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说:“作家的想象力,是作家存在的唯一理由,或者说是看家的本事。”莫言自己就是一个有着丰富想象力的作家。他创作的文学作品中,神仙鬼怪、荒诞离奇,他操纵于股掌之间运用自如;形形色色性格迥异的人物在他笔下都真情流露、原形毕现,展示了人性复杂的多面性;每一种动植物的每一种变化都可见可闻可触,让读者不得不调动起每一个听觉触觉视觉味觉的细胞。这些都离不开他丰富的想象力。
形象生动的比喻世界。莫言的想象力丰富而奇特,往往使他描写的对象变得陌生、新奇,显出陌生化的效果。莫言在《透明的红萝卜》开篇,就写了队长的吃东西情形:
队长披着夹袄,一手里拤着一块高粱面饼子,一手里捏着一棵剥皮的大葱,慢吞吞地朝着钟下走。走到钟下时,手里的东西全没了,只有两个腮帮子像秋田里搬运粮草的老田鼠一样饱满地鼓着。
“像……老田鼠一样”,这是一个绝妙的比方,形象逼真的比喻让队长吃东西的样子跃然纸上。莫言在《酒国》中说,丁钩儿看见孩子们“宛若一大串烤熟的羊肉,撒了一层红红绿绿的调料”。酒国人们喜食人肉的行为可见一斑。写丁钩儿喝酒之后的感受,莫言充分调动了触觉、味觉、视觉等感觉器官,奇特却形象:
喝!酒浆蜂蜜般润滑,舌头和食道的感觉美妙无比,难以用言语表达。喝!他迫不及待地把酒吸进去。他看到清明的液体顺着曲折的褐色的食道汩汩下流,感觉好极了。
在《红高粱》中,莫言说胶平公路上:“马骡驴粪像干萎的苹果,牛粪像虫蛀过的薄饼,羊粪稀拉拉像震落的黑豆。”莫言笔下的“我”为了给“我”的家族树碑立传,跑回高密乡进行大量的调查。听我们村里一个“陶罐头”老太太讲“我爷爷”那一辈的故事。那个老太婆“头顶秃得像一个陶罐,面孔都朽了,干手上凸着一条条丝瓜瓤子一样的筋”。这样比喻,不可说不新奇,不可说不陌生,在新奇陌生之余,读者可以感受到莫言比喻的形象性。
真实可感的感情世界。莫言说:“如何把故事编得有说服力,这就是对一个作家的考验,这个能力就是用自己的情感同化生活的能力。作家要具备一种能力,能在某一瞬间自己的内心完全和人物的内心同化。”“这种用自己的情感经历同化别人生活的能力,说穿了也就是一种想象力。”“如要写刽子手未必真要去杀人,这就是要求作家应该有想象力,这种想象力就是当你写刽子手时你就应该把自己想象成刽子手,深入到刽子手的内心里去。”莫言的小说中,他想象力的触角有的延伸到人物的心里,有的蔓延到动物、植物的心里,让他的小说世界显得生动活泼,真实感人。
如《红高粱》中莫言写颠轿的一场:
轿夫们中途小憩,花轿落地。奶奶哭得昏昏沉沉,不觉得把一只小脚露到了轿外。轿夫们看着这玲珑的、美丽无比的小脚,一时都忘魂落魄。余占鳌走过来,弯腰,轻轻地、轻轻地握住奶奶那只小脚,像握着一只羽毛未丰的鸟雏,轻轻地送回轿内。奶奶在轿内,被这温柔感动,她非常想撩开轿帘,看看这个生着一只温暖的年轻的大手的轿夫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千里姻缘一线牵,一生的情缘,都是天凑地合,是毫无挑剔的真理。余占鳌就是因为握了一下我奶奶的脚唤醒了他心中伟大的创造新生活的灵感,从此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也彻底改变了我奶奶的一生。
在这段话中,莫言其实就说了一件事,那就是出嫁的“我奶奶”在轿子里被轿夫们颠哭后,不小心露了一只小脚在轿外,当轿夫的“我爷爷”心生怜悯,伸手把这只脚放回轿内。但是莫言发动了自己丰富的想象力,不仅把“我奶奶”这只像“一只羽毛未丰的鸟雏”般的小脚描写得美丽俊俏,把轿夫忘魂落魄的神态、“我爷爷”小心翼翼地握住小脚的情态刻画得生动,历历如在眼前,而且还把自己想象成“我奶奶”,写“我奶奶”受了爷爷温柔的关照后感动、好奇又羞涩的心理,又把自己想象成“我爷爷”,说“我爷爷”此时萌生了创造新生活的灵感,由此,莫言不禁感慨,“千里姻缘一线牵,一生的情缘,都是天凑地合,是毫无挑剔的真理。”“我爷爷”当时是否因此萌生了创造新生活的念想,我们无从得知,也许“我爷爷”并没有莫言想的那么感触之深,这些“花言巧语”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想出来的,但是这丝毫不影响故事的真实可感,读者依然从莫言全知全能的叙事中,想象到当时“我爷爷”和“我奶奶”心灵的触动。莫言将想象力的触角深入到每一个人物的内心,从他们各自的角度揣度他们有何思绪,使读者觉得真实生动,此情此景如在眼前。
