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洛迪奔跑着穿过坚定戒律号高耸的、几乎犹如大教堂一般的拱形走廊。外星人飞船的舱壁上缠绕着各种暗红色和紫色的建材,同梅洛迪在UNSC(联合国太空司令部)飞船上见过的那些淡灰色材料截然不同。第一次登上向斐力飞船的时候,梅洛迪偷偷敲了敲飞船的舱壁,才确认它是坚实的固体,而不是某种肉质材料,这种感觉就好像她正站在某种生物的身体里面,比如一头巨型鲸鱼。
现在她已经身处一艘星盟飞船内部,深入到这只巨兽的肚子里了。
不,已经不再是星盟了,梅洛迪纠正自己,她在另一个走廊拐角前停下脚步。这是一艘向斐力飞船。在那场被向斐力人称为星盟大分裂的冲突中,星盟势力遭到重创。他们如今仍然在竭力思索要怎样在这个新的后星盟时代延续种族的繁荣兴旺。这其中也包括了一支突然来到共同占有区边缘地带的向斐力人,他们占据了人类昔日的殖民地卡罗星。这支向斐力人相信这个世界已经被人类抛弃了。
平心而论,对于这些向斐力人来说,情况确实是这样,直到那些在战争中被迫离开的人类最终设法返回了这里。
从星盟的残酷攻击中死里逃生的人类难民返回了卡罗星的地表,他们迁回故土,重建了被废弃的苏拉卡城。难民们很快便发现了远在沙漠另一端的向斐力人,对方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开始建造自己的要塞了。
去调停卡罗星上的苏拉卡居民和向斐力人,他们告诉梅洛迪。乌尔特沙漠里已经爆发了战斗。去跟舰队长罗吉卡·卡桑谈谈,找出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接受的解决方案,因为我们不能让这件事发展成卡罗星上的一场局部战争,让UNSC在共同占有区与向斐力人爆发全面冲突。
但你要明白,这一切只是为了掩护一个更加重要的任务——
“小心点儿,尼殊姆!”一名向斐力步兵跑过走廊拐角,把梅洛迪推到一边。她及时躲避,总算没有被他身后的另一个士兵撞到墙上。
尼殊姆是一种肠道寄生虫的名字,也是向斐力人对于人类的蔑称。梅洛迪看着他从眼前消失,然后继续前进。
三十多年前,当星盟首次出现后,有那么一段时间,诸多有军方背景的地球科学团队曾激奋无比,人们互相争论着人类第一次就与多种而非仅仅一种外星物种接触究竟意味着什么。当然,最初发生在远地殖民地的攻击肯定是某种通信故障导致的结果,是一场误会。
梅洛迪猜测,在最初知晓星盟存在的时候,人类突然发现自己在宇宙中并不孤单,难免会感到激动万分。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似乎整个宇宙都不再那么广袤和贫瘠了。人们心中突然萌生出一丝期望,宇宙中也许充满了人类还未曾遭遇的文明和种种不可思议的发现。
随着星盟舰队将众多星球玻璃化的报告和视频被陆续传回,人类对外星人的美好期许很快就幻灭了。星盟的领导层——诸位先知——用宗教狂热掩饰他们的残暴行径,将战火无情地烧向了一个又一个人类世界。事态的发展就像是历史书中的恐怖故事。发现茫茫宇宙中还有其他会思考的生命并不是美梦成真——而是一场该死的噩梦。
无论人类为了阻止星盟做出了怎样的选择和牺牲,星盟还是毫不留情地摧毁了人类的无数前哨基地和殖民地……直到他们最终威胁到了地球,来到沿海大都会新蒙巴萨——她在地球上的家园。当时梅洛迪已经不再考虑未来,她的眼中只剩下生存。
然而,梅洛迪在战后选择了直面她的恐惧,成为一名使者,与这些曾经围攻过新蒙巴萨、毁掉了她曾经所爱与珍视的一切的外星人展开沟通。要放下成见,不再把他们看作无情的敌人,而是当作单独的个体来看待几乎是不可能的。个体组成了不同的政治群体和部落。尤其是因为他们在战后阶级分化、政治分裂,形成了不同的意识形态,对人类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威胁。
她的某些同事依然把向斐力人称为星盟,但这种概念简化的称呼是错误的。作为一名官方使者,身为地球联邦政府的外交代表,她很清楚其中的区别。战后涌现出的向斐力群体不计其数,他们都拥有不同的意识形态和政治目标。其中有一些看上去和过去的星盟极其相似,而其他的一些群体却恰恰相反。
她再次提醒自己,他们是向斐力人,不是过去那三十年里身份不明的敌人。她已经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去融入他们的文化,待在他们的飞船上,试图与他们缔结和平。
