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舌帽走得很快,一路埋着头,甩着胳膊只管往前走,宗白则有点狼狈,迈着小短腿跟在后面,一会儿踉踉跄跄地跳过这个坑,一会儿又飘飘忽忽地踩在滑溜溜的大青石上,时刻准备着摔倒。
令人苦恼的是,她还必须得小心跟踪着,把经过的地方牢牢记在头脑里,每到岔路,便把树枝绕一个圈圈,想必到时候就可以循记号安全返回。
顺着溪流向上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空气逐渐湿润起来,头顶也是密密麻麻的树,黑沉沉的近乎乌云,近乎闭上眼时视网膜上出现的图案:石头,巨坑,洞穴……她似乎再也不用担心回去的问题了,因为这才想起,不知某时,已经有了那惊人的记忆力。
不出所料,走过的所有岔路口,现在只要闭上眼,都清晰地出现在黑幕之上了。
接下来一截路是上坡路,由于坡度比较大,水土流失比较严重,黄色的泥土被雨水冲刷掉以后,裸露出白晃晃的花岗岩。
坡的最顶端是一丛栀子花,鸭舌帽钻进去,一下子不见了人影,宗白手脚并用,踩着几处凹进去的花岗岩,喘着大气爬上去,抓到一丛栀子花借力,跪在小坡边,看见了一个用篷布围着树搭成的简陋屋子,勉强称得上树屋。
鸭舌帽不见了,篷布的一角还在晃来晃去。
宗白从栀子花丛中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向树屋,她捡起一根树枝,掀开了篷布的一角,各种垃圾滚落了出来:塑料瓶子、水果罐头、还有一个破烂不堪的手电筒。
宗白撅着屁股往里面窥视,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帐篷此时像是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头子,露出黑洞洞的豁口,倒是没有想象中的异味。
宗白放下蓬布,气呼呼地扔掉了树枝,失望地坐在大石头上唉声叹气,双手揣进兜里,无意间摸到了里面的白纸,一下子又记起了所有的图案,她握了握拳头,给自己加油打气:没什么的,只是跟丢了一个人,我有信心,我已经把这个秘密了解了百分之一了。
她再次环顾四周,周围树林显示出一如既往的安静,没有风,空气闷热得很,她掀起衣服,上下舞动着,费了力气,人为制造出来的一点风却没有一点用。
她抬起头,发现头顶倒是有一棵树,无怨无悔地在给她遮阴,却形单影只,树冠稀疏,大概被沉重的帐篷拉扯着喘不过气了,这要是赶上雷雨天,可要好好祈祷不被闪电击中。
天快黑了,还是没有人出现。
宗白索性张开双手,像只天鹅一样绷直翅膀,绕着破旧的帐篷转圈圈,一圈,两圈,三圈……头晕乎乎的,太阳穴也疼,真相像裂口的核桃,快要被一点点剥开了——鸭舌帽肯定是来过这儿,找到在此居住的一个人,然后二人不知以什么样的方式,转移到了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也许,这个帐篷就是切入口!
宗白停止转圈,弯下腰刚要一把掀开帐篷时,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她出于小心,还是一下子握紧了门口的一根木棍,在转身的同时,看见了老羊倌,身后的尖顶帐篷随即轰然倒塌。
“你怎么来了?”宗白张大嘴,盯着老羊倌。
“显而易见,你觉得除了我,还有谁会住在山上呢?”老羊倌剧烈咳嗽了几声。
他叹口气,而后在帐篷前面的大石头上坐下来,他点燃了烟杆儿,望着宗白以及垮成一团的帐篷,并没有表示一丝惊讶,只顾忘情地吧唧吧唧地抽烟。
“这是你家?”宗白指了指身后的帐篷。
老羊倌点了一下头,猛地吸了一口烟后,把烟杆搁置在大石头上,起身扯了扯捆在帐篷最中心上的绳子。
“看什么看!快帮忙把我的房子搭好呀!”老羊倌一边咳嗽,一边牵拉绳子。
“我就动了这个嘛。”宗白举起木棍晃了晃。
“听过没有,牵一发而动全身。”
老羊倌爬到树上,把绳子挂在最高最粗的一根枝桠上,然后跳下来,弓步拉扯绳子,身体往后倾,一下,两下,三下……枝桠好比定滑轮,随着掉落在地上的绳子越来越长,帐篷也由一个煎饼变成了一个面包,再从面包变成了高耸的圆锥形。
宗白帮忙把帐篷的四个角固定在地上,途中好多灌木的枝桠拍打在她的脸上,羊也不听话,分不清左右地撞人撞锅,没头没脑地忙了一阵子后,总算停下来歇口气了。
“你遇到鸭舌帽没?”宗白站直了身体,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谁?”老羊倌捡起石头上的烟杆塞进嘴里,吧唧几下后,顺便把蜷缩在双耳铁锅里的羊追了出去。
他提着铁锅的一耳,站在石头上,眯着眼睛说:
“哎,宗白,你有没有发现,咱们清水村处于一个大坑之中,或者说更像一个水缸。清水河到底流到哪里去了?话说,你知道吗?”
