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生命生而平等,愿贫者不贱。
像往常一样,侍候儿子吃了早饭,阿英坐上了去家政公司的公交车。这条公交线路较长,仍保持着人工售票的方式。望着车外川流不息的车流人流,阿英陷入沉思。
阿英小学毕业,来自北方平原的某个村庄,在上海已近十年,眼看六十岁了,没有技术,也无手艺,做些临时性工作,按小时收取报酬,因为年龄大了,愿雇佣她的人很少,多是找不到人了才考虑她。阿英有个儿子,30岁了,还未结婚,得了强直性脊柱炎,巳六年,赋闲在家,不能工作,用关节植换术才可能治愈,但医生说手术需要40万。40万啊,为这阿英愁白了头,她一个月也接不了几次活,还是一些好心人知道她的境况后特意关照她,即使这样,一月工资也不超2000元,有时还不到1000元,还不够儿子平时用于维持病情不恶化的药费,基本的生活也难以为续。能找的亲戚和朋友都找了,几年下来巳欠了别人三、四万。
阿英的家在上海的城乡结合部,房东可怜她们母子,一直未收房租。回家,她也不是没考虑过,可家中一共4亩地,一年除了成本,收入也就5000元左右,根本不可能满足延缓儿子病情所需的费用,也更不可能凑足儿子的手术费。就这样,阿英和儿子在上海磕磕绊绊的捱着。
“你怎么把票弄丢了?!怎么那么笨!”一阵吵嚷声把阿英惊醒,循声望去,是一位40岁左右的妈妈在喝斥自己的儿子——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儿。是售票员在查票,大概孩子把票弄丢了。这个女人阿英也认识,也在城乡结合部租房住,离阿英家不远,有两个正上学的孩子,一个初中,一个小学,都在私立学校,公立学校限制多,不易进。女人每天做饭和接送孩子上下学,男人骑三轮车,摆个流动的水果摊,碰到城管查还要躲起来,挣钱辛苦又不稳定,每年交了房租、孩子书费、学费、补课费,一家人的生活消费,几乎无结余。有次下暴雨,雨来的急,阿英坐公交车回去,看到男人躲避不及,蜷缩在摆水果的木板下,抱着双肩瑟瑟发抖。
“公交车票也就2元钱,2元钱而巳,值得这样训斥孩子吗?”旁边一位穿着考究的中年男人看不过眼,责备孩子的妈妈。
“2元钱少么?现在挣钱多不容易,孩子父亲骑三轮车卖水果,风里雨里一分一毛的挣,2元买4个馒头,我们的中午饭就吃的饱,买一袋盐,我们一月炒菜就有了着落。2元钱少么?”孩子妈妈红着眼睛辩驳,看着几欲落泪的妈妈,中年男人闭上了嘴巴。
是啊, 2元钱少么?阿英自嘲的笑笑。对有些人来说可以忽略不计,也许他们见了掉在地上的2元钱也懒得去捡,弯腰的功夫他们就能挣几十元,上千元,甚至更多。但对有些人来说,2元钱代表着很多很多,是每日每夜必不可少的救命钱。
售票员核对了全车人的票,与卖出的票数相当,也就未要求母子二人补票。车继续前行,阿英把目光又移到了窗外,林立的大厦,宽敞整洁的大道,阳光正好,照在刚洒过水的道旁花卉上,妩媚动人。
“现在买保险挺可靠的,投入少,回报高,你也买个吧,各式各样的都有,有意外险,也有疾病险,现在车多意外也多,空气不好,人易患各种疾病,伤害越大,赔偿越高。。。。。。”听着身后两人的谈话,阿英心头一动,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保险,是啊,自己怎么没想到呢。阿英又想到了自己的男人,那个壮得牛一样的男人。
刚来上海时,阿英的男人还在,一家人用东拼西凑的钱买了辆二手小货车,阿英男人开着给人送货,没日没夜的忙,儿子在一家清理下水道的公司帮工,阿英在保洁公司,一家人都能挣钱,日子辛苦却充满着希望。