但和平显然已经无望了,现在梅洛迪又回到了她身为新蒙巴萨平民时的起点:再一次奋力求生。
又一次剧烈的冲击撼动着坚定戒律号。她猛地撞在旁边的墙壁上,喘了一口气。梅洛迪不知道自己当初是不是应该多费些心思去敦促罗吉卡攻击他的敌人,那时候向斐力叛军刚开始攻击求援的人类飞船。那会让我们显得很软弱,她知道罗吉卡会这样回答她。在和向斐力人谈判的时候,你必须时刻展现出你的力量,这一点梅洛迪已经学会了。
下一步将会非常艰难,她打算全力以赴。
梅洛迪转过拐角,走进了飞船里一座军械库的大门。一位魁梧的向斐力武器长上下打量着她,他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悦,就像是在门口台阶上发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其他向斐力人都在看着这位外星人身后散落的星盟武器架,气氛肃静得有些不自然,仿佛他们全都站在图书馆里。
梅洛迪打起精神,让自己表现得非常冷静。“我需要武器。”她装腔作势地说,语气活像个指望所有人一听见她的话就蹦起来的将军。
高大的卫兵傲慢地回头看着她。“武器长无法满足你的要求,”他声音低沉地咆哮道,“你并不是战士。”
作为这个军械库的负责人,这个向斐力卫兵是梅洛迪在这艘船上遇到过最接近于军需官的人了。“等你们的飞船遭到入侵的时候,我要怎么证明我的荣誉?”她斥责道。远处有几个正在查看武器架的战士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头来看着她。“你现在拒绝给我武器,是要剥夺我的荣誉吗?”
向斐力人似乎有些激动:“你是没有武装的谈判者,是一个人类。本来就不允许你携带武器上船。”
“那是之前,”梅洛迪说,“可现在我不得不跟你们站在一起。我会战斗。我也必须战斗。”
“这我明白,”他答道,“可是……”
“可你还是要拒绝我。”
这句话终于让他警觉起来。他直起身子,恶狠狠地看着她。“你没有权利提要求,你不是向斐力人。”
“我有权为荣誉而战!叫你的舰队长过来,当着罗吉卡·卡桑的面拒绝。但是我——”梅洛迪决定孤注一掷,她希望这个向斐力人拿不准其他物种的情绪,因为她很确定此刻自己的脸上写满了恐惧。“我会拿到武器的。”
她心中暗自祈祷,同时,从向斐力人身边挤了过去,她用力侧着肩膀,在错身时狠狠地撞向对方,抢出了一条路。
他会砍掉我的脑袋,她心想。
武器长显然十分愤怒,但他显然也不愿意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琐事去召唤舰队长。于是梅洛迪担心的背后袭击最终并没有发生。她不敢转身,或作出任何软弱的表现。梅洛迪直接走向了最近的一排武器。
她伸出一只微微颤抖的手,完全无视了更远处那些向斐力人凶狠的目光,梅洛迪抓起三颗等离子手雷,往她制服的每个口袋里塞了一颗。
但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东西。两个月前参观军械库的时候,她注意到在一个角落里有些几乎要被丢弃的东西。它现在还在吗?梅洛迪绕着武器架查看。没错,它就在这里:一块落满灰尘的奇戈亚点防御护盾。她把护盾发生器绑在前臂上,测试了一下。透明的曲面能量盾随即张开。
她迅速关上护盾,然后抓起了一只等离子手枪。25式定向能手枪——她记得军情局的训练教程里是这么称呼这东西的。这是星盟军火库里最小的一种武器,但在她的人类小手里看起来又大又笨重。
“小不点儿用的小不点儿武器。”她离开的时候,站在附近的一个战士啐了一句,向斐力人依然在努力营造一种勇往直前的自信氛围。
她离开的时候,那位向斐力卫兵咆哮了一声,但并没有采取任何阻止她的行动,也没有没收她的武器。
一走出军械库,梅洛迪就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提心吊胆,然后她开始迈步慢跑。她已经在这艘飞船内部奔走了好几个星期。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她才终于说服了舰队长罗吉卡,让他同意和卡罗星的人类代表团领导人会面,一起探讨两族共同占有的这颗星球的未来。自从他们在乌尔特沙漠两侧分别定居于拉克与苏拉卡以来,这是两族的第一次正式会议。
