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韩蝉儿沿路上前,发现杂草外让出道山崖,山崖下一丈之地深凹迂回,恐能藏人,便罩住门户,悄声探身去查,不想未及行动,肩上一阵酸麻,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向下跌落。
李小星见状,斜刺里猛冲过去,以下坠之势运劲一跃,如鹰出险峭、凌飞长空,拿住韩蝉儿手臂,紧紧拥她在怀中,以护她周全,毕竟是自己太过大意,才害的她中了蝎子镖,此刻心中满是愧疚。
山崖虽不甚陡峭,但其间布满砾石,松散而锋利,寸寸割裂着他的衣衫和皮肉,痛楚难当,但又无处可借力停顿,只能听之任之。须臾之间,又觉耳畔呼呼生风,万千景致便如过眼云烟,匆匆而逝。
许是痛了太久,便不会觉得痛了,李小星心头不知不觉生出另一段滋味来,此番来到大相国寺,不过是为了师父送达书信,不想与你几次相遇,这算是佛家所说的缘分?你这人心思简单得很,做什么倒不先想想自己。
忽地背后一阵剧痛,方才经过一块大石,伤口又深了几寸,也不知何时到头,李小星趁机瞥了一眼山下,恍惚间前面出现松林,心中大喜,待得近处,贯真气于下盘,金钟倒挂,勾住一棵细松,回旋落在两颗大松之间。见一切稳当,忙起身查看韩蝉儿的伤势,只见她面带桃李之色,更胜往昔。
这便是蝎子镖厉害之处,别人中毒都是青黑之色,蝎子镖却是无形之毒,兼增三分明色,让人误以为安然无恙。
李小星心中不免有些慌乱,此处距刚才落下的地方太远,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况那贼人恐怕早已远走高飞,但身处深山,又哪里去找解药。极目望去,两人所在之地,上不见崖,下不见谷,只是满目的松林,松林下雷动山鸣,李小星忙去查看,只见松林下一处洪水从山腹中喷薄而出,振彻山谷,山谷四面如刀劈斧削,再往下十余丈便是一处深涧,深涧旁似乎有一条小路。所幸谷间峭壁上盘着些年深日久的藤萝,李小星上下试了一番,遒劲有力、柔韧有度,确能承的住两人的重量,便回身将韩蝉儿稳稳地绑在自己背后,一路小心翼翼攀援而下。待到小路之旁,试探韩蝉儿的气息,微微弱弱。
既是有路,便是有人常会从此处行走,附近必定有村落或镇甸,李小星思量几番,背起韩蝉儿往山下急行。须臾,但听山中歌声响起,似乎朝这边而来,那歌声朗朗清清,似松风相和,水石相鸣,让人望忧生乐。李小星忙迎上前去,但见一樵夫粗布麻履,担着两担厚重的柴火,从另一处深林而来,他上前唱了个喏,说道:“这位大哥,在下有礼了,敢问这附近村落有没有大夫?”“大夫?”樵夫见他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神色慌张,不免有些起疑,李小星忙解释道:“在下本是与内人出门踏青,不想在这山间迷路,我二人不熟悉情形,不小心自山上跌落,如今内人昏迷,我心中甚是焦急,还请大哥施以援手。”
樵夫听他如此说,便向他身后望去,心道他伤痕累累,夫人却毫发无损,想来他对夫人感情甚笃、百般爱护,才会如此,不由得生出同情之心:“这位相公你先别慌,我们村中便有一位神医,你且同我前去,尊夫人必定药到病除。”说着,引李小星前行,李小星连忙称谢。
约莫半个时辰,来至一处小小的村落。樵夫一路奔走,找到一座满是桃李的院子,敲门大喊道:“司马神医,您老人家在家么?”一小童应声而来,推开门睡眼惺忪道:“是谁大晌午的跟雷打似的敲门?”樵夫讪讪而笑:“苗小哥,有位夫人受了重伤,还望司马神医起来瞧瞧。”“偏偏你许多事,让她进来吧。”那小童只不过九岁,说起话来却是大模大样。