“我上哪儿知道呢?我才来两个月。”宗白一脚瞪在大石头上,莽撞地撞倒了老羊倌,垫着脚尖站在上面看山下的村子。
眼前除了树,还是树,平滑如丝绸,不见起伏的绿色在四处蔓延。
“这里曾经也是几座大山环绕,天上一颗石头砸下去,不仅扁了,还凹陷一个大坑。”老羊倌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
“你咋知道呀?”
“县志上写的。”
“那么清水河流到哪里去了?”
“县志上没写。”
“哎,爷爷,别转移话题,你到底见没见到鸭舌帽?就是小酒馆的老板?”宗白把地上的铁锅捡起来,双手抱着它,站在石头上,“再不说实话,我可把你吃饭的东西砸了。”
“他呀,没见过。话说,这锅是我的脸盆,用来洗脸的。”老羊倌走进帐篷,搜索了一番,举着一个平底锅走出来,得意洋洋地说道,“你看,这才是我吃饭的锅。”
老羊倌沙哑的声音在宗白听来过于遥远,她低头看了一眼干净的锅底,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地叫起来,眼前的破帐篷似乎也变得越加模糊,她从石头上跳下来,这加剧了头晕眼花的感觉。
“你怎么还不回去?天快黑了。”老羊倌放下平底锅,朝摇摇晃晃的宗白走来,递给她一颗玉米糖。
“嗯,不回去了,今晚就在这儿了。”宗白一屁股坐在地上,剥开糖纸,把玉米糖含在舌下,同时指了指帐篷说道,“你怕不怕,闪电会劈到你家?”
“哦,不怕。”老羊倌面露愁色。
“你放心吧!有人帮我带话了。”
“哦,那行。走,找点好东西给你尝一尝。”老羊倌一下子把宗白拉起来,宗白定了定身体,努力地跟在他身后。
因为,这对宗白来说,是求之不得的。或许,老羊倌要带她去的地方,就是鸭舌帽消失的地方。
夜色渐渐袭来,越往树林里走,天儿越黑。老羊倌打开了一个小电筒,光虽小且暗,但对于看清楚路却绰绰有余。
“这边来。”羊倌弓着背,暴力地拉开一片芭蕉叶子,他刚松手,这叶子也同样暴力地抽打在宗白的脸上。
老羊倌回过头来,看见宗白沾着泥土的脸,感叹道她丛林穿梭技术的薄弱,于是慷慨地把小手电暂借给宗白。接下来的路,没了手电,老羊倌走得更加顺畅,宗白不得不佩服老羊倌这夜行动物般的视力,以及他跋山涉水的能力。
宗白握着小手电,谨慎地跟在后面,仿佛盲人握着一根光明之柱,慌慌张张,不敢放松。
他们加快脚步穿过几处灌木丛后,前面很快出现一小片空地,空地的里面是一片花岗岩,石头表面整整齐齐的,似乎被精心打磨过。
老羊倌走到这片花岗岩的拐角,掀开一片绿萝,一个黑漆漆的通道暴露出来,两壁闪耀着些许石头渣子的光芒,看似是残留已久的矿坑。
坑道底下是一个水潭,圆桌大小,水清澈,老羊倌挽起袖子,蹲下来,一只手搭在坑道上,另一只手在水里晃了晃,而后提起来一条鱼。
宗白歪着头摸了摸坑道的墙壁,问道:“坑道入口在这里,出口在哪儿呢?”电筒的光射进坑道里,很快被吞没了。
老羊倌提着鱼,领着宗白走出去了,到了洞口,他停下来,转身抹去入口处一块隐蔽的牌子上面的灰,“矿坑出入口”几个字随即显示出来。
“这是废弃的矿坑。”老羊倌神情严肃地说道,“已经荒废很多年了。”
“挖什么矿?”宗白问道
“这怎么晓得。”
“县志上没写吗?”
