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还年轻,二十多岁,就是像你们李老师那样的年纪。
我在高中学校上课,我是历史老师,当时学校发了新的报纸后,我会带到班上,让同学们相互传阅。
我还记得,那天报纸的头版很奇怪,上面是一张古老礼堂的照片,标题大意是东北某地区发现了神奇礼堂,我之所以对它记忆深刻,是因为我们学校也有一座一模一样的,只不过规格比较小,更加破旧,已被视为危房,旁人不得靠近。
很显然,学校里的人都没注意到这座礼堂,因为它实在太破旧了,仿佛已经融进了那一片声势浩荡的爬山虎瀑布里。
那天是历史自习课,当报纸传阅到一个女孩那里时,我注意到她眼里的愤怒,她盯着报纸头版上的礼堂一言不发,而报纸两边已被她捏得紧紧的。
女孩平时在班上是乖巧害羞的,那种表情,着实不应该出现在她的脸上,只有一种可能,在她身上发生了不好的事。
报纸只在女孩手上停留了几分钟,而后继续在班上传阅着,最后科代表把报纸放回了讲台上。
我整理了一下刚批改完的试卷,咳嗽了两声,随即说道:“这次月考,咱们班同学的历史考得不错,考得最好的是……”我说出了女孩的名字,全班开始鼓掌。
我挥手示意,掌声慢慢地停下来了,紧接着我叫了几次女孩儿的名字,她都没有回答,反而偏着头,盯着外面被爬山虎包裹的礼堂。
最后,在同桌的提醒下,她才回过头,一阵风从窗户那儿吹来,吹开了她厚重的刘海,于是,我看见了她额头上的青肿。
“怎么了?”我问道,顺便用手指了指我自己的额头。
女孩儿连忙用手按住刘海,解释道:“老师,我是夜里不小心磕在墙上了。”
当时,我竟然不合时宜地同她开起了玩笑,笑嘻嘻地说道:“那你可得让你爸给你买点维生素A了。”我知道她的家庭情况,父亲在一家工厂打工,母亲因为家里实在太贫穷了,在女孩儿一岁的时候,便离家出走了。
当我讲完那句话后,便开始后悔,不过只持续了一会儿,因为全班同学开始了哄堂大笑,就连女孩儿本身,也低下头,露出羞怯的笑。
这件事自然被我放到了脑后,现在想来,是我太大意了,等事情出现转机时,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了。
我那天闲来无事,开始整理桌子,一份报纸从教师用书里掉出来,头版正是那个奇异的礼堂。令我诧异的是,图片旁边写了一首诗:“雨停放风筝,气流穿五指。烟火在白日,天籁谷无境。”
我认得那娟秀的字迹,几乎可以肯定,就是那个女孩儿的。
我觉得女孩儿肯定在向我传递什么,只是我一时半会儿无法理解,于是便收拾好东西,赶往她家,打算借以家访的名义,直接从她那里获得信息。
结果还没走到她家,便看见他爸举着一根木棒,在河边追着要打她,女孩尖叫着,左右躲闪。
我扔下包,跑上去阻止,但是我个头太小,一下子被他爸撂倒在河岸上,等我爬起来时,就看见女孩儿他爸直接把她推进河里了。
前两天刚下过雨,河水湍急,深处可没胸,且河底下的石头又滑又腻,我顾不及,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头扎进河里,把女孩儿抱住以后,一点一点向岸边游去。
我抱着奄奄一息的女孩儿刚从河里站起来,便看见他爸气势汹汹地拿着刀朝我们走来,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很诡异,狭长,就像是蛇的眼睛。
他爸扑过来,不料踩到了湿滑的鹅卵石,一下子摔倒了,刀滚到了一边,我趁机把女孩儿扶到河岸上,急急忙忙地掏出包里的手机打算报警,拨打键还没按下来,头就被重物击中,“嗡嗡嗡”地响起来。
我迷糊间看到了他手里的木棒,上面带着血,那是我的血,一滴一滴地砸在鹅卵石上,那里掉一滴,我的眼泪就涌出一行来,我眼里露出恐惧,挣扎着往后爬去。
慢慢地,我的手触碰到了冰凉的水,顿时冷静下来,想起了在河边可能还有他弄丢的那把尖刀,眼神瞥过去,果不其然,那刀在一块鹅卵石后面闪着白光。
所以,当他下一棒子挥向我时,我跳了起来,冲到那块鹅卵石那儿,右手高举尖刀防卫,他一下子扑过来,刀直接插在了他的心脏上,而后,他倒下去了,所以我误杀了女孩儿的父亲。
