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很快跑到了村头,那儿有棵大榕树,村里岁数最大的人都没有这棵树年纪大,这也是宗白和魏晋兄妹初次见面的地方。
宗白利落地抱着榕树,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挑选了一个最高最舒服的树杈,转个身,坐下来,双腿悬在半空中,树下是舞着长竹竿的养父,那规格,一看就是赶鹅用的。
还好榕树够高,养父捅了几下,都没打着宗白,他只好气急败坏地找来另外一根,打算接在一起。
无论如何,宗白就是赖在树上不下去,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其中就有老羊倌和他的两头羊。
“下来再说,给我下来。”养父挥舞着拼接好的竹竿。
“我就不下去,除非你答应我,再也不强迫我放羊,去镇上洗盘子了。”宗白抓紧机会,表明自己的立场。
“好了好了,别打了,你看都哭成这个模样了。”老羊倌指了指树上笑嘻嘻的宗白。
“我今天非要收拾她。”养父挥着长竹竿,差点打着羊倌的脸,还好他灵巧地躲过了。
“怎么,宗白,你又惹你爸爸不高兴了?”羊倌朝宗白吼道,“你下来,今天不放羊,也不跟你爸去镇上,我带你去河边钓鱼。”
羊倌又一把抓住竹竿,走近养父,慢悠悠地说道:“该去镇上了,否则来不及了。这事后面再说。”
养父回过神来,愣了愣,抛下竹竿,跑回家,换了身衣服,便朝镇上的方向去了。
围观的人散了,宗白这才含着片树叶,像只猴子一样,抱着榕树滑下来。
宗白跟着羊倌过桥,到了河滩,羊倌挑了块儿水深的地方,拋下鱼钩。
宗白双手撑着脸,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嘟着嘴问道:“我的盒子呢?”
羊倌说:“哦,那个盒子有点不正常,我丢了。”
“丢了?你倒是说说怎么不正常?”
“有点烫手!”
“这不废话吗?拿了别人的东西,肯定烫手啊!我不跟你废话了,丢在哪里了?”
“山上的水潭。咦,这就走了?不吃鱼了?”
宗白听到这话,转身走回来,站在不远处,扔过去一块大石头,石头掉进河水里,“啪”的一声,溅了老羊倌一身的水,走时她还顺带夺走了老羊倌装鱼的红色塑料桶。
宗白闷闷不乐地坐在小桥的石墩上,双手举起塑料桶,倒扣在头上,她想:这也太划不着了,羊倌弄丢了她的盒子,她就只讨要了一个桶,二者价值很悬殊。
“喂喂喂……”她吼了两声,塑料桶随即发出闷闷的声音,震荡在耳膜上就是“啪嗒啪嗒”。
咦,这声音怎么这么清脆呢,再仔细听一听,越来越密,她取开水桶,清清凉凉的东西,飘在她的鼻子上嘴唇上,一瞧天上,下着小雨呢。
她想听见雨落下的声音,再次把塑料桶扣在头上,耳边的叮咚声果然放大了,那是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的回答,她一下子捕捉到大自然永恒的呼唤。
她想,大概那个地方的雨声,也如同这般热闹,像极了以前过年时放的鞭炮。
过了一会儿,声音一下子没了,难道雨停了,这么快?宗白取下水桶,看见一把鹅黄色的伞在她的头上盛开,魏倪朝她笑了笑,旁边站着戴着斗笠的魏晋。
魏晋放下一根长凳子,三个人挤在一起坐在桥上,宗白和魏倪共在一把雨伞下,魏晋则一个人孤零零地戴着斗笠,跷着二郎腿。
雨不停地下,等雨停后,就可以看到彩虹,魏晋这样说到。
“宗白,你今天可厉害了,爬得这么高。”魏倪兴奋地说。
“哈哈,下次我带你一起爬上去,上面的风景可好了!”宗白发出“嘻嘻嘻”的笑声。
“真的吗?”魏倪凝视着宗白的脸。
“那还有假?”宗白信誓旦旦地回答。
宗白比较中意跟现实反着来,她一向如此,再说一个人反抗没意思,带着一群人反抗才有劲儿呀。但是勇气这玩意儿稍纵即逝,她也不知道,这唯一能依靠的东西,什么时候会消散在路上。
“我们明天去放风筝吧!”魏晋打断她俩的话,把一条腿搭在桥墩上,无意识地摇了起来,凳子也跟着晃动。
魏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别摇了,哥,你不就是想借着放风筝的借口,去外面玩儿吗?”