她甚至还曾经期望过,等这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或许他们还可以一起坐下来喝喝咖啡,甚至还能给这个星球取一个共同的名字。
然后真正的战斗开始了。问题出在罗吉卡的队伍里,他昔日的忠诚盟友变成了敌人,或许罗吉卡愿意接受协商,在对方眼中是软弱的表现。卡罗星和舰队里的许多向斐力人都想要强迫人类接受向斐力选择的条约。妥协和协商这类词汇在他们的辞典里并不是主流。
在吉拉汉尼的舰队抵达之前,梅洛迪会把她的赌注押在罗吉卡身上,赌他能够打赢这场小小的内战。但军情局的报告显示,鬼面兽舰队的首领拥有更多经验丰富的战士,他自己更是一位技艺娴熟的指挥官,远比向斐力人预计的要棘手。
一切都脱离了计划。她一直期望着能拥有更多的时间来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梅洛迪不但要通过谈判来达成卡罗星的和平,还要完成她的另一项任务——把锁在独立冬眠舱里的斯巴达战士移交回军情局。军情局想要拿回他们的财产,而梅洛迪要帮他们做成这件事。
但相反,她现在不得不在最后关头冒着生命危险去尽力解救这些斯巴达战士,同时整个世界都在她身边分崩离析。
真糟糕。真是糟透了。
这些船都太旧了,罗吉卡·卡桑心想。顶板嘎吱作响。引擎不堪重负:受过训练的向斐力人十分稀缺,无力完成对引擎的维护,光是要凑齐船员就已经十分勉强了。实际上,这些老化的巡洋舰已经有一段时间没飞过了。在星盟大分裂期间,罗吉卡被迫去看守维修不善的预备舰队,他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但等到时机来临之际,他却因祸得福。罗吉卡从这些预备飞船里组建了一支属于他自己的小舰队,得以逃离过去,创造新的生活。其他宗主没法像他这样奢侈,无论如何,他们被世界和命运牢牢地困住了。
现在,看着他这些年来精心照看和重建的飞船在战火中焚毁——让他备受煎熬。
他最信任的一位指挥官,霍托·加兰从幸存的护卫舰复仇行动号上呼叫罗吉卡。“我无法加入你的阵线,”霍托说,“吉拉汉尼舰队把我们彻底分割了。”
“我觉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罗吉卡沉默了片刻,又继续说道,“霍托,你的表现足以满足任何一位舰队长的期望。我不会责怪你撤回向斐力欧。请马上离开雷科伊,这个世界对我们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牵挂了,我担心——”
“我想我可以重创领头的吉拉汉尼巡洋舰,”霍托打断了他的话,“它已经从战场转移到了行星表面。”
有意思,罗吉卡心想。它要去哪儿?轨道上的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天,已经从佯攻和相互试探变成了锁抱攻击,眼下已经是最后的决战。自从他的敌人向他逼近以来,他还没有找到机会扫描行星的地表。
“都已经结束了,”罗吉卡说,“现在这里只有死亡。走吧,我的朋友。”
“我并不打算离开,”霍托说,“而且我们这一族的母星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牵挂了。我自愿来到这里。现在我的梦想已经破灭。首先是因为人类,然后是我们内部的叛徒。但我正在接近敌人。吉拉汉尼人会见识到我们的复仇。”
霍托在这艘护盾快要失效的小护卫舰上只能撑过几分钟,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罗吉卡观察着战舰空间的全息投影,吉拉汉尼巡洋舰已经对复仇行动号突然扑向他们领头战舰的举动做出了反应。他们开始缓慢地移动,想要截住复仇行动号。飞船之间很快便充满了吉拉汉尼舰队发射的等离子炮火弹幕,他们已经放弃了追逐,直接开始射击。
没过几秒,霍托飞船便被炸成了一团碎片云,在空中渐渐消散。罗吉卡闭上了眼,在心中默默地悼念着他的朋友。
“舰队长,那个叛徒在呼叫我们。”一位通信官喊道。罗吉卡猛地睁开眼睛,看着吉拉汉尼巡洋舰继续向着雷科伊的地表前进。
罗吉卡把注意力转向指挥舰桥,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撒尔斯本人想要通话?现在?”