李小星听言忙冲进门,小童见他走得莽撞,甚是不快,斥道:“急什么,我还没告诉你放在哪儿呢?”“你倒是快说!”李小星担忧韩蝉儿的伤势,又见他年纪尚小,却颐指气使,便十分着恼。小童不以为意,瞥了他一眼,又哼道:“这夫人好生模样,却找了这么头莽牛!”说着指向一处房屋:“在那里等着。”
李小星忙将韩蝉儿安顿好,就听屋外一老者缓缓道:“哼哼,小子,你又欺负什么人了?”“师父,来了位夫人,说是受了重伤,但是我瞧着还好。”“你个小孩儿,懂什么,待为师前去看看。”
老者进门,只望了韩蝉儿一眼,不由得脸色大变:“信儿,快将家伙拿给我!”说着忙上前细细查看,对李小星道:“你将夫人伤口处的衣衫剪开,这伤需得尽快将毒镖取出。”
苗信倒也识趣,见师父疾言厉色,便知伤情有碍,奔向西厢房抱过一个精巧的盒子,急回转打开放在老者面前,老者抽出一把小小的弯刀,光可鉴人、锋如鱼肠,两指按于毒镖左右,提气丹田,运刀直下……
李小星拦道:“神医?”他知蝎子镖极难处理,若是没有经年的精湛医术,万万难成,那时若要再行取针,便是难上加难。老者不予理会,眉头紧蹙,神情贯注,右手下刀,迅捷无比,还未等李小星看清,老者收刀在手,只见那蝎子镖的软尾已然贴在弯刀之上,毒针完好无损。
老者方才长舒一口气,展颜道:“信儿,将那黑色药瓶给这位相公,让这位相公为夫人上药。”说完回头紧紧盯着李小星,神色中满是疑虑,后有些痛心,复又哀叹,仿若想起经年伤心之事。
李小星已然察觉,恐他与那贼人一伙,便装作浑然不觉,仍是担忧的模样,问道:“神医,在下的妻子……”老者如梦初醒,忽转颜色,语气甚为缓和:“尊夫人的伤还需仔细看护,今天晚上无碍,明天便会好了,期间如有异常可到正房找我。”李小星便又万分感激的模样,躬身称谢:“多谢神医,在下……”老者挥手截声道:“不必谢了,你也受了不少外伤,我另外给你一瓶金创药,你自行敷上吧。过会信儿也会送来两套衣衫,衣衫是拙荆平日所做,山野乡人虽没有锦衣绸缎,但都干净齐整,相公暂且凑合吧。”
李小星听他如此说,面露难色,犹疑道:“我们有婚约在身,但尚未成婚。”老者闻言,明白了几分,哈哈大笑:“既然这样,便等拙荆回来,她一大早到山中采药,至晚方归。”李小星又谢了一番。
傍晚,归来的妇人为韩蝉儿换好衣衫伤药,便退了出来,回到正房,坐下道:“泉哥,我今日回来,一路上听说大相国寺去了贼人,还用了蝎子镖,难道会是师妹?”“东厢房那二位是深山下来的,那山连着大相国寺那边,你方才又看见那毒镖了,是她无疑。”“唉,师妹从小倔强,当年她犯了门规,被师父逐出师门,师父一直耿耿于怀。这些年,她未曾与我们联络,现如今不知她怎么样了,又为什么来大相国寺这般作为?”说到此处,妇人潸然泪下。
司马斌叹了一口气,安慰道:“你先别担心,这里你先照料着,我去看看。”
黄昏已过,月升山中,风敛云收,群峰寂然,白日间的洪水也化作一道清溪,缓缓流向深涧。司马斌行于小径,抬头望见新月,不免想起当年往蝎子林拜师学艺,那时自己已入门五年,一日与师父出林采药,见路旁蹲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那孩子畏缩在一棵老槐的树洞之中,神色凄苦。
那是个兵荒马乱的时候,山上乱寇又多,师父见惯了太多了生离死别,心中猜了个八九分,上前问道:“小姑娘,你的爹娘呢?”那孩子只是咬着牙,一句话不说,师父又问:“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她还是咬着牙,一句话不说,师父叹口气,又说道:“我看你穿的有些单薄,这样下去会生病的,就不能待在这里了,我带你回去穿件厚些的衣衫,咱们一块出来等,好吗?”说也奇怪,小姑娘听了这话,竟痛痛快快站起身,一路匆匆跟着师父进了蝎子林,换上衣衫便拉着师父出来,两人就这么在路旁等着,一连等了三个月,小姑娘便不再要师父跟来,自己却苦苦守在树下,风霜雨雪,从未间断。
