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余温,住在秦国与楚国的交界处当归城,听这里的人说,当归城原先不叫当归城,至于叫什么,已经少有人提及。只听说当归城是一位守护了当归城的和平的大将军取的,那还是六十年前的事。自那时候开始,当归城就迎来了和平,秦国与楚国也再没有动过刀戈。
当归城出了城,一直往南走,就会看到一条大湖,叫做沣水湖,湖面上来往着秦楚两国的船只,或大或小,这是秦楚两国的客商,他们络绎不绝地在沣水河上奔走来往,将异国的商品搬回本国,期许卖出一个好价钱。
我们文家祖上就是在当归城里排的上号的商客,这得益于当时组建的商队。后人得到祖上的荫庇,又是在整个蜀州做起了其它行当,酒楼、当铺、钱庄等等,文家渐渐成为了整个蜀州的三大家族之一。
听父亲说,我是在五岁的时候来的文家的,那时候我得了一场怪病,把五岁之前的记忆忘得一干二净。这场病几乎要了我的命,我被当归城所有的大夫判了死刑,是太叔公将我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
太叔公是位老郎中,当时他找了许多药方来根治我的寒毒,却毫无作用,最后一本古籍中,记载着一种法子,就是用真气去吸收我体内的寒毒,然后跟随真气回到使出真气的人的体内。
是哑叔用真气把我的寒毒吸了走,他是我的马夫,从不说话,一直陪在我身边。
但即使是这样,我也被太叔公断定,活不过二十岁。
我永远记得那些生病的时候,娘亲总在床边抱着我,问我冷不冷,我总骗娘说不冷。可是我越说不冷,娘越难过的厉害。
有一次,太叔公给我把完脉,对我笑了笑,背着手走了出去,父亲也跟着出去。娘亲来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手,冰的厉害,她硬是挤出了些笑容:
“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的。”
妹妹跑了进来,看到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问道:
“哥,你是要死了吗?”
娘听到后,张手就把妹妹扇倒在地,将头转到另一边。
我看着娘亲颤抖的身子,听着妹妹大哭的声音,那一刻仿若一副山水画,永久的刻印在我心里。
后来,我的病渐渐得到控制了,父亲就问我喜欢做些什么,我想都没想,看书吧。
只能看书啊,每天看见妹妹在身边蹦蹦跳跳的,我也欢喜的厉害,可是我没跳几下就喘起了粗气。
父亲将我带进了一个书屋,藏在父亲书房的暗道里,在这里,父亲教我识字,教我练书法。但他从不翻里面的书看,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些书不是留给他的。我追问他是留给谁的,他说,留给对这些书感兴趣的人。
我对它们很感兴趣,父亲说,这些书里面的内容,外面是没有的。起初我不大懂父亲的意思,直到后来我发现一些诗里用的典故,在整个世界都找不到出处,发现书里的名人,在整个世界都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这些书是哪里来的?我不止一次问过父亲,他只告诉我出自于一个故人。后来问多了,我也不愿深究了,只是越加将心思放在这些书里。
整整一个书屋,放满了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
我最喜欢一类名叫哲学的书籍,也是这类书让我开始从容面对自己的生死。
那时候,我总问父亲,死是什么,父亲告诉我,死就是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去见一些想见却再也见不到的人。
我并没有想见却见不到的人,倒是有一条狗,我蛮想见见的。那是我跟妹妹一起养的,可乖巧了。但自从去了西庄园将我一位叔叔咬了后便再也没见过它。
我想,若是能再见见它,也算是件不错的事。
等我懂得事多点,我才明白,去见想见却再也见不到人的代价是再也见不到如今朝夕相处的身边人,父亲从没告诉我这些,但我分明看到他在说下那番话之后向往的神情,那时候我不明白,直到后来我才猜测,或许父亲真有什么特别想见却见不到的人吧。
当我开始接触这些哲学书之后,我越来越淡化自己的生死,淡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承受的痛苦。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思考生命的价值,思考存在的意义,我开始一切形而上的思考,当我将这些想得走到死胡同后,我开始关心起身边人。也许正如书上所说,生命中或许有很多主义,有道家的无为物化,有佛教的真挚信仰,有疯癫的酒神精神,有知识就是权力的霸权文化,这一切固然将人标准化了,然而我想,活着才是这一切的唯一出路。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会突然死去,但我会尽可能淡化亲人朋友的悲伤。我实在找不到我自己好好活着的理由,毕竟时间太短,连个稍微长期点的目标都可能因为意外的到来会突然终止。所以我无比在意那些我爱的人,我没有理想,但我可以守护他们的理想。