“是的,舰队长。”通信官答道。
“接通。”
撒尔斯·萨罗夫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全息图像里,罗吉卡竭尽全力才勉强抑制住怒火。他需要保持冷静,不能向一个还在舔着脸上胞衣的暴发户展露他的情绪。正是罗吉卡保护了这个自命不凡的暴发户,给了他船队,甚至还把他晋升为舰长!
表弟。叛徒。可怜虫。
“那么……你很快就要登陆我的飞船了吧,”罗吉卡说,“我还在想你会不会亲自来见我,还是说你准备让其他人来冒这个险?”
撒尔斯并没有上钩。这个年轻一些的向斐力人得意扬扬地在远方享受着这胜利的一刻。
“马上投降,我可以让你的血脉还有拉克诸要塞里少数支持你的人活下去,”撒尔斯说,“让他们所有人都跟我合作,不许复仇。”
啊,撒尔斯在担心掌握不住权力。一个自信的领导者会继续前进,而不是试图达成交易。他在执掌大权后会面对所有的挑战和异见分子,并且做出正面的处理。罗吉卡决定对他使用激将法。
“你看见吉拉汉尼往地表去了吗?”罗吉卡问道,“你派后备船队去保护拉克的要塞了吗?蠢货!吉拉汉尼现在要去对付你了。”
“拉克不需要保护,表哥,”撒尔斯喃喃道,“吉拉汉尼去的并不是我们的殖民地,他们正在人类的城市里登陆。我早就知道他们会这么做。”
“这就是他们的价码?”罗吉卡说,“如果你能站在我这边,我们就能从人类那里得到我们想要的一切。”
“可你却要和那些毁掉我们家园的生物谈判!”撒尔斯咆哮道,“还是说你已经忘记了格利克?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们出生的那个世界?忘了她澎湃的大河和呼啸的狂风?还有所有同她一起化为灰烬的向斐力人?人类能给的东西我们都可以自己拿到!可你呢?我们都很清楚,你会让他们给你拴上链子,让你的人类主子在你的飞船里散步。”
罗吉卡也曾见过那些焚毁的人类飞船,他也一直在思考着该怎样与使者合作,防止战争毁灭又一个世界。已经有这么多的生命死去了,而格利克……
他抛开脑海里的这些念头,握紧拳头开口说道:“你并没有摧毁人类的舰队——你打击了他们,这给我们留下了坚实的谈判基础。”
“你永远都不会有勇气开展这样的行动。”
“可是许多受到攻击的飞船逃走后会重新集结,”罗吉卡继续说道,“这就是人类作战的方式。你不能光是拍散了一群苍蝇就宣布它们已经死了。他们会继续躲藏在这个星系,等待时机进行反击。同人类谈判可以——”
“让我们在低等物种面前屈服。这个世界上的人类会见识到我们的力量。等我的计划完成,他们甚至都不会再把这里看作他们的家园。”
罗吉卡强忍着怒吼的冲动。在这次自相残杀之后,他们折损了这么多向斐力自己的飞船,那么向斐力人还能剩下什么力量?撒尔斯盲目地削弱了自己。现在他又邀请了另一个敌人加入这场纷争。“撒尔斯,吉拉汉尼人肯定会背叛你。”
“在他们帮我们解决掉人类之后?”撒尔斯说,“那么他们的使命也就完成了。我会从背后剖开他们的喉咙,一个接一个干掉他们。然后我会占领那座城市,等人类的军队抵达之后,我会告诉他们,是吉拉汉尼人攻击了这些人类,是他们的殖民者需要我的保护。我不需要向他们祈求任何东西——是他们欠我一个人情。”
罗吉卡仔细揣摩着他的话。他的这个计划虽然过于复杂,但确实有一定的价值。“我得承认你真的很狡猾,就像人类一样。”
撒尔斯脸上的满足之色渐渐淡去。“在你在向斐力欧周围为一支破烂退役舰队当保姆的时候,我亲眼看着格利克化为灰烬。那是我们的家园,表哥,它被人类彻底毁掉了,那时候我们和人类的战争甚至都要结束了。那些懦弱的生物制造了一场懦弱的谋杀。不要把我和那些害虫混为一谈。我会收下雷科伊作为补偿。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到底还想不想把你的名字写到你们部落的战斗诗里。还是说我应该毁掉你的家族,还有你建在沙漠边缘的要塞,让他们一起给你陪葬。”
“历史绝不会听闻罗吉卡·卡桑俯首投降。”
“那我保证会让你卑贱地死去。”
“你绝不会成功。”罗吉卡切断了通信连接。他环顾他的控制舰桥。“准备迎接登船战。”
