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撑开的红雨伞,遮天蔽日般覆盖在她的头顶。雨水太大,噼里啪啦,像是在耳膜上打鼓,鼓槌是雨滴,也是脚下慌乱的步伐。
暴雨倾盆,她的左手腕被一个妇女的大手紧紧地捏着,她幼小的身躯被明显偏斜的雨伞包裹着。山风侵扰,她只能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妇女的步伐,她已经这样马不停蹄地跟着这个女人走了一天。小腿后面溅着零星几摊污泥,可惜了那双白袜子,早上才换好的,现在也因为漏水的皮鞋,变成了脏兮兮的裹脚布。
这里离那个地方已经够远了,远到她已经开始忘记最后一个拥抱的温度,忘记了缠绕在那女孩发丝上的淡淡洗发水香味,还有那声无助的呼唤:“宗白,不要忘了我。”
山风拨开了缭绕在山脊上的云雾,她们跨入一个村庄,村头有个小山包,上面有棵大榕树,枝繁叶茂,树下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一个蹲着,另一个站着,站着的小男孩撑着一把破旧的鹅黄色雨伞,背着一个小竹篓,竹篓里装着青草,小男孩一本正经地问她:“你是谁啊?”
她仰起头回答:“宗白。”
妇女瞪了瞪小男孩,一如既往地扯了扯她的手腕,牵着她一言不发地走进又一片雨雾之中。
“宗白!宗白!记得来找我们玩哟。”小男孩突然牵着一个小女孩从她身边跑过,依旧背着竹篓,撑着黄雨伞,他回头说到,“我家就在你家的对面。”
她愣住了,家在哪里呢?
宗白跟着女人沿着黄泥路继续滑着走,幸好离前面的街道只有十几米的距离,不然早就摔残了。街道很窄,一个人也没有,白花花的路上全是水,淌着水的青石板路很光滑,堪比冰面,尽管美如玉带,但走路也要小心,女人依旧走在前面,摇摇晃晃的,样子很可笑。
天色已晚,街道两边林立着的青瓦房显得更加矮小,屋檐下一溜烟摆着接水的枣红色泥缸,每个都有一口破钟般大小。水缸贪婪地张着大嘴,雨水连绵不绝地注入缸中,刚蹦跶出点水花,便又溢到缸外。而常年盖在上面的石板现如今搁在旁边,靠着砖红色的墙,墙又连着隔壁的房和廊。
两边灯火通明的房子里飘来饭菜的香味,身后吹来绿油油的风,宗白发现,傍晚的街道,原来是如此的寂寥。
女人停留在一扇门前,收了伞,踮了踮脚,把伞挂在了旁边的铁钉子上,然后弯下腰帮宗白扯了一下衣角,深吸一口气,牵着宗白的手,小声地说:“宗白,那我们回家吧!”