又如莫言写“我父亲”他们打埋伏,准备打鬼子时的情景。游击队员们埋伏在桥头准备打伏击时,“我父亲”的想象力无比丰富。
我父亲有几分好奇地看着痴痴呆呆的游击队员们,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到哪里去?为什么要来打伏击?打了伏击以后还打什么?静穆中,断桥激起的水声节奏更加分明,声音更加清脆入耳。雾被阳光纷纷打落在河水中。墨水河由暗红渐渐燃成金红。满河流光溢彩。水边有棵孤独的水荇,黄叶低垂,曾经煊赫过的蚕虫状花序枯萎苍白地挂在叶杈间。又是抓螃蟹的节令了!父亲想,秋风起,天气凉,一群大雁往南飞……罗汉大爷说,抓,豆官……抓!螃蟹纤纤的脚爪把细软的河泥印满花纹。父亲从河水中闻到了螃蟹特有的那种淡雅的腥气。我家在抗战前种植的花用蟹酱喂过,花朵肥大,色彩斑斓,香气扑鼻。
这段描写“我父亲”思想变化的话非常符合一个小孩子的自由跳动的想象力,让读者和“我父亲”的思绪一起,感受墨水河边伏击来临前的平静风景,回忆“我父亲”以前和罗汉大爷一起抓螃蟹的场景,生动贴切,读者宛如身临其境。
再如,在《透明的红萝卜》中,莫言成功地刻画了一个黑孩儿的形象。莫言笔下的那个沉默寡言、皮肤被火烤得黝黑、瘦得像猴子一样的黑孩儿,有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在砸伤、烫伤等一系列疼痛的磨难之后,他不喊疼不叫痛,对苦难有着超乎常人的承受能力,甚至到了麻木的境地。可是,黑孩儿的感觉器官是很敏锐的,他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风景,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他执着地寻找美好的事物,并为之欢呼雀跃。
黑孩双手扶着风箱杆儿,炉中的火已经很弱了,一绺蓝色火苗和一绺黄色火苗在煤结上跳跃着,有时,火苗儿被气流托起来,离开炉面很高,在空中浮动着,人影一晃动,两个火苗又落下去。孩子目中无人,他试图用一只眼睛盯住一个火苗,让一只眼黄一只眼蓝,可总也办不到,他没法把双眼视线分开。于是他懊丧地从火上把目光移开,左右巡睃着,忽然定在了炉前的铁砧上。铁砧踞伏着,像只巨兽。他的嘴第一次大张着,发出一声感叹。黑孩的眼睛原本大而亮,这时更变得如同电光源。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美丽的图画:光滑的铁砧子。泛着青幽幽蓝幽幽的光。泛着青蓝幽幽的光的铁砧子上,有一个金色的红萝卜。红萝卜的形状和大小都像一个大个阳梨,还拖着一条长尾巴,尾巴的根根须须像金色的羊毛。红萝卜晶莹透明,玲珑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苞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红萝卜的线条流畅优美,从美丽的弧线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长有短,长的如麦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他像一个影子一样飘过风箱,站在铁砧前,伸出了沾满泥土煤屑、挨过砸伤烫伤的小手,小手抖抖索索……
在以上段落中,黑孩儿因为长时间看火苗,导致眼睛昏花,所以看到了搁在铁砧子上的胡萝卜变成金色的,看到如此奇观,平时沉默寡言、不为疼痛叫喊一声的黑孩,却因为看见美丽的金色萝卜“发出一声感叹”,伸出“沾满泥土煤屑、挨过砸伤烫伤的小手”抖抖索索去摸金色的萝卜,甚至一反平时温顺的常态,敢于和小铁匠争夺这个“奇妙”的萝卜。
在小说的最后,黑孩儿为了再次找到一根金色的萝卜,将菜园子里的萝卜拔了大半,拔一根就举起来放在阳光下看,却始终没有找到。黑孩儿被看园子的老人抓到,在队长的逼问下,黑孩儿终于懊恼委屈地哭了。
队长睡眼惺忪地跑到萝卜地里看了看,走回来时他满脸杀气。对着黑孩的屁股他狠踢了一脚,黑孩半天才爬起来。队长没等他清醒过来,又给了他一个耳光子。
“小兔崽子,你是哪个村的?”
