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从眉清目秀的“商务表情”瞬间转到“贼眉鼠眼”的本事，汤吉已经不止赞叹过一次了。刚才还挺直腰板优雅地给杯子抛光，现在已经弯着腰凑近汤吉，一边用闪烁的目光环视四周，一边偷偷地说着话。
在外人看来这两个人绝对是在说不能让别人听到的事情。
把一件不需要掩饰的事情掩饰得如此引人注目，这到底是是小熊演技不行还是演技太好？
从一个有隐藏身份的博物馆员工角度来说，小熊这种和电影里一模一样的标准“间谍做派”，就等于在头上插一块大大的霓虹灯广告牌，牌子上写两个字：间谍。
但是换一个角度，从一个用“酒保”这个职业来隐藏身份的博物员工角度来说，这一整套的“贼眉鼠眼”“瞬间切换”又很符合一个专门倾听客人抱怨，能从喝多了的各色人等口中听到各种其他地方听不到的消息，想倾诉又没有倾诉对象，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想用“小道消息”吸引对方注意这么一个“酒保人设”。
汤吉摇摇头，如果一个博物馆员工的专业是演戏，就没必要去怀疑他现在是不是在演戏，猜不透，也没必要。
IJAM博物馆不接收自己找上门的求职者。只有像汤吉这样经过长期的观察，被认为符合博物馆要求的人，才会收到一张offer，但是这张offer只代表被观察对象有接受进一步测试的资格。和汤吉一起接受测试的人有十个，但是最后留下来的就他一个。这不是一份人人都能拿的到手的工作，这表示能获得这份工作的人，像小熊这样，不会是一个演技不好的人。
按照约定，汤吉等在住处附近的一个公交车站，上午八点，一辆出租车分秒不差准时开到他的面前，确认过车牌号码后，汤吉上了车。这辆从外面看上去没有任何特点，还颇有“岁月痕迹”的出租车，从里面看上去也像一辆出租车——但绝对不是。一打开车门，汤吉就感觉“不自然”，最明显的是太干净了，这种干净不是一般洗车店能洗出来的，是生化消毒水平的干净。坐进车里以后，车门比其他车厚、重；虽然座椅不是真皮，但是这种舒适度不是一辆出租车该有的；司机和乘客之间像其他出租车一样做了隔离，普通的隔离能防锤子，这辆车的隔离从材质上来估计可以防手榴弹。汤吉留心观察窗外，来福士一次，来福士两次，嗯，司机在兜圈子。在市区里兜圈子表示这辆车不会送他出城，他接受测试的地方应该是在城区里面。如果测试地点在城外，而他们又不想让汤吉知道确切地点，只要把车开得足够远就行了。
接着天黑了。窗外的光线变暗，天空、楼房、车辆、行人都渐渐隐没在黑暗中，没有一丝路灯、霓虹广告牌和车灯的光亮。“原来如此，所以才用不着给我戴头套。”几分钟以后外面的光线就都已经被这辆车的窗户阻断了，后排与驾驶座之间的隔离也变成了一块黑板。而这一片道路，汤吉也没有熟悉到可以凭借车辆转向和底盘震动来判断位置的程度，他完全不知道车开向城市的哪个角落。汤吉放弃了观察，在车上安心闭目养神。
被剥夺了光线和声音，汤吉依然保持对时间的感知，车停下来的时候，刚好是45分钟。果然是一个守时的好司机。
车窗玻璃从黑色慢慢变成乳白色，然后慢慢褪去。从车里往外看，仿佛真实的世界从浓雾中慢慢显现，最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幢稍显破旧的大厦前。周围横七竖八地停着很多小汽车，皮卡，还有平板车，电瓶车，自行车。大厦入口是一个不明显的小门面，旁边是711便捷小店，绿姿糕饼店，手抓饼店，还有好几家奶茶铺子。其中杂乱穿行的人还不少，干活的，买东西的，一副热闹场景。
“上4楼，上面会有人等着你。祝你好运，再见。”
汤吉走进入口，电梯间墙上挂着巨幅海报，和很多半旧不旧的商业大厦一样，都是些火锅，海南椰子鸡，密室逃脱，剧本杀，美甲，不知名超市，诸如此类的生意。电梯对面隔出了两个小房间，一个是花店，另一家卖小金鱼小乌龟，看店的小姑娘头也不抬地看着手机。电梯门上的广告是一家叫“失恋博物馆”的店，汤吉笑了，广告上的地址写着“新四方美食大厦4楼”，由于贴在电梯门上的时间太长，已经有了明显的磨损痕迹。汤吉走进电梯，按了数字4，电梯开始上升，1，2，3，4，电梯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直接到了顶楼。