女人打开门,柠檬色的灯光从门里溢出,四下流淌,像一部电影一样,似乎拉开了新生活的序幕。
身后突然出现一道耀眼的光,宗白转身,随即听到“轰——”的一声,又一道闪电,眼泪顺着宗白的脸颊流下来,她仰望着天空中刹那间的白,仿佛注视着那些曾经属于她的光海。
“回来了?”里面突然响起浑厚的声音,宗白匆匆忙忙跟着女人,经过放着杂货写着“小卖部”的外屋,穿过一条狭长的过道后,来到一条屋下走廊,眼前顿时变得豁然开朗。这是一个类似于四合院的院子,院子中间是鹅卵石铺成的平地,除了东边的一棵桂花树外,周边全围着屋子,一抬头就看见,雨水挂在屋檐上,毫不偏颇地倾洒在院子里的每个地方。
北边的窗户亮起一盏灯来,沿着旁边的走廊走过去,推开北屋的门,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胖乎乎男人蓦地抬起头来,低声说到:“没吃饭吧!我烧了两个菜,趁热吃了。”
他随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抹了一把鼻涕,跌跌撞撞地从她们身边经过,他拍了拍宗白的右肩后,径直穿行在雨作的瀑布之中,路过桂花树,然后一把推开东屋的门,转身“啪”的一声关掉了。
宗白这才转过头,扫视了一下北屋,正中摆着一个八仙桌,四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幅画,是一个小男孩的肖像,两边各自摆放着一张长沙发,靠墙,是泥土色的。
女人招呼着宗白坐下,盛了一碗米饭放在她面前,桌子上有一碟花生米和一盘猪头肉,旁边还有一瓶白酒。宗白握着筷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白米饭,她知道,面前这个女人是她“妈妈”,刚才那胖乎乎的男人以后就是”爸爸”了。
晚上,宗白睡在了西边的屋子里,盖着南方典型的潮湿棉被,心想,这次不过又是被困在了由雨水搭建的一方阴影里,阴影像大自然一样,有永恒的面积,也有守恒的能量。
第二天一早,宗白的窗户首先收到了灿烂的晨光,雨已经停了,宗白坐在床上等了一会儿,东屋还是静悄悄的,没动静,宗白起身,一路小心翼翼地穿过满是障碍物的小卖部,踮起脚尖打开前门,偷偷穿过街道,去敲对面屋子的门。
开门的是个小女孩,比她矮了几公分,还没等女孩说话,男孩就从门缝里挤出一个脑袋,欣喜地说到:“我跟我妹打赌,你早上肯定会来找我们玩,果然来了。”
男孩把门大开,弯腰作出欢迎的手势。旁边的小女孩瘪着嘴,从兜里掏出一块钱,恋恋不舍地握着,男孩掰开她的手指,迅速地把那一块钱抢过来,塞进了胀鼓鼓的钱包里。
进了大门,房屋里面的结构跟家里差不多,都是四合院形式的。宗白跟着两个小孩一起趴在地上打弹珠,男孩的妈妈端来了一盘红枣糕,笑嘻嘻地说:“你就是李厨师家的小孩啊!真漂亮。你叫宗白吧!我姓苏,你可以叫我谢阿姨。吃吧!吃吧!这枣糕很甜的。”
“谢阿姨,你好……”宗白放下弹珠,拍了拍身上的灰,捡起一块红枣糕塞进嘴里。
“妈妈,你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吗?她是余阿姨昨天从孤儿院领来的。”小女孩仰着头说。
“魏倪不要,听见没?不要说了。”男孩急忙捂住小女孩的嘴。
“魏倪怎么这么不懂事,要像你哥哥一样,听话。魏晋,你带魏倪去洗手吃红枣糕了。”苏阿姨吩咐了小男孩一句,转而蹲下来,对宗白说,“你是你妈妈最亲的宝贝,不要相信别人说的。以后,经常来阿姨这儿玩,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嗯嗯。”宗白象征性地点点头,顺便把脏兮兮的小手放在衣服后面,蹭了又蹭。她在孤儿院饿怕了,哪里懂得等。
“咚咚咚”,身后突然响起暴躁的敲门声,宗白转过头看见那轻微晃动的木门,愣在那里,嘴里还含着半块红枣糕。
“你在这儿干嘛呀!回去了。”谢阿姨刚开了门,养父就冲进来对她吼了一句,然后牵起她的手往外面走,继续说到,“不要随便吃别人的东西,听见没?”
