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花红柳绿凤舞蝶乱的庭院,夜晚却充满森寒之气。
三间大瓦房,宽阔敞亮,里面几乎堆满了书籍,这里住着剑仙张凌霄的老父亲与孩子。
院子外门前出现了一条人影,但身材顷长,目光如寒星,萧然走进院中,不禁发出了深长的叹息,低声道:“爹爹,我连累你了。”然后身子飞向屋檐,身子向弯弓一样悬挂在屋檐。
屋子的窗子是关着的,时下盛行的直棂窗,窗棂上的纹样有除莲瓣以外,窄长花边上还有卷草构成带状花纹。这些花纹不但构图饱满,线条也流畅挺秀,还常用半团窠及整个团窠相间排列,以及回纹、连珠纹、流苏纹、火焰纹及飞仙等富丽丰满的装饰图案。
一户普通人家的窗户竟然如此讲究,可见主人绝不是普通人。
透过出窗棂的缝隙,可见内壁面上挂有壁画,可以看到张宗周正眼睑低垂,灯下观书。那双专注的眼睛已经失去了昔日的神采,脸上皱纹迭起,看起来无欲无求,似乎早已忘却了人间的欢乐,也已忘却了红尘的愁苦。
时间在灯火中溜走,坐在老人对面的张若虚正垂着头,在一笔笔地练字。他年纪虽小,却非常有耐力,那字有剑道之力。
那倒挂在屋檐下的人幽灵般伏在窗外,静静地瞧着他们。他的眼有已现出了泪痕。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若虚忽然停下了笔,抬起了头,望着桌上闪动的火焰,痴痴地出了神。
张宗周也抬起眼睛,看到了看孙子,目中就流露出爱怜,轻轻道:“若虚,你在想什么?”
张若虚咬着嘴唇道:“我正在想,我爹爹是修仙之人,怎会轻易消失,我猜他还活着。”
张宗周听了身子一颤,深深叹了口气道:“谁知道他是生是死,权当你没有爹爹,我没有儿子,你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了。至于那个死去的婴儿,即使是我们张家的人,我也不承认是我的孙子,我只要你一个孙子。”
张若虚突然露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狡黠之色,道:“爹爹一定没死。”
张宗周道:“你小小的孩子,知道什么。”
张若虚道:“我爹爹修得仙术灵力深厚,怎会死?再说那突然而来的竹叶风卷走了他,定是比他灵力更高的人将他救走。”
张宗周听了一愣:“你甘爷爷都告诉你了?”
“嗯,甘爷爷告诉我了。”张若虚道。
“唉,知道也罢,你早晚是要知道的。”张宗周顿了顿说,“也许这其中有更大的阴谋,或者更大的危险,如果你爹爹还活着,却一直不露面,这不符合逻辑。所以也许你爹爹被救他的人控制了。”说完又一声叹息。
他知道这孩子懂得太多了,太聪名了不知是福是祸,当初张凌霄也是世间少有的麒麟之才,自修绝世武功,建立齐云派,后来进入仙界,秘获《六界绝杀术》就很少归家。
张若虚又道:“我真希望爹爹能来看望爷爷。”
老人身子似又起一阵颤抖,大声道:“我没这个不孝的儿子,我只有孙子。”
张若虚笑道:“我知道他一直是你的骄傲,不是吗?那么年轻就是响当当的人物,并且他并没有做过恶事,反倒除暴安良,做了很多令人称赞的事情。”
老人的脸色更苍白,忽然板着脸道:“夜已经深了,你去睡吧。”
张若虚眨了眨眼睛,道:“爷爷不睡,我岂能睡去?”
老人注视着若虚的小脸笑了,摸了摸他圆圆的脑袋:“去睡吧,感冒刚好,爷爷再看一会书。”
张若虚站起来笑道:“好吧,去睡喽,去睡喽,我去梦中找爹爹去喽。”
张若虚睡觉去了,老人笑着走了出屋子,一到门外,笑容就立刻瞧不见了,每天夜色降临的时候,他的心里就会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畏惧。
他看着满天繁星低声道:“凌霄我儿,你在哪里!”