后来,师父就每日出林为她讲解医书,带着其他师兄弟采回来的药草为她讲解药性,教她武功,就算她入了师门。师父为她起名为乐阳平,因无名无姓入了师门便随师父而姓。乐阳平天资聪颖,几年间医术便远胜他人。
再后来,自己学成出得蝎子林,与情投意合的师妹方和茵成家立业,师妹方和茵与乐阳平感情最是要好,往常乐阳平也只与方和茵会说几句闲话,是以两人偶有书信来往。但是,五年之后,蝎子林发生了从未有过的事情,司马斌后来从其他师兄妹那听说,一日乐阳平独自出林,杳无音信,师父心急如焚,差人到处找她,怎么也找不到,可十天后,她毫发无伤回归,虽仍是默然不语,眼睛却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光彩。师父大为恼火,重重斥责于她,她便长跪不起。
蝎子林的规矩,未成艺之前,不允许随意出门,这也是蝎子林千百年来长盛不衰的道理。乐阳平深知自己触犯门规,便几天几夜,跪在那一丝不动,后来竟晕倒了,众兄弟姐妹于心不忍,将她安置在房中修养了几日,师父也没有再追究。
至于逐出师门之事,是因为有一次,林子里来了位中毒颇深的侠客,他中的毒很奇怪,师父也束手无策,整天愁眉苦脸。可乐阳平却偷偷去看了那人,偷偷用了药,被师父逮了个正着,师父发现那人毒性更深,但那人过了半日又奇迹般地转危为安,这一次差一点败了蝎子林的名声,师父怒火中天,说乐阳平这是拿人命做儿戏,一气之下便将乐阳平逐出师门。
司马泉突然停下脚步,远处山巅出现了许多火把,绵延出几里,好似一条盘踞山间的火龙,火龙中不时传来呼喊声,听声音像是在叫“少将军……李少侠……”司马泉心道定是白天来那两人,看来二人来头不小,要尽快找到师妹,便加快脚步,不想身前却突然出来一人挡住去路,那人看了他半饷,提气道了一声:“师兄……”
真的是乐阳平,司马泉惊道:“师妹你……”“我中了维罗掌……要调息几日。”“伤势怎么样?”“他没下重手……”“好,我有个去处,你跟我来。”司马泉见山上的火把蜿蜒而下,便招呼乐阳平退到斜旁的山路。他平日里和方和茵常到深山中采药,有时几日才回,因而在几处山洞中都备了衣食。
渐渐地,那火龙远远地在脚下散去。
乐阳平随着司马泉辗转行了一个时辰,来至一处半山腰的山洞,山洞周围缠满了密密麻麻的何首乌,隐蔽性极好,内里又干燥清爽。司马泉让乐阳平去石床上休息,他熬了一碗调理内息的汤药放在石床边,说道:“师妹,你且在这里住着,我回去让你师姐过来照顾你几日。”乐阳平深感愧疚,不想此番出来,不仅一无所获,却还要连累师兄师姐,便道:“劳烦师兄师姐,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你无须多想,好生养伤。”
方和茵听说找到了乐阳平,霎时间泪如雨下,想及自己与乐阳平身世相仿,当年乐阳平极少与人说话,只对自己百般亲切,二人十分投缘,相依相靠,同行同寝,便如亲姐妹一般,如今一别几十载,心中念想岂是他人能轻易体会?方和茵不等司马泉说完,便收拾好几件衣衫,配了几副通经活络的伤药,一路赶往那山洞。
昔日姐妹见面,千言万语都化作相拥而泣,恍惚几十载,挂怀之心何曾断绝,方和茵安慰道:“妹妹,你身上有伤,不宜多忧,这几日我助你疗伤,待伤好,我们再好好叙旧。”
司马泉去而复返,李小星虽在韩蝉儿房中看护,却也听得清楚,他本就怀疑,山村当中怎么会有人解得了蝎子镖的毒,后又一想,这人定是蝎子林出来的,与今日贼人是同门师兄弟。但看他救人之时,心思颇纯,与那人应该不是一伙的。他蝎子林本就是悬壶济世,只是出了个叛徒也说不准,倒是自己多心了。
如此安稳一夜,第二日大早,韩蝉儿醒转,见李小星在一侧睡醒惺忪,问道:“这是哪儿?”李小星一夜未眠,方才走了神打个盹,听到韩蝉儿问话,抖了个激灵,忙回道:“这是个山村,我……我也不知道究竟在哪儿。昨天有位樵夫大哥说这里有位神医,带着我们来的。”