“外面不就是小镇吗?有什么好玩的?我都去了很多次了,太无聊了。”宗白瞅了瞅魏倪。
“出了小镇,大概坐二十分钟的公交车,就到兴盛区了。区里面好玩的可多了,游乐园,还有动物园。”魏倪一边咬着指甲,一边看着宗白的脸,“不过,趁着暑假还没完,去放风筝也是挺好的。”
“乱说,春天里,鸡公岭放风筝才叫好呢。山谷风很大,风筝可以飞得很高很高。”魏晋争辩道。
宗白想起了能飞出很多风筝的孤儿院,风筝经常被困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或是围墙上,那时候,等阿姨找来梯子摘风筝的时光总是特别漫长,宗白不耐烦,直接了当爬上树取下风筝。
她骑跨在树上,骄傲地挥舞着风筝,结果被出来倒茶叶水的院长当场发现,她被狠狠训了一顿,告诉她这种事可开不得玩笑,大家都是非常非常认真地遵循着规矩,知道不?好比取风筝只能用梯子,吃饭只能用筷子,否则现实就会把你煎熬得死去活来。
当时,宗白懊悔的表情只是在脸上打了个转,等院长进了屋,那样子随即不见了。
他们待到了傍晚,雨停了,依旧没有看到彩虹,也许出现过,被他们没有信心的眼睛给忽略了,这倒是有极大的可能。
因为他们早就下河去摸鱼了,弯着腰面朝河水,看到的是清晰可见的鹅卵石,以及偶尔掠过水面的萤火虫。
穿过河流走向下游,靠近宁静的野草丛,魏晋把一块石头扔进野草丛里,“哗”的一声,草丛上面升起了一片一片明朗的蓝色,他们挺直腰杆,岂料在不知不觉之间,萤火虫已围绕在四周。
而清水村这一条简简单单的清水河,刹那间,变得明朗起来。
“真美。”宗白张开双手。
“一如既往的美。”魏晋说,“明天去动物园吗?”
“可以呀。”宗白的眼睛一直跟着某只萤火虫,她一下子扑上去,结果握到一个坚硬的壳,摊开手掌,发现是一个湿漉漉的螺蛳壳,藏青色的,红枣大小,还是罕见的右手螺旋。
三个人围着螺蛳壳瞅了又瞅,魏晋摸了摸头说:“这就是幸运啊!”