埃莉斯·加斯总督紧靠在车门那一侧,伤痕累累的老旧疣猪装甲车跳过了一段路缘,一头扎进了乌兰达里大厦地下的停车场,这座大厦是苏拉卡证券交易所的办公楼。交易所在上个月就关闭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敲响过安装在仪式阳台上的旧黄铜船钟,那只钟来自月球,当初是通过跃迁空间一路送到这里的。
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把那只钟卸下来,存放在安全的地方。
“伏身,总督!”她的司机喊道。
在他们身后,一辆吉拉汉尼潜巡舰正在街道上燃烧,舰身布满了弹孔,全都是架设在埃莉斯头顶几厘米上方那挺怒啸的重机枪留下的战果。志愿民兵操纵着疣猪的主机枪开火的时候,这辆形似雪橇的潜巡舰正一路疾驰想要截住他们。然后,还没等埃莉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的司机就撞上了外星人的战舰。幸运的是,疣猪装配的武器已经对潜巡舰造成了足够的伤害,一次猛烈的撞击足以解决问题了。
她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和泥土,疣猪也嘎吱嘎吱地开到了停车场的下一层。车停在了一堵巨大的灰色混凝土墙前方。墙上用红色印版字母喷涂着“行政停车”几个字。
而在外面的街道上,某种东西在建筑物之间飞过的声音震动了地面。
远处的爆炸轰隆作响。埃莉斯意识到那里是居民区的方向。
“授权码?”司机大声问道。他现在正在用疣猪上的一台通信单元和志愿民兵队指挥控制中心通话。他已经问了埃莉斯一些事情。她现在心烦意乱,还没从震惊中缓过劲儿来。
埃莉斯努力想要回忆起密码告诉司机,可她实在是办不到。她爬出疣猪,突然毫无形象地吐了一地。她一边呕吐,一边紧紧抓着战车轮胎在地上留下的一道深深的印痕,手指都戳到了泥浆和砂砾里。
刚满十八岁的机枪手靠在床架式武器边上,姿势有些奇怪。自从司机带着他们冲进黑暗的安全地带,他就一直没有说过话。埃莉斯看着男孩无神的眼睛。他已经死了。他的胸口有一个烧焦的黑洞,她的视线可以直接穿透伤口看到另一边。
“哦,不。”埃莉斯轻声说,抬起了她的手。
司机挂断了和指挥控制中心的通讯,爬到疣猪后面。“迪齐!”他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在驾车疯狂冲刺到这里的时候一直都很冷静和务实。但此刻他却紧紧抱住机枪手的肩头,擦拭着眼中的泪水。“这些鬼面兽杂种……”
响亮的引擎轰鸣声在停车场的地穴中回荡,回声阵阵,把埃莉斯吓了一跳。
司机把迪齐的尸体拽下来,放在地上,然后接替他抄起重机枪,他迅速转动枪口,面对即将到来的车辆。
朝他们呼啸而来的是另一辆疣猪。司机松了口气。
她的副总督拉马尔·爱德华兹从刚抵达的车上跳了下来。“埃莉斯,你还好吗?”他问道。
她蹒跚向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看到是他才完全放下心来。“拉马尔,我……我不记得下去的密码了。”埃莉斯说,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没关系。”他低声说道,语气并不刻薄。然后他对司机说:“去呼叫一下,总督和副总督都要下去。授权码W-P-T—五—九—八—六—四。”
“是,长官。”司机应道,爬回了疣猪的前座。
埃莉斯和拉马尔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那位死去的机枪手名叫迪齐,可她却不知道司机是谁。但他们俩都救了她的命。她的保镖们在初次轰炸袭来时带着她冲了出来,然后把她交给了志愿民兵。当时实在是没有时间去介绍姓名。
昨天她还在计划去参加一场或许会被载入史册的峰会,与会三方是向斐力领导人、她的政府,还有地球联邦政府的使者。现在她却身处于一场战争之中。
拉马尔看着那具尸体,“我不知道我的司机叫什么名字。”埃莉斯低声说。