“咦,我发觉你说话越发老气横秋的,不像小孩子了。”
宗白站在洞口,两眼正视着幽暗的通道,伸开手,手指一下子就触到了潮湿的洞壁,慢慢地,潮湿渗进骨头,引力拉扯筋肉,手指连同手掌,仿佛要被吸收进墙壁里面去了。
“还不走吗?”羊倌提着鱼凑过来,迫使她退后几步。
“里面可能比你想象的要危险。”羊倌补充道。
宗白一下子收回手,颤抖着说:“走,走吧……”
回去的路很顺畅,宗白尽可能腾出大脑空间,回忆起洞壁产生的莫名吸引力,那引力黏糊糊的,带有一点刺痛感,她一下子想起了在家门口拉扯水缸里的竹竿的感觉。
制作水缸的石材似乎与它有联系,如果这里就是这种神秘石材的来源地,那么,鸭舌帽的短暂消失,看起来似乎有迹可循了。
还有,老羊倌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多年前掉落下来的石头,似乎与这种引力也有关联。
如此神奇的石头,难道就是盒子里纸条上写的“黑石”?
但是,按照“物以稀为贵”的原则,如果坑道里的石头全部是“黑石”的话,恐怕,毁灭它,目标明显,轻而易举。
所以,坑道里的石头不可能全部是“黑石”,只有部分是,或者说,曾经有一块黑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被掩藏在大山深处,使周围矿物产生了变化,生成了莫名的引力,找到那块核心石头是关键。
而最有可能隐藏这块石头的地方,目前所知,无非就是两个,第一就是这条坑道的最深处,第二就是山上那个曾经差点淹没山羊的大水潭。
再说怎么毁掉黑石也是问题。用火烧,用水淹吗?
还有,一开始就在墓碑面前得到的那个石头,是温暖有温度的,与坑道里湿润引力大的石头,区别很大,那么,那块盒子里的石头究竟是什么。
倘若,那块就是“黑石”,那么转交盒子的人,为什么不自己毁灭它,反而将如此重要的东西,极其随意地摆放在一个昏昏欲睡的小孩旁边,要求她去做这件事?
最后,这块石头到底有什么作用,何人要争抢它?何人又要毁灭它呢?
自己在其中,究竟是何种角色?综合总总,更像是一枚身不由己,被多方势力拉扯,惨兮兮,苦恼极了的棋子。
四处都是虚无的墙壁,思维待在里面,怎么走都走不通,没有出路。
宗白觉得自己现在靠近真相的千分之一了,百般无奈,抱紧了头。她想,老羊倌说得挺对的,自己是越发老气横秋了,为何不能像其他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无所牵挂。
“小鹿。”宗白突然想起了那个依旧待在孤儿院的女孩,当初就是因为在养母面前,过于表现自我,抢走了小鹿离开孤儿院的机会。
宗白还记得,养母当时在孤儿院,第一眼看见小鹿时眼里的光芒,那是让人心里为之一亮的白,过于耀眼。
当时,宗白早早意识到这一点白光,抓紧机会在养母面前表现,于是,她终于离开了那里。
如果当初选择沉默和忽略,是不是以后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过了良久,等她抬起头时,已坐在地上,蜷成一团,置身于一团漆黑之中,迷宫不在,只有眼前的一团篝火,在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