妹妹比我小两岁,她叫文尔雅。妹妹有四好,一好做菜妙手水火间,二好说书笑谈江河风雨,三好江湖刀光剑影,爱恨情仇,最好科学寻理格物致真知。
是的,你没看错,妹妹最喜欢的是科学,科学是什么?我也不大懂,那是些特别深奥的东西,在父亲的那座书屋里,我很少翻看它,还是妹妹无意间发现的,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妹妹原本不喜欢看书的,在爱上所谓的科学之前,她最爱的是江湖,她跟着老渔夫学武,围着哑叔练枪,缠着父亲耍刀……但所有人都告诉她她并不适合修武。可这一切丝毫不能打消她对江湖的向往。
为此,她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想一个出逃计划,她要离家出走,她确实也离家出走过,但她遇上这辈子最大的敌人——娘亲。
妹妹离家出走最远的一次是坐上了前往楚国的船,差些就踏上了天墉城。当时娘亲急得火急火燎的,翻遍了整个当归城。
娘亲那次几乎要崩溃了,找到妹妹后操起棍子就给了她一顿打,若不是父亲拦着,妹妹恐怕半个月都下不了床。
之后,她也被父亲安排进了书屋。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离开书屋,几番尝试无果后,又开始求我,我自然不能帮她,但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随手从书屋里抽出了一本书。
“你不是喜欢江湖么?这本书里有江湖,你可以看看。”
她半信半疑地接过了书,那时候她认字不全,总有许多字不识得,她艰难地读了一页,小脸涨得红红的。
“哥,我看不懂,你读给我听好不好?”
“你爱看么?”
“好像有些意思。”
“我可以读给你听,但我每天最多给你读一个时辰,另外你要多识字,你要是自己读读个一整天也行的。”
我原本猜测我至少要为妹妹读半年的书,没想到的是她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便将我丢在一边,自己看起书来。
她不仅喜欢读这些小说,后来她还在书屋里发现了一些叫做科学的书,我常常能看到她坐在桌前锁眉思考,随后又恍然大悟般欣喜大笑。
她总说:“哥,或许这些书能救你的命。”
我自然是不信,但看到她在书海中肆意遨游,只为她觉得开心。
我们一家人和太叔公住在东庄园,西庄园住着二叔公和三叔公两家人。我本来不该叫他们叔公的,他们是娘亲的叔叔,我应该叫外祖父,但我从小就被娘亲告知要叫他们太叔公,我还有两位与我差不多年纪的叔叔,他们见到我,格外的亲切。
有一次妹妹哭着来找父亲。
“爹爹,我跟你一起姓余好不好,我不要跟着文嫣然姓,我要跟着你姓余,我要叫余尔雅!”
“哎呦,丫丫,不哭了不哭了……”
“爹爹,他们都说我没跟你姓而跟文嫣然姓,说你是吃软饭,咱不吃软饭好不好?”
“别听外面人胡说,你爹我牙口好着呢,不吃软饭。”
“我不管,我要叫余尔雅,不叫文尔雅,凭什么哥哥跟着你姓余,我却要跟着文嫣然姓文?”
“嘘!”爹小声道。
“嘘什么?”
“我偷偷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好,我不说,咱们拉钩。”
“你娘亲很可怜的。”
“她?她天天打我,才不可怜。”
“你想想看,要是你也跟着我姓余,咱们一家人岂不是只有你娘亲一个人姓文?这样她还算跟我们是一家人吗?外人会笑话她的。”
“真的吗?我是可怜她才跟着她姓文?”
“当然,我家丫丫最善良了,你愿意这样做对吧?”
“虽然她老是打我,但我也没有太讨厌她,毕竟我那么宽宏大量!”小雅摸着胸脯说道,“可是,可是为什么不是哥哥可怜她,让哥哥跟她姓?”
“这个,这个一早就定好了。”
“不管,我不管,这是谁定好的,我要找他说理去。”
“别叫别叫,我们待会儿跟你哥哥好好商量一下,到时候你们换着来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
妹妹跑开了,不久就听到妹妹在凄然长泣。
“文嫣然,我告诉你,你就是个可怜虫,只有我可怜你,你还敢打我?你信不信我不跟你姓了,让外面的人都笑话你,笑话你这个没人要的臭女人……”
“啊……别打了,别打了……我是可怜你……别打了……”
父亲站在不远处,摸着胡须,一会看天,一会儿远眺,口里念道,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那是个夏天,我看着娘亲一边追逐着妹妹一边大骂,我以为这样的场景我能看到二十岁,直到死去。
直到十六岁的那个秋天,故事的一切走向都拉着我向另一个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