“SMV还没来得及给部分新制服配上姓名标贴。”他回答道。
SMV——这是苏拉卡志愿民兵队的缩写。有鉴于她在继任后也接手了这支队伍,埃莉斯一直没太关注SMV。因为星盟已经成为过去,而UNSC又远在天边,民兵队应该是用不到的。就当时埃莉斯所关注的局势而言,战争已经结束了。
停车库地板摇晃了一下,开始降入地下。不出所料,拉马尔并没有跌个踉跄,而是轻松地适应了这种干扰。随着他们慢慢下落,“行政停车”那几个喷绘大字也在缓缓上升。沾着轮胎印和漏油痕迹的混凝土板旋转着抵达既定位置,“锵”地一声在她头顶上方合拢。四周灯光闪烁,在低沉的轰鸣声中,他们顺着这座巨大的电梯井缓缓下降。
“这是一场灾难,拉马尔。”埃莉斯说。她低头看着拉马尔饱经风霜的棕色双手手背上的疤痕,然后又抬起头,看着他绿色的双眼和他钟爱的军营短发。拉马尔曾经是UNSC陆战队的一名ODST——也就是所谓的行星轨道突击队员,绰号地狱伞兵。他从来没有说过他在战争期间做过些什么,但他同意和她一起参加竞选。她需要向卡罗星的难民们证明,她的政府拥有足够的专业知识来保障他们的安全。她当时还对“证明”这事有些不满。但现在见到这个人却是她最高兴的事。“我的意思是,竞选的时候,我一直在研究大容量泵机的设计改进,还有基础设施后勤。现在我做的决定却害得人民丧命。”
拉马尔看了她一眼。早在他们离开火星,离开UEG难民储备署为他们创造的相对舒适的环境,返回卡罗星重建苏拉卡的时候,她就知道未来肯定会很不容易。“我们回到这里本身就有风险。”他说。
“这风险太大了,我们就不应该相信向斐力人。我们早就应该知道的,我们的人民和他们不可能共存,他们想要独占这个世界。”历史会给她留下一个糟糕的评价。在轨道上维持一支安全舰队耗资甚巨,埃莉斯原本认为削减这笔经费会对苏拉卡急需的土木工程项目建设有所帮助。五年前,他们回到卡罗星开始重建。但埃莉斯一直都觉得他们能够应付临近的向斐力定居地,因为苏拉卡已经不再是那片战后废墟,反而充满了勃勃生机。要知道,他们两族被广阔死寂的乌尔特沙漠分隔在了两地:向斐力人为什么要穿越这片沙漠?
“有很多人相信你,他们现在依然信任你。”这个数字足有将近一百万,由于星盟三十年来无可阻挡的破坏,许多其他殖民地世界,以及所有原先来自卡罗星的流离失所的难民,都在过去的五年里分批来到了苏拉卡。这座废弃的小城铭刻着这么多的希望和梦想。在2531年,苏拉卡的居民是被突然撤离的,当时星盟正在远地殖民地横冲直撞,到处烧杀肆虐。这座城市被荒废了二十二年,一直无人问津。而在五年的重建之后,它却成了一场令人难以置信的新冲突的中心。
埃莉斯用一只颤抖的手掌擦拭她的脸颊。“人民对我的信任可能是他们最严重的错误,拉马尔。”
“你总得梦想未来。要不然的话,我们接下来要做的所有艰难决定,都会变得毫无意义。可这一切必须要有意义。”
应该让拉马尔当总督的,埃莉斯心想。她还是继续当她的土木工程师或者项目经理比较好。
“没有人能阻止向斐力人攻击这座城市。”拉马尔说。
“我们当初应该多花些力气去阻止人们在苏拉卡之外定居的。乌尔特沙漠里的这些小定居点让向斐力人感到紧张。”他们穿过了一道宽大的棕色线条。埃莉斯估计他们现在已经下降了十层楼。路程过半,她觉得活塞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僵硬,仿佛缺少润滑。“我可以为这些人建造更好的绿洲,可他们就是不听劝。明明他们只需要等待就好了。”
“你很难说服已经失去一切的人继续待在临时住房里,”拉马尔说,“你也很难让他们明白,我们许诺的独立还需要时间。”
“我应该更坚决一些。”埃莉斯双手环抱在胸前。几十万向斐力人对抗百万,且数目还在不断增加的人类。向斐力人在他们四处扩张的要塞和堡垒里躲藏着。他们封建、顽固,而且精于战略。
“你并没有去招惹向斐力人,”拉马尔说,“这不是你的错。”