除了一阵山风吹来,没有任何响动。
可是张宗周似乎听到窗外有轻微的抽泣声,他整个人似乎已若然僵木,他痴痴地望着窗外,目中似乎带着些欣喜,又似乎带着些恐惧。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口,用一只正在颤抖的手,慢慢打开窗户:“凌霄,我知道你来看我们了,你快出来,爹不怪你了。”
四下哪有什么人影,老人目光四下搜索着,凄然:“凌霄,我知道你来了,既然来了,为可不出来和我相见呢?即使你不想我,总要见见你的儿子吧?”
外面静悄悄的,只有露水跌落的声音。老人长长叹了口气:“凌霄,爹知道你是个骄傲的人,如今你不人,不鬼的,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不想见任何人。你不见别人也罢,至少该见见我,我是你爹啊!这世间还有比亲爹更亲的人吗?纵使所有人都嘲笑你,我也不会嘲笑你。”
四周寂静,只有草虫鸣叫。老人用袖子擦拭一下眼泪再次道:“凌霄,既然你不肯出来见我,也罢,全当我没生过你这个不孝子!”
待屋内鼾声起,一条黑影从屋顶飘落下来,他在窗外站了许久许久,后半夜,他的头发、衣服,几乎都已被露水湿透,脸上的铜铸面具也湿了。
他正是大难不死的张凌霄!他目光始终望着那窗口,仿佛从未移动过。
忽然一阵怪风吹来,屋顶上移过来一团黑云,那黑云是一个戴巨大斗笠的人,他发出一阵怪笑:“张凌霄,看来你是想死去。”
“山野妖王,你还想怎样?我服务你十余年,还不够吗?”张凌霄道。
戴斗笠的人道:“不够,你至死不肯交出《上古圆通经》和《六界绝杀术》你这样的人不要也罢!”
张凌霄道:“你已经看到,当初我在你面前亲手焚烧了神书。”
戴斗笠的人道:“你是烧了神书,可是你人还活着,你这么聪慧一定记得书中内容,再说你焚烧的那书是真是假,谁又知道?”
张凌霄道:“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还相信神书没有焚烧,你连自己的眼睛都不信任了吗?”
戴斗笠的人道:“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实。”
张凌霄听了道:“可惜即使我不在人世了,你也无法得到《上古圆通经》和《六界绝杀术》。”
戴斗笠的人道:“我的忍耐是有限的,好吧,今夜我就让你一家人到阴曹地府团聚吧!”
戴斗笠的人一抖手,一道火光射向张凌霄胸前,顷刻间张凌霄成了一个大火球,一阵凄惨怪叫。这怪叫之声,在空旷的春夜响彻村庄,一时间小村庄鸡鸣犬吠,灯笼火把亮了起来。
张若虚和爷爷第一时间窜出了屋子,见院中火球,老人即刻扑了上去,凄惨大叫:“凌霄!”
张若虚看着屋顶上移动的黑云大声骂道:“妖精,你是谁?”
那戴斗笠的人又一阵阴笑,手掌对着屋顶“啪、啪、啪”几团火球射向屋内,那屋内全是书籍,一遇火球瞬间燃气熊熊大火。
大火燃山村!大风吹山谷!
风借火势,不消片刻功夫,村中所有人家的房屋烧了起来,火光连天,哭声一片。
戴斗笠的人站在离地面十几米的空中狂笑不止,突然扔下斗笠,众人吓得一整惊叫,原来戴斗笠的人竟然长着一个寒鸦脸,有着长长的嘴巴,圆圆的眼睛,火光映照下面部狰狞。他正是山野妖族的妖王,为振兴不惜牺牲一切代价的寒鸦精。
“快跑啊!寒鸦精出现了……寒鸦精出现了……”有人大喊着。
寒鸦精大声道:“既然见了我真面目,想活,有那么容易吗?”
寒鸦精手中火球如霹雳,一个个砸向奔跑的人群。很多人成了火球,其中也有婴儿,人们一阵阵惨叫,向着江头湾跑去,可惜很多人没有跑到江头湾就已经倒下了。
混乱之中,张若虚见爷爷成了火球,爷爷向另外一个火球跑去,两团火球拥抱在一起。
“父亲大人!”
“霄儿!”