韩蝉儿点点头,又道:“有早饭么?”眼神中有些欲言又止,李小星怔了一怔,觉得这话问得有些奇怪,但猛地想到,她是要起来装扮,我还真是笨,总是守在这里,难怪她刚才那么看着我,于是道:“那个,我……去看看,应该是有的。”
李小星漫步院中,深呼一口气,如释重负。只是大相国寺那边,恐怕自己还是要去一趟的。如今,只好暂且在这里待韩蝉儿的伤势稳定。
对了,这院子里确实有股搜肠刮肚的香味,比之秋言朝尤胜几分,许是这院中之人,颇通物性药理,于百味诸香甚有心得,所以这香味才会萦绕不减。李小星寻香而去,只见昨日的小童在厨房里忙活得热火朝天,那架势看起来有模有样,不禁笑道:“好小子,还有这等本事。”
苗信仿佛能听到似的,冷冷道:“马上就好。”李小星听他又是冷言冷语,也冷下脸来,心道:“老子要不是为了治伤,不得好好教训你一顿。”又放眼院中,只见院中用栅栏绕了个小园子,园子左边搭得架子,左右上下绕满了紫藤,丛丛绿叶像瀑布似的散散漫漫垂下来,架下有藤桌藤椅,便与架子上的藤条浑然一体似的。院子右边则晾了好些药材,药香扑鼻,再往前就是道道的菜畦。
司马泉在菜地里忙活,见到李小星出来,笑道:“那姑娘可醒了?”“多承神医妙手回春之术。”“无妨,治病救人是我等行医之人的本分。”李小星心里打了几个转:“江湖之上,谁都知道,蝎子镖只有蝎子林的人能解,这人好生谦逊。他大隐于此,恐怕有其用心,我又何必揭穿人家。”“虽说如此,在下叨扰神医,多有打搅,汤药之费不敢省却。”他言语间颇为真诚,无非想让司马泉放心,此事就当平常医诊,其余一切自是不会泄露。
司马泉抬头望向李小星,如此明白江湖道义的人不多了,笑道:“早饭让信儿给你们送过去。”“有劳了,不知神医这可有马车?”“这事也让信儿去办。”
李小星给韩蝉儿送过早饭,自己出得院门,昨日匆匆来到此地,竟没有看清这村落居然是座桃源之乡:群峰环抱,翠色如聚,佳水相绕,绿柳压堤,桃李盛开,团团簇簇,有些生的枝蔓多了,无处可寻,又争相舒展到水中,那些艳艳桃李之花便随着泛泛清水流进村前无边无际的青青麦田之中,远远地还有些鸡喧犬鸣,燕飞莺啼,李小星不禁感慨,此处与镜铁峰相比,倒别有一番风味。
不想,从绿柳中又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昨天那位樵夫大哥顺着河岸走到门前,招手笑道:“李相公,夫人可好了?”李小星道:“劳大哥关怀,内人已然大好。”“那便好,那便好,我就说神医定能药到病除,果然如此。今日早上,苗小哥到我这里来,说是你们需要马车。可惜我们穷乡僻壤之地,没有马车,我那里倒有一辆牛车,不知二位可否屈就?”“有胜于无,还要再劳烦大哥。”“无须客气,那我便回家赶来,你们稍等我片刻。”
果然,一盏茶后樵夫赶着牛车而来,韩蝉儿相谢一番,樵夫大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贤夫人不必客气。”韩蝉儿听到“贤夫人”三个字蓦地一怔,后又眉梢紧锁,料到是李小星说了什么,心中便有几分不悦。李小星不回头也知身后寒光凛凛,只能赶紧迈步向前去牵着大牛,不想那大牛却是认生,牛脾气上来,一通蛮力乱使,脖颈生生地往外拽,怎地也不让他牵那绳索,樵夫见状哈哈大笑:“二位一看就是贵人,怎会懂得这些乡野之术,我这倔牛有些脾气,还是让我来吧。”
李小星不敢坐在车后,只得随着樵夫坐在前头,听樵夫说些山间趣事,两人驾车辗转往村前小路而去,慢慢地爬上山坡,缓缓地转过一道山梁,村落便隐了回去。到了高岗之上,樵夫兴致来时,又朗朗地唱起山歌。李小星听他歌声中似乎有些塞外之音,倍感亲切,便问道:“大哥,怎会懂得塞外之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