我丢掉了刀,正当我掩面不知所措时,旁边响起了“嘶嘶嘶”的响声。
他并没有彻底倒下,反而朝我扑过来准备下一轮撕咬,这一次,我捡起了木棒挥舞着抵御,一眼看见了插在他胸口的尖刀,手上顿时没了力气,同时也看见了他手腕上的纹身,一个三角形,中央是圆形和一条黑色竖线。
木棒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我再次陷入了绝境,眼睁睁地看着他朝我咬来,黑影越来越大,随着“砰”的一个撞击声,光亮重新铺设在我脸上。
我努力爬起来,看见那女孩儿把他撞倒在一旁,用手臂努力压制着他,奈何力气太小,很快被反扣在地上,躺在了他身下,左右躲避他的撕咬。那是我的学生,我的学生啊!
头顶伤口的血不断向下流着,有的流进了我的眼睛,模糊了视野,我用手掌抹了一把脸,快步跑过去,抱起一块大石头,砸在了他的头上,终于,那具躯体没有了动弹。
女孩儿大声哭着从躯体下面爬出来,我不知道,她是为父亲离世而哭,还是庆幸自己活着而哭,也许二者都有。
不管怎样,我们当时杀掉的,已经不是常规意义上的“人”了,他已经变异,在短短的十分钟内,如同野兽一般,无差别地攻击普通人。
我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我和女孩儿合力把他推到河里,看着躯体一沉一浮地随波远去,女孩儿流下了泪水。
女孩儿全身哆嗦着,我已经没有办法把她丢回她的家了,她跟着我回到学校的职工宿舍里,一路上,我不敢问,是否她对于我亲手杀掉她父亲这件事,充满仇恨。
到了宿舍,我掏出钥匙同样哆哆嗦嗦地开门,试了好几次都不行,就是这只右手啊,这只弱小的右手刚才残酷地结束了别人的生命。
女孩儿缓缓地把她的左手搁在我的手臂上,我抬头看见了她柔和的眼神,这才停止颤抖,打开了门。
我进门后,发现女孩儿并没有跟上来,回头看,她怔怔地站在门外,似乎在考虑某件重大的事。
她身上白色的衬衣已经粘满血污,小小的脸上没有半丝血色,她抿着嘴,睁着大大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就那样一直站在门口。
突然,一行眼泪从她的脸颊滑过,她轻轻地喊了一声:“老师!”
我承认,当时听到这一声,着实心痛了,我决心要保护她,直至她成为一个独立的人。
她举起左手,我顿时意识到了什么。
我把她拉进宿舍,扯开衬衣,果然,左手臂肌肉上有一处撕裂的伤口,大概有五厘米长。
“他咬的?”我不动声色地问道。
女孩儿低下头,轻轻地吱了一声“嗯”。
我愣了愣,慌乱地说道:“没事的,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我很快从隔壁数学老师那儿找来纱布和酒精,给女孩儿消毒包扎好。
我放下最后一个粘满血迹的棉球,尽管头脑里慌作一团,但还是把双手放在女孩儿的手上,看着她清澈的瞳孔,郑重其事地承诺道:“你放心,老师不会弃你不顾的,永远不会。”
然而,事情并没有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因为我每次选择失误,开始走向了不可逆的结局。
大概是傍晚七八点钟的时候,有人在敲门,听那浑厚的男声,是隔壁的数学老师。
在开门前,我照了照镜子,头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脸上细微的伤口这近视的数学老师大概是看不见的,神色正常,眼睛里没有恐惧,一切都很好。
我打开了门,一眼便看到数学老师满头大汗,说是村民在河滩上发现了一条大蛇,上面插着一把尖刀,还能翻过来翻过去地动,叫我去看热闹。
我看着眼前像小孩儿般手舞足蹈的数学老师,再联想到他在课堂上一本正经的模样,有点哭笑不得,暂时忘却了恐惧和悲愤。
但我还是很快回过神来,一下子就明白那条大蛇是怎么回事了。
我回头一看,女孩儿已经窝在我的单人床上睡着了,脸庞恬静,长发轻柔地摊在她的耳朵两侧。
我穿上外套,取出柜子里的头巾蒙住嘴巴,轻轻地关上门跟着数学老师出去了。突然想到什么,停下来对数学老师问道:“上学期,你不是没收了学生两把很长的管制刀具吗?”