宗白把螺蛳壳揣进兜里,用手拍了拍衣袖上沾的灰,她很高兴,因为在六岁的某一天,她捡到了一只幸运的螺蛳壳,就以为能留住整个夏天,以为长大了所有事情都会变好。
他们仨慢悠悠地晃回家,隔得老远,宗白就看到养父在家门口送走同样醉醺醺的羊倌,说着“都这么晚了,您慢走哈”。
羊倌前脚刚走,养母“啪”的一声,就把水泼在了门口,养父回头抱怨了几句后,便进门了。
今天刚下了雨,水缸里的水有点多,宗白有点费力地把水缸移开,弯下腰,取出塑料口袋包好的西装领子,揣进兜里。
出于好奇,她再次弯下腰,往水缸里俯视,里面的水幽深不见底,好比当初看到的那个水潭一样,令人产生无助的感觉。
宗白捡起一块石头丢进去,等了很久,没有听到石头磕碰到水缸底的声音。
“走吧,”养母倚靠着门说,“它很深的,不要随便丢东西进去,特别是心爱的东西。”
“是有好深?”宗白问道。
“从有到无。”养母回答。
“从有到无。”宗白重复了一遍。
回到屋子里,宗白一眼就看到墙上挂着缺了领子的西装,当她坦然自若,甚至有些决绝地交出领子时,自然,不可避免地被醉醺醺的养父打了一顿。
养父只有小学文化,容易被激怒,然后陷入不可自控的境地。他的脾气有着漫长而明显的暴躁过程,而宗白由于有养母以及谢阿姨的殷切支持,在与养父的斗智斗勇上,她也从不灰心过。
但后来,即便是过了很多年,她仍为那些紧张又忙碌的斗争时光感到不安,仍然心有羞愧。
宗白睡到半夜,疼醒了,看了一下挂钟——刚过一点,她下床,踮着脚倒了一杯茶喝,茶水流进喉咙的方式颇有一点奇特,像一颗冰凉的钢珠,滚动进入一口漆黑的井里。
她突然想去看看门口的水缸,觉得绝对可以找出一点破绽来,只不过,可能花的时间比预想的要长。
“吱呀——”,她打开房门,光着脚静默地走在廊下,天井那儿正被月光照着,中间有条窄窄的水泥路,此时此刻变成了奶油色的领带,围在院子的脖子上。
她走到前屋,一如往常找来凳子踩上去,一手扶着木门,另一手拉开门闩,“吱”的一声,大门开了一个缝,她灵巧地钻了出去,回想上一次深更半夜做这事,还是在遇到老羊倌的那一天夜里。
外面的街道很静,每隔十几米,就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几乎每户人家的门口都放着一个水缸,在清水村水源如此丰富的情况下,她实在猜想不出来,为何需要特意保存这些水缸来接雨水,或者是已经作为了图腾的存在。
图腾!宗白蹲下来,掏出蜡烛点燃,凑近水缸一瞧,上面果然有密密麻麻的凹凸起伏的纹路,触摸了一下,如水滴一般圆润。她围着水缸转了一圈,一拍脑袋,禁不住笑起来,怎么一开始没想到是这个简单的意义呢,就是作为图腾的存在嘛。
或许就是因为纹路过于细密,一开始没有察觉。宗白站在街道中央,重新回到心神不宁的状态,她小小的手捏着下巴,开始重新审视这一条街的水缸。
那些纹路有什么意义呢?每个缸的纹路一样吗?用什么方法来证明呢?还有最关键的一点,里面的水究竟流向何方?
她随意走到一户人家的门口,从旁边取来赶鹅的长竹竿,竹竿很滑很润,大概经历了长年累月的使用。
她把竹竿的一头捅进水缸里,慢慢往下探,只见它一点点往下沉,还不到一分钟,五六米长的竹竿快要全部沉没在水里了。
宗白慌了,赶紧往上拽竹竿,她的一只脚抵着墙壁,双手费劲往上拉,可已经无济于事了,竹竿的尽头仿佛悬吊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力量把它拖下去了。等最后一圈涟漪消散后,周围恢复了平静,只有宗白的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她渐渐呼吸不畅起来。
“嘎嘎嘎”,宗白顺着声音望去,发现一只大白鹅正笨拙地朝她走来,这大晚上的,从哪儿跑出来的一只鹅呢。
她突然想到一个主意,看来无须什么证明了,她找来绳子,拴在鹅掌上,而后抱着拴着绳子的鹅,仿佛中了魔怔一般,一步一步走向水缸,只要把它丢进去,结果也许就能一目了然了。
“不要随便丢东西进去,特别是心爱的东西。”
她一下子想起了养母的话,惊得丢掉了大白鹅,这是在干什么事啊!同刽子手有何区别?她狠狠地拍了拍脸,蹲下来解开鹅掌上的绳子后,昏昏沉沉地回屋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