黑孩迷惘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谁让你来搞破坏?”
黑孩的眼睛清澈如水。
“你叫什么名字?”
黑孩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你爹叫什么名字?”
两行泪水从黑孩的眼里流出来。
“他娘的,是个小哑巴。”
黑孩的嘴唇轻轻嚅动着。
这个情节非常逼真地刻画了一个孩子的形象,生动逼真地再现了一个孩子委屈落泪的情景。孩子执着地寻找自己喜爱的金色萝卜,代表权威的大人却粗暴地对待他。孩子那种追求美好事物,却又不被理解、无处解释的委屈跃然纸上。这源于莫言刻画人物形象的功力,也因为莫言有一种把自己同化为那个黑孩的能力,他自己就如同那个黑孩一样,有着一种不为外界所动的、执着的想象力,能于平常处看到别人不能看到的风景,能于无声处听到别人不能听到的声音,能感受到别人感受不到的情感世界。在丑恶的现实中发现可笑、可讽的生活本质,在琐屑的生活中发现可赞扬、可高歌的可贵精神,在莫言构筑的想象世界中,一切物事原形毕露,莫言或嬉笑怒骂、或真诚高歌,创造一个超真实的真实世界。
建立在真实之上的超真实魔幻世界。莫言说,用自己的情感同化生活,“就是可以把听来的看来的别人的生活当作自己的生活来写。可以把从某个角度生发想象出来的东西当作真实来写”。莫言是编故事的高手,他总是能发挥丰富的想象力,把干巴巴的、丑陋的现实编织成美好的、荒诞的,同时真实可信的动听故事。他通过各个故事探视着丰富复杂的人性内涵。
在莫言想象的世界中,他写各种各样的题材,他写常人的生活,也写传奇人物的传奇故事;反映社会下层百姓的生活境遇,也记录酣畅淋漓的草莽人物的不凡经历;他描写人,也塑造妖、仙、怪、魔;他表达带有浓郁浪漫激情的爱情、现实苦涩的故事,也不乏象征主义之作。在莫言的文学世界里有不少用现实生活逻辑无法解释的奇人异事,组成了一个个生活着神仙鬼怪的光怪陆离的世界,神奇的超自然的力量经常出现,这更是莫言独树一帜的想象力的结晶。他没有局限在常人的故事的编织上,而是走入神仙妖怪的世界去营造独特的魔幻世界,从而揭示更本质的人的世界。
《丰乳肥臀》中的三姐鸟仙治好了四面八方求医者的病,而且开的药方都是鸟食。《战友重逢》中的所有的人物赵金、赵英豪、罗二虎、郭金库等等都是战死的灵魂,讲述的是阴间的部队的生活。《奇遇》中,“我”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托“我”带东西回家的赵三大爷,但回家之后才从母亲嘴里得知,他前几天刚刚去世。《我们的七叔》中,在“我们”把七叔送到公社受批的路上,接连碰到了一模一样的黄牛、白胡子老头和小男孩七次,男孩、老头和黄牛分别用“鬼精灵”、“老妖一样”、“泪水汪汪”的眼睛看了“我们”,而且黑暗里传来了嘿嘿的冷笑。《翱翔》中燕儿轻盈地飞起来了。莫言不仅直接描写了神仙鬼怪,更是在《酒国》、《十三步》等作品中,张开其想象的翅膀,超越原有的神仙鬼怪模式,塑造出了一个个魔幻味十足的形象,讲述了一个个荒诞的故事。《铁孩》中的主角是两个以铁为食的孩子,他们身上长满红锈,与人们作对。