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十五年,顺京。
正值隆冬,院内更显萧条肃杀。许是不久后将有场大雪,此时天色阴沉,正堂前竟照不进半点光亮。
裴蔚跪在堂内稽首行礼,待到第三下扣头便不再起身,弓着背,把头深深埋在手臂内。正堂空旷,唯香案牌位。一一看来,俱是天启开国以来霍家的将军。靠墙右侧列着一排兵器架,唯一柄山河枪矗立。那是天启开国陛下所赐,“天兵神器,护我山河”。沉睡十年,那枪仍像是喝饱了人血,泛着铮铮寒光。自蒋宣去后,裴蔚每日学他一般擦拭,像是对待稀世珍宝,不忍明珠蒙尘。
时间仿佛沉寂一般。不知过了多久,院门被推开,然后是匆忙地脚步声,喘息声。临近时又放轻放缓,进门那女子走至堂外,站罢。裴蔚置若罔闻,像是化石沉沉睡去一般,似乎天大的动静也惊动不起她半分。而后起身,拒了堂外女子的搀扶之意,略略整理衣衫向外走去。
“如何。”裴蔚开口问道。
访冬正把手放到嘴边轻呵。一早出门奔波只觉手脚都冻得麻木,听到裴蔚开口,忙说“是。我在世安王府外等着,果然看到有宫里头的人进去,不消片刻又匆匆出门,想来是去通报消息去了。”顿了顿,定定看向裴蔚的鬓边,不免有些心酸“夫人,咱还等么。”
裴蔚霍然驻足,回身看向堂内,一个“等”字轻脱于口。许是天冷,裴蔚整个身子不受控地发抖。她一向好耐性,熬得住繁花似锦,也守过了泥泞中的十年。现在爬出去的藤蔓就在眼前,一两个时辰又怎会着急。她看向访冬,勉强扯出笑容,嘴唇却止不住地哆嗦,语不成调:“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访冬眼眶微红,忙忙扶上:“我是夫人的陪嫁,自当是陪着夫人。夫人若不说苦,访冬也不觉得苦。”
访冬在她幼时进了裴府,一直服侍裴蔚至今。其间她几历沉浮,由裴家到蒋府,自顺京至绾川。再难的路也一并走了过来。裴蔚看向她,像是看尽了自己三十余年岁月一般。
是,她如今三十二岁。十年前绾南一役,蒋家军几近全军覆没。她的夫君蒋宣,平川王蒋氏的最后一点血脉,也在那场战役中流尽。自那日起,她便着缟素,再未沾过颜色。这些年东奔西走,暗中筹谋,早熬干了她的精神。眼窝深陷,鬓边微白,平添了沧桑,外人看来就是再添上十岁也不为过。
二人进了厨房煮好姜茶取暖。不久便有宫内太监来宣平川王妃裴氏觐见。访冬取来素色斗篷,甫一出屋便觉冷得刺骨。太监赔笑说现下风愈发大,恐怕这雪也是说来就来,行程快些,别再耽搁了。裴蔚拢拢斗篷,点头进了马车中。车内备好了手暖,裴蔚捧着却又不自觉地抖了起来。一路颠簸,行车又平缓了许多。裴蔚知道,这是进宫门了。双耳骤然像是被谁堵住一般沉闷,忽又像是在闹市有几百个声音同时灌入耳中。挣扎了一路,待到马车停下,哆嗦着被访冬搀下。自内宫不得行车,裴蔚二人便随着宣旨太监一路步行至殿外。
“劳烦公公了。”裴蔚略略颔首示意,便进了永宁宫。
是柳妃的永宁宫而并非如今陛下的安庆殿。裴蔚不再发抖,这一信号足够她宽心片刻。总归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结局如何也都能称得上“好消息”了。
永宁宫精致亮堂,暗香浮动,入眼便是白玉瓶上插着两只红梅,实在风雅。左案列着几样珍宝,右边放着古琴“瑶池”,绕过八宝屏风,裴蔚下跪行礼:“臣妇裴氏,拜见陛下。”
崇文帝萧南韶正捧着本书细细看来,见裴蔚行礼也不出声,似笑非笑地看向裴蔚,许久方道:“王妃好本事。”
裴蔚知道,越是刁难越是说明她胜算大了一分,端是四平八稳:“臣妇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入京十年,王妃暗中运作,只为扳倒世安王府。此等坚韧耐性,王妃巾帼不让须眉啊”萧南韶举起桌上的茶盏,轻呷一口,复又说道:“斯人已逝,王妃孑然一身势单力薄。纵是好筹谋也孤掌难鸣。阿蔚,何苦?”