大地在爆炸中颤动不休,埃莉斯今天是被爆炸声惊醒的。保镖们拽着她,把她推进了一艘鹈鹕运兵船,让飞船带着她离开了苏拉卡边缘的新总督官邸。鹈鹕运兵船向城内急速飞驰时,一位SMV指挥官给她做了一个仓促的简报。在轨道和地面上,所有拥有跃迁能力的人类飞船都被向斐力人的驱逐舰击毁了。她本来还打算明天就搭乘一艘这样的跃迁飞船出发去见UEG使者和罗吉卡·卡桑宗主——向斐力人在卡罗星的领导人。
埃莉斯几乎被接连的坏消息惊得呆若木鸡。他们与地球的通信遭敌人破坏,在几秒钟内便被彻底切断,当时整个苏拉卡甚至没有人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向斐力人攻击凶猛,势不可当。只用了几秒钟,卡罗星就被完全隔绝、孤立,变得脆弱不堪。
然后——相当令人困惑——几份报告表明,向斐力人似乎开始自相残杀,就像他们袭击苏拉卡一样凶残。SMV已经命令所有幸存飞船立即逃离行星,躲藏起来,同时命令地面上的飞船紧急起飞,保卫苏拉卡城免遭进一步的攻击。
埃莉斯曾经希望向斐力人的自相残杀能让苏拉卡暂时平静下来。但事与愿违,吉拉汉尼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们从轨道上降落,开始登陆苏拉卡,造成了严重的破坏,这种程度的浩劫她以前只在小说里读到过。吉拉汉尼人将他们行军途中遇到的一切都夷为平地,几乎没有留下多少幸存者。
就在她的城市里。
然后是她儿子的事情。
“拉马尔……杰夫加入了民兵队,我没有收到他的消息。我被接走以后一直在问我遇到的每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他的情况。”
“我们进去以后我会帮你问的。”拉马尔温和地说,然后补充道:“我还不知道他也加入了。”
“我不想大肆宣扬,他一直认为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他认为对这些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外星人做出让步是错误的,或者说是站不住脚的,原本就是他们把我们赶出了卡罗星。我不想让我的政敌利用他来对付我。所以我让他用他父亲的名义报的名。”
她的丈夫塞尼三年前去世了。杰夫和他父亲对所有跟外星人有关的事情有着同样的看法。他们俩都不会轻易忘记身为难民的那段时光,所以他加入了民兵队。塞尼会为他骄傲的。
因为在重建工作上花了太多的时间,埃莉斯去年几乎没怎么见过杰夫。她努力回忆着自己最后对他说的话,可她现在还是想不起来。这本该让她现在的心情更加烦恼,可她却似乎无动于衷,精神麻木,脑子里迷迷糊糊的。
电梯在一排大型机库门前慢慢停了下来。埃莉斯虽然并不是一名士兵,但她是一位工程师。在返回苏拉卡之后的前四年,也就是上一届政府期间,她曾经参与修筑过这些后备工程。他们把工事挖到了城市下方的岩层深处,开凿出固若金汤的民防设施来保护市民和民兵队——以防像现在这样的事情发生。许多像这样的地下设施都和戒备森严的军械库连在一起,彼此间隔着一段战略距离。
埃莉斯反对在这些项目上投入时间和资源,但她还是漂亮地完成了前任总督指派的任务,她不仅用创纪录的时间完成了所有的工程,而且还没有超支预算,这样他们就可以把剩余的资金转移到规模更大,而且对苏拉卡的第二个时代更合适(她曾经这样认为)的项目上。正是因为这些防御工事,她才决定以一条全新的施政纲领来同她的前任总督竞选:扩张苏拉卡,接纳比当前的城市容量更多的人口。
或许她现在有些脱离生活,但她依然还在她自己的城市里。这个地下世界就是我打造的,她心想。这给她带来了几分力量,迫在眉睫的危险已经解除,她的注意力也集中了一些。
从这里,她可以再次重建苏拉卡。
“是时候开始反击了,”埃莉斯说,“我们在鬼面兽的第一波攻势中损失了很多人。但是他们的任何攻击都不可能轻易打到我们这里。我们需要重新部署。”
“我们别无选择。”拉马尔说。
电梯井底部的强化门已经打开,门后的大型仓储设施和隔间显露无遗,到处都是忙碌的民兵。
“卡罗星是我们的世界,”埃莉斯说,“我们不会让他们把它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