“嗯,怎么了?”数学老师满脸狐疑地看着我。
“它们在哪儿?”我问道。
“送给王屠夫了,怎么,你要用啊?作为老师,怎么能拿那种东西呢?”数学老师急急地跟在我后面。
我抄近路找到了那家猪肉店,恰好碰见王屠夫举着水管在冲洗摊位,急忙用手肘捅了捅数学老师,他扶了扶眼镜,不情不愿地往前探了探脖子,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王屠夫听力喜人,很快转过头,尽管满脸横肉,还是堆着笑:“老师,你们怎么来了?是我家小儿不听话吗?”
当王屠夫转过身的时候,那水管正对着数学老师和我,喷了我们一身的水,王屠夫大失神色,扔掉了水管,手忙脚乱地跑过来问我们:“有事没?有事没?”
我再次用手肘捅了捅数学老师,他笑了笑说:“这个,还真有一件事,就一个月前,送您的两把……”
“哦,这个呀!您等等,马上来。”王屠夫冲进店铺,不久里面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剩下我和只说了半截话的数学老师,站在一滩清水上面面相觑。
王屠夫很快把一件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抱出来了,他爽朗地把它递给数学老师,问道:“您是想要回它们吧?”
“你怎么知道呀?”数学老师抹了抹额头上的清水,接过了包裹。
“前些天有人来店铺,说您以后会用到这东西,叫我不要给糟蹋了,当然……给了我一点钱。”王屠夫笑了笑,露出一口泛黄的牙齿。
当时,我太着急了,没办法细细听王屠夫说的那些,关于那个神秘人物的废话,索性当着他俩的面拆开了报纸,那是两把锃亮的长刀。
“咦,这跟我上学期没收的刀具有点不一样呀?”数学老师弯下腰,仔细瞅了瞅。
“哪里不一样?”我不耐烦地问道。
“刀刃。没收的那两把,刀刃很钝;而现在的,很锋利。”
“哦,观察能力可以嘛,有两把刷子。”我看了看手表,时间不够了,很烦躁,于是开始嘲讽起数学老师来。
“两位老师,不妨听我讲一讲,这刀我磨了一下的,所以嘛……自然变锋利了。”王屠夫见战火即将燃烧,便插了一句。
我礼貌地朝王屠夫笑了笑,随即把其中一把长刀塞进了数学老师的手里。
“作为老师,怎么能拿这种东西呢?”数学老师又开始絮叨起来。
“你懂个屁,也许明天你就当不成老师了,保命要紧!”我白了他一眼。
“什么意思?”数学老师镇定下来,紧紧地握住长刀。
“那条大蛇有问题。”我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摸了摸长刀,一抬头,便看见了天空悬吊着的一轮白月,如高堂明镜般照着我的脸。对于未知的谜团,我抱以所有的悲愤,疼痛,唾弃来面对它。
它们全部交织在一起,刹那间,一阵刺骨的寒意从湿透的衣服里传来,不禁让我咬紧了牙冠,握好了一轮长刀。
“尽管来吧!”我对着黑暗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