白雪上道道霞光,真是美哉,妙哉。见钱玉虎坐下要吃,他挥手大声道:“慢!”刁小刀慢慢坐下,小心翼翼地勾了一勺雪霞羹,美美地嘬上一小口,只觉飘飘然如入云端,踏入那幻虚仙境,见着琼浆玉液、珍肴佳馔,痴痴笑道:“好!好!好!来!来!来!大伙一块吃。”
钱玉虎以为他要怎地,然后见他如此,忍不住哈哈大笑。
李小星无可奈何,笑道:“天下最真之人,莫过于刁兄。”刁小刀听了自然欢喜,当仁不让:“李兄果然是明白人。”
“二位贤弟若不嫌弃,愚兄便吩咐下去以后都是如此。”
刁小刀瞪大了圆圆的眼睛,这几日便有口福了?但随即摇头道:“午饭便改了吧,省得我回去牵肠挂肚。”二人听言,一齐大笑。
如此又过了两日,这天清晨,又是日出东方,无波无澜。三人到船头斗酒,远远地依稀看见长安城的城楼,李小星道:“刁小刀,你快点喝,如此喝法,什么时候能分出胜负。”刁小刀上次输了便是不服,今天早上听说要喝酒,便又闹起来,非要分个高低,此时各人已喝了十坛,李小星和钱玉虎面不改色、谈笑自若,但刁小刀已是酒意上头,脸色有些泛红了,他喝了半碗,长舒一口气,又吸了半口清风,说道:“好酒本……就要慢品,你……少来这一套。”
“马上就要进长安城了,用手指头算算也喝不了几坛,这样吧,哥哥们让着你,你再喝一坛,便是你赢。”
“笑话,我刁小刀喝酒什么时候叫别人让过,亲兄弟也是不行,你等我干了这碗,再……”
这“再”字还未脱口,大船猛然摇了一摇,刁小刀登时醒转,惊出一身冷汗,扔了酒碗,飞向船边,只见船头飘过一个五彩的身影,外侧便细细地飘出一圈圈水纹,水纹越生越快,便成了道道浪花,跟着大船便左右摇晃起来,渐渐地如荡秋千一般。
钱玉虎见状面色煞白,李小星不明所以然,但也知是遇上了什么厉害东西,只听刁小刀乱吼道:“施广得,快把魏平湖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