裴蔚眼皮一跳,那时她与萧南韶有婚约在身,宫中夜宴萧南韶携着杜鹃款款而来,趁烟花盛放人声鼎沸偷偷别在她的发髻上“我唤你阿蔚可好?”
不好,不好!眼前的笑颜与记忆中重合,裴蔚知道这人说话当不得真。她抬眸看向萧南韶,暗夜中的孤星一般冷淡沉静:“裴蔚入京十年,只为天下还夫家,还平川王蒋宣一个公道”裴蔚深深叩首,又挺直身板缓缓说道:“崇文十年,东越来犯,平川王蒋宣奉诏带兵支援绾南。时主帅世安王沈轻白,绾南太守王启州瞒报军情,诱蒋家军至绾南城中,主帅却带兵溃逃。可敬蒋家三万英雄儿郎,死守城门足三月余,斩尽犯我天启的宵小,守我一方百姓平安。”话至此处,裴蔚几回张嘴却发不出声。蒋家以三万兵马顽抗东越十万大军,粮草未到,物资匮乏,裴蔚见到蒋宣时他已血肉模糊,身量比出征前清减不少,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蒋宣,至死只落得个嶙峋瘦骨。那时裴蔚扶着灵柩入京,跪在安庆殿前一字一句。
“世安王沈轻白,好大喜功,误入敌人圈套,此为罪一,阵前脱逃,不顾城内百姓此为罪二,延误军情,足足两月后才上表朝廷,直致援军未能增援,此为罪三,欺上瞒下,谎报战功,使英雄无名,此为罪四。愿陛下查明原委,惩治奸贼,还蒋家军三万英雄一个公道。”十年来,裴蔚跪在安庆殿上百次,这番话就说过上百次。每每想到那些鲜活变为森然白骨,两行热泪不自主地滚了下来。“蒋宣,你信我,这是最后一次了。”裴蔚暗自发誓,双眸却一错不错地看向萧南韶“臣妇苟且偷生十年,只为寻得沈轻白罪证。如今证据齐全,望陛下严惩沈轻白,以慰绾南战死的三万烈士英魂。”
萧南韶略略沉吟:“世安王蒙先皇荫蔽,非万死之罪皆可从轻发落。”
裴蔚几欲狂笑,何为万死之罪?通敌叛国,起兵谋反。唯有皇权受到挑战当政者才会为维护自己的利益宣判,那那些枉死的英魂该如何慰藉?裴蔚还是笑出了声,隔着眼泪望着萧南韶。她自小谨小慎微,行为做派堪称闺中典范,如今失仪像是用尽她一生的力气:“沈轻白勾结东越,通敌叛国,臣妇已找到了罪证。”
走出永宁宫时已飘起了雪,很大。一片片落在裴蔚身上几乎把她压垮。临行前萧南韶派柳妃与她说说姐妹间的私房话,看着裴茉那张依旧明媚美貌的脸,裴蔚隐隐作呕。她的嫡姐巧笑倩兮,她却已是千疮百孔。她想问若不是当初裴茉加害,她何苦走上最难的一条路?话至嘴边又觉得实在可笑,往事不可追,多说无益,裴蔚走至门外,听到裴茉笑道:“四妹妹以为,世安王为何有胆子通敌。”杀人诛心,裴蔚如她所愿一路踉跄出了宫门。
直至府上,方才冷笑出声。为何有胆子?沈轻白胆小懦弱,自是主人授意了。可萧南韶有句话说得对,她裴蔚如今孤掌难鸣,能扳倒一个世安王府已是用尽所有的心思。九五之尊,便由后人评说吧。
崇文十六年,元帝萧南韶以通敌之罪赐世安王沈轻白分车之刑,并诛其及党羽九族,一时间,世安王府大厦将倾。
沈轻白行刑那日恰是初春,护城河顽固一冬的冰有了一丝裂纹,不久后便是流水潺潺暖意融融。裴蔚打发访冬去看热闹,自己却跪在堂内,像每日一样稽首。而后起身至院外,向着蒋家祠堂的方向遥遥一拜。
“蒋家列祖列宗在上,裴家女裴蔚无德无才,未能为蒋宣报仇,更有负蒋家世代磊落,裴蔚愧对蒋家。裴蔚苟且十余年,实觉余生漫长无望,唯有一死得脱”说罢起身,整整衣衫一头撞在院外墙上。
萧南韶得到消息时正在安庆殿练字。派出的暗卫杀手回禀说人已撞墙自尽,右手微微一抖便横生枝节。派去搜查裴蔚居所的人一无所获,萧南韶便知,那份沈轻白通敌的证据定是被她藏了起来。裴蔚早知,与东越勾结,陷害蒋家军的便是当世皇帝,萧南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