《屠户的女儿》是以一个人身鱼尾的女孩的视角叙述的。《酒国》中的小妖精是一个长到14岁后褪下身上的层层鱼鳞又回到两岁身体的孩子。《球状闪电》有一个不停地往自己身上贴羽毛要飞的老头。他们非仙非鬼更非常人,而是莫言的艺术独创。《幽默与趣味》中的大学教授王三在生活工作的种种压力下最终变成了一只猴子。《十三步》中的物理老师方富贵莫名其妙地死而复生,在殡仪馆美容师的小手术之后代替下海的张赤球登台讲课。这些都在显示着莫言独一无二的想象力。总之,不管是在现实故事的构思上还是在鬼怪、荒诞故事的讲述中,莫言都展示了他非凡的想象力。
然而,莫言的魔幻世界并非空穴来风,它们都有着现实生活的影子,取材于现实生活。文学的“高密东北乡”有很多现实的东北乡世界里的真实的人和事,很多主人公都是有原型人物的,也有不少故事是邻里乡亲的亲身经历或者祖辈传说下来的事情。莫言的三奶奶的确是分娩后就遇到了日本鬼子(《丰乳肥臀》中的母亲的遭遇),后来得了病,死之前彻夜不息地叫,最后用了桃木才死(《红高粱家族》中的二奶奶)。《红高粱》中描写的伏击日本鬼子是发生在1938年3月15日孙家口的真实故事。
但是,小说里的高密东北乡和真实的高密东北乡是不同的。“我写的不是我原来的家乡,仅仅是借助了高密东北乡这个名称。活动的人物,生长的植物,都不是那里的,这是我理想中的地方。”他布置着高密东北乡的山川河流、五谷杂粮,编写着每个人物的故事,操纵着他们的命运,演绎着高密东北乡的历史,在他的“高密东北乡”作威作福。
听到的故事经过他独特的艺术表达,成为他建构艺术大厦的材料,成为读者得以透视人物性格、人物命运的不可或缺的一环。比如,《檀香刑》中描述的高密人抗击德寇铺建铁路的事件,在莫言的讲述中,小说的重点不在强调高密人的爱国心之类,而是把铁路与东北乡的茂腔联系起来,将抗德这一事件赋予戏班班主孙丙,描述了孙丙如何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成为义和团的首领,又如何演出了荒唐的抗击德国人的一幕。就这样,莫言给予一句简单的史实记载以特定的行为主体和行为方式,从而让我们思考到了深刻的人性内涵和历史内涵。而莫言对高密东北乡的塑造也并没有局限在现实的东北乡提供的题材上,而是把世界各地发生的事情放到高密东北乡的背景上,“在我的新作《丰乳肥臀》里,我让高密东北乡盖起了许多高楼大厦,还增添了许多现代化的娱乐设施……我敢于把发生在世界各地的事情,改头换面拿到我的高密东北乡,好像那些事情真的在那里发生过。”这也是他同化生活能力的重要表现。
莫言通过自己丰富的想象力,赋予这些身边的故事以文学性和人性深度,为我们展示一个个超真实的真实世界。我们看到的莫言小说只能说是有原来故事的些许影子,而全部的茂叶繁枝都是莫言的独创。他把山东《大众日报》上的800字报道扩展为长篇巨制《天堂蒜薹之歌》,而《红蝗》则是看了《文汇报》上200字的消息。无论现实有多么干瘪、多么丑陋,莫言陶醉于自己的想象和期待中,他“用自己的感情、用自己的想象力给它插上翅膀”,给我们创造了一个个生动的文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