“爷爷、爷爷。”张若虚惊叫着扑了上去。
“两团火球赶紧后退。”不让张若虚靠近。
“孩子,找水镜先生……神书在他……他……那里。”一个火球发出声音。
这时寒鸦精从空中落下,怪笑着靠近张若虚,火光中张若虚清楚地看到那个长得像寒鸦的人。毕竟是个孩子,此刻他已经恐惧得发不出声音来,眼睛瞪得溜圆,一步步后退。
“快跑!”
他听到两团火球发出声音。
两团火球扑向寒鸦精,紧紧抱住寒鸦精,寒鸦精也着火了。寒鸦精大怒,一掌将两团火球打倒在地,也顾不得张若虚,忙着拍打身上的火苗。
两团火球越烧越小。
张若虚开始还呆立着,忽然醒悟,转身向江头湾跑去,江头湾有一条唯一通往外界的山路。
张若虚慌慌张张地跑着,突然前面一道影子一闪,把张若虚拎了起来。张若虚眼睛一黑,进了一个黑洞,四周一股木质味,并且有些潮湿。张若虚挣扎着,欲向外跑去,就听那影子尖叫:“张若虚,你出去找死啊!”
这声音怎这么熟悉,想起来了,是树怪。张若虚不敢再说话。
“现在不可以出去。”树怪尖声尖气地道。
树怪扒开一点树皮,透过缝隙,张若虚看到整个村庄一片火海,到处是哭叫声,隐约有寒鸦精的怪叫之声,令人毛骨悚然。
张若虚低声啜泣起来:“呜呜……爷爷……爷爷……”
“嘘!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树怪一把捂住张若虚的嘴巴,他的手有一股浓重的树汁味。
黎明时分,山野静悄悄,张若虚从树洞出来,但见山河惨淡,草木尽凋,妖气肆虐,到处是烟熏火燎的味道。
他踏上井台向村庄张望,忽然面前出现八个白衣人。八个白衣人,头发散开着,根本无法看到她们的面目,八个白衣人不说话,瞬间已将张若虚围住。
“小孩,你就是张凌霄和采薇的婴儿,还是张凌霄和樱娘生得那个婴儿?”
是宇文莺莺的声音,看起来却是八个白衣人同时发出声音。
张若虚再也不能向上次那样调侃她,小小年纪好像一夜长大,冷冷地道:“我是张凌霄的孩子!”
宇文莺莺牙齿咬得咯嘣响道:“果然有其父作风,你父亲在哪里?”。
“就在昨夜大火烧了村庄,是因为爹爹来了,昨晚他和爷爷命丧寒鸦精的火球下。”
“哦……”宇文莺莺愣了一下,“那你见到你爹爹吗?”
“或许见过,或许没见过,因为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火光里。”张若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呜呜地哭道:“莺莺姑姑,爹爹他人都不在了,你就不要恨他了。”他越哭越伤心。
宇文莺莺凄厉地哭道:“张凌霄啊张凌霄,我一早错过投胎转世的机会,唯一的愿望是能看到你。张凌霄!十几年你哪里去了?你不要这样无情哦……张凌霄!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可是你待我又如何?”
她眼泪伴着血水滴滴答答滴在井台,八个白衣鬼瞬间少了七个。
“莺姑姑,你莫要难过了,你若不解恨就取我性命好了,反正我活着也是痛苦,我现在一个亲人也没了。”
宇文莺莺走过来,拍了拍张若虚的肩膀,道:“你快走吧。”
张若虚道:“你……你叫我走?”
宇文莺莺道:“你走吧,你还有重任。”
“什么重任?”张若虚道。
“报仇啊?”宇文莺莺凄声道。
“爷爷生前说冤冤相报何时了,若日后因仇家所杀,绝不要我报仇,爱比恨更重要。”
宇文莺莺猝然怔住。天色渐渐发亮,远处传来一声鸡鸣,女鬼身子一颤。这才急声道:“我去阎罗王那里报道,你好生活着。”说完白影一闪,不见踪迹。
张若虚向村子走去,一路上都是烧焦的人,整个村庄都不存在了,有的地方还在哔啵作响,一些粗壮的檩条还在燃烧。房屋不在了,只有断壁残墙;人不见了,只有黑乎乎的面具。
张若虚捡起青铜面具抱在怀中悲声喊道:“爷爷!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