走出电梯，这里是一番和楼下完全不一样的景象，真的是一家博物馆该有的样子，大理石地板，金色穹顶，墙上的画，沿走廊摆放的雕塑。正对电梯的大厅里摆放着一尊雕塑。汤吉对艺术没有深入地研究，但那尊大卫雕像应该人人都认识。
一个穿着裁剪相当合体西装的黑人带着微笑来到汤吉面前，友善地向汤吉伸出手，“马修·布鲁斯·马瑟斯三世，你可以叫我马修。我是这里的部门主管。欢迎你汤吉先生，请到办公室详谈。”马修带着汤吉绕过大卫雕像，穿过一条不太长的走廊来到办公室。房间面积不算小，但是这位主管在里面堆满了各类书籍，只留出一张办公桌和一个给访客的座位，所以显得十分拥挤。
“很抱歉安排了一趟可能让您不舒服的旅程，这是博物馆的规定我们必须遵守，否则那些官僚们不会放过我的。他们说这是为了保密，但是在打开手机就能定位的时代——当然在这里不行，你到街对面就可以了——完全没有意义。”请汤吉坐下后，马修说了一段开场白。
汤吉表示理解。
“那么，汤吉先生，你对我们这个地方怎么看？”马修往椅子背上一靠，看着汤吉。
汤吉明白，这就是测试的内容。
从下车开始，汤吉就开始不自觉地留意周围的各种信息。店铺，车辆、人流，各种招牌广告。每到一个没去过的地方，汤吉能感受到各类信息向潮水般通过他的感官涌入脑子，他那颗有特殊天分的大脑能在浩如烟海的信息浪潮中准确地抓出其中的关键点，汤吉称为“不自然”的地方。
“我有点搞不明白。”汤吉并不想装作什么都了解，他认为最好的策略是如实讲述自己的感受。“外面的一切都不自然，这里的一切都很自然，这个感觉似乎和您刚才讲的不一样。”
“楼下的那些店铺，一般糕饼店不会出售菠萝油。”
“只有一个人在买奶茶但是奶茶店开了三家，你知道不会有人在没人买奶茶的地方开扎堆开奶茶店。”
“便利店里排队的有五六个人，但是店员和顾客从我下车一直在聊天。”
“外面的车停着虽然很杂乱，但是恰好留出了一条4米宽的通道，这肯定不是巧合。”
“还有电梯口那家花店，正常情况下她应该租一个有自然光线的铺子。”
“还有呢？”
“没有了。”
“就这些？”马修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开始变得严肃起来。“旁边那家店呢？卖小乌龟那家。”
“很自然。”
“你确定？”
“很自然。”汤吉思索了一下，坚持自己的回答。
“汤吉先生，恐怕我要说抱歉了，耽误您那么长时间。显然您的测试结果和我收到的报告有——少许出入。再见汤吉先生，请允许我送您到电梯口，当然，还有个小小的要求，请忘记今天的事情，好吗？”
马修起身带着汤吉走出办公室，穿过走廊，来到大厅，经过大卫雕像走向电梯。
“汤吉先生，对于您的专长我十分欣赏，但是我们的要求是严格的，您就差那么一点点，如果您能觉察到这家小店铺的破绽或者疏漏，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同事。”
“我也非常遗憾没能通过测验，再见马修先生。”汤吉和马修握了握手，转身向电梯走去。
但是马修并没有放手。
“汤吉先生，请接受我诚挚的歉意。我们不仅要测试您的观察天赋，也要测试您对自己能力的确信。楼下所有人都是我的员工——除了卖小动物的那个姑娘，她真的是我们的客户。”马修调皮地笑了起来。
“汤吉先生，您做得很好，观察力和自信心都无可挑剔。欢迎您加入IJAM！”
“很荣幸。”对于这个“剧情转折”汤吉心里并没有多大的起伏，马修问出“你确定”那一刻，汤吉就已经从他的表情、语气、身体姿势感受到了他的不自然。
“马修先生，我能问个问题吗？”
“嗯？”
“这个大卫，是真的吧？”
“哈哈哈哈，确实是，我们应佛罗伦萨的请求替他们保管的，毕竟这是一件非同一般的物品，很有价值。当然这件事情——和以后您会了解的所有事情，都是不允许透露出去的。”
“另外，”马修暧昧地眨了眨眼，“虽然我没有你那么出众的洞察力，我也能猜到你很好奇，为什么这个地方叫失恋博物馆。这个名字是我取的，至于原因……”
马修指着大卫雕像的某个部位对汤吉说，
“我们的女性员工告诉我，大卫这里太小，一定会失恋的，哈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