在来上海的第二年的夏天,阿英男人给人送货,装好车走到半路,下起急雨,担心把雇主的货淋湿了,这时离家又近,阿英男人把车开回了家,拿了块塑料布想把车盖上,正系着绳子,一阵风暴袭来,装满货的车摇摆颠簸,几欲倾倒,车子翻了没什么,可要损毁了货物,坏了名声,就别在这行混了。阿英男人拱起腰,双手用力顶着车身,与风暴抗衡着。在自然的伟力面前,人类是那么的悲催渺小,一阵强似一阵的风狂暴无匹,阿英的男人如同挡车的螳螂,被碾压的肢离破碎——腰椎粉碎性骨折。
待送到医院,医生说仅有几天的活头,救治无望,便要阿英把他接回了家,身上的伤痛让这男人撕心裂肺的哀嚎,拒绝吃药,不时的昏迷。清醒时,他嘱咐阿英“我死后,火化了,骨灰撒海里,不要墓葬,你一定要做到,不然我死不瞑目。”阿英哭着答应了,她明白这是自己男人知道再也不能为这个家遮风挡雨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这种方式为这个家减轻负担。
阿英还记得以前在家乡时,在地里忙完了,两人坐田埂上扯闲话,男人对土地的痴迷:“这地多好啊,种什么长什么,它养育我,养育你,一年年,一月月伴着我们,不抱怨,也不提要求,将来有一天我们过世了,也埋这里,生生世世相伴,好不好?”
阿英捶了男人几拳,心里好笑又甜甜的:“你个老不死的,说什么疯话呢!”
那些日子平静恬淡,如微风阳光映照的春野,多美啊。想到这些,阿英的眼里泛起泪花。
如果当时给货车投了保,给自己男人投了保,保险公司的赔偿不知道够不够儿子的医药费。想到这里,阿英擦了擦眼里的泪花,扭头笑着问“意外伤害都有赔偿么?如果意外死亡有赔偿吗?”
“都有的,意外死亡赔偿最高的,40元的保费,赔20万。”后面的人热心解答。
不能意外受伤的,也只有意外死亡,自己的赔偿才能用在儿子身上,20万,可以了,医生说有农村户口,参加了医疗合作,国家给报销一部分,20万就可以做手术了。阿英的眼明亮而坚毅,透着炙烈和疯狂,儿子是自己和男人在这世上唯一的寄托和延续,做什么都值得。
一月后的一个早上,阿英照例为儿子做好饭,将家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特意换了一身衣裳——这件衣服自己男人最喜欢,说穿了它如七仙女一样迷人。阿英最喜欢七仙女与牛郎的故事,在村里时,每年七月七都缠着男人对着牵牛织女星拜一拜的。
出门前,阿英抱了抱儿子,笑着说“小子,老妈美吧?”
“恩,你是天下最美的女人。”儿子翻翻白眼,难得称赞了阿英一次。
“臭小子,别不服气,老娘年轻时,追的人能排一条街。”阿英心里轻快起来。
“人呢?在哪呢?在哪呢?”儿子继续翻着白眼。
阿英拍了一下儿子的头:“都被你爸打跑了,要不哪来的你?”
“还是我老爸厉害”
“是啊,你爸最厉害了。”阿英陷入怀想中,怔了怔,又甩甩头:“你妈也很厉害,等着吧儿子,很快你就有做手术的钱了。”说完,亲了亲儿子额头,毅然走出门去。
到了平时乘车的站牌前,又特意前走了一段,站在路旁,远方乘坐了十年的公交车正在驶来,近了,更近了。老头子,我来了,阿英心里念叨着,当车行至面前,她猛的扑倒在车轮下,血染红了她的眼睛,染红了世界。车流与人流依然川流不息,绕过她的身体又汇合一起,浩浩荡荡,极少的人会扭头瞥上一眼,却无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以为只是一场无聊的意外。
一个月前阿英参保了意外死亡的险种,赔偿金20万。她要用自己的命给儿子一个未来,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她的行为被定性为自杀,而自杀无法获得赔偿。报纸报道后,政府出面干涉,医院救治了她的儿子,然而,她的儿子在知道她的行为后,在一个漆黑的夜割腕自杀了。
一个家庭就这样如一粒尘淹没在时光中,无声无息。只有不多的几个人,偶尔想起会感叹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