一回到家,养父就把宗白扔到院子里,并且警告她,不准出去,不准随便吃别人的东西。这时候,养母站在北屋的门口,笑眯眯地招呼她吃早饭,桌子上摆着两碗小米粥,一碟咸菜,还有一个沾着米粒的空碗和一双横七竖八的筷子。
虽说养母就是开小卖部的,养父是厨师,但通过这两顿伙食就可以看出,养母生意不行,养父在经济上更是无能为力。
其实,宗白的推测没错,在小山村里活着的大多数人,他们都只是勉强达到温饱的水平,当然,除了对面那家人,就是拿红枣糕给宗白吃的谢阿姨一家。而他们一家之所以显得格格不入,至今还没有个定论,只是听长舌的妇女说过,好像谢阿姨的老公在一家神秘的工厂工作,本来收入不菲,后来却得了什么怪病,一命呜呼,谢阿姨可能由此得了一笔补偿款,用以赡养两个小孩。
吃完早饭后,养父出门了,养母待在自家的小卖部里嗑瓜子,宗白就百无聊赖地躺在沙发上睡觉。墙外突然响起“冰糖葫芦”的吆喝声,由远至近,宗白竖着耳朵听,是老人沙哑的声音,吆喝声仿佛一个钩子,从墙的那边探过来,勾住了她作为孩童的所有念想。
她抓起埋在沙发里的一张十块纸币和一张一块纸币,正准备出去时,料想养母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她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养母嗑瓜子的精神头还很浓,于是便蹬掉了碍手碍脚的黑皮鞋,脱掉了刚换的白袜子,转身抱着桂花树,利利索索地爬到了顶端,发现远处的云雾依旧没有散掉。
从围墙翻出去后,双脚落在地上,她突然想到,这荒山野村的,怎么来了一个卖糖葫芦的。
不由得她细想,渐行渐远的吆喝声牵着她走街串巷。不一会儿,宗白跟着声音转到一条陌生的巷子后面,终于看到了那矮胖的红光满面的商贩,他的肚子鼓鼓的,里面好像装了一个葫芦,紧贴着肚子的灰色褂子紧绷着,仿佛随时都会裂开一样。
宗白递过去一块钱,动作似牵线木偶般。商贩接过纸币,龇牙一笑,递给她一串饱满红润的冰糖葫芦。
宗白举着冰糖葫芦,迟疑了一会儿,见商贩已经走远,一颗下肚了,接着第二颗第三颗也吞了下去,然后她像喝醉一般,迷糊着眼睛,扶着墙慢慢地倒下去了。
再醒来,宗白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块松软的草坪上,头顶是遮天蔽日的树木和斑驳阴影,周围都是灌木丛,她的手里依旧握着那串吃了一半的冰糖葫芦,其中有一颗,还残留着两排浅浅的牙印。
她坐起来,摸了摸口袋,发现不见了十块钱,后悔不已,她愤怒地扔掉了冰糖葫芦,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休息了一会儿,站起来准备离开。
当她走了几步后,突然走不动了,她定在灌木丛中间,有种异样的感觉从身后升起来,她猛地一回头,蓦然发现,身后竟然立着一块石碑!与她刚才躺下的地方,相距不过半米,而在这半米的中间,对着她刚躺着的头的方向,正放着一个檀木盒子。
对于普通的七岁小孩来说,此时必定吓得魂飞魄散。可宗白不普通,她的好奇暂时战胜了恐惧和愤怒。
她走上前一瞧,那石碑是一块墓碑,上面除了刻着“吾女止筱月之墓”外,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墓碑的底座上摆着一只小巧的白色纸船,看样子是新折的,宗白把它打开,看见了里面藏着一张十块钱的纸币,猜想可能正是自己遗失的那张,宗白心里特别欢快,此时欢快又战胜了好奇。她东张西望一番,周围除了沙沙的风吹树叶的声音,别无他样,趁着墓碑不备,她迅速把钱揣进了口袋,就当是风把它吹进了口袋。
研究完墓碑外,宗白把好奇心欢快地转移到了那个檀木盒子上,摸了两下后,她挪了挪盒子,把盒子开口的方向正对着远处的树木。她眯着眼睛,歪着脖子,缓缓地打开盖子,没有电视里演的暗箭和毒气,盒子里的东西很平常地暴露在了阳光底下。
那里面放着一块拳头大小的圆润的石头,有了前面的铺垫,宗白也不担心中毒的问题,直接把小手放了上去,竟然感受到了一丝温热。
石头旁边还有一张折叠的纸条,宗白打开一看,上面只写着四个字——
“歼灭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