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高中时,有一类选择题最让人头疼。某题有若干选项,都有一定道理,请选择最符合题意的一个填空。绞尽脑汁想上半天,还是不敢肯定答对了没有。上大学以后,没有了这类考试,我才感到,生活中到处都是这种似是而非的选择题,没有标准答案,也无法检验,也许永远不知道对错。
我本有机会老老实实做个杭州人,娶个南方姑娘。孩子在杭州出生成长,他又结婚生子……从此,我们魏家的生存轨迹得以改变。
2001年,我考上了杭州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关于这一重大飞越的深远意义,我倒没有多想。考上考不上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妈在工商系统工作,如果没考上研究生,大不了按照她的意愿,找个机会回县里工商局,撑不死饿不死也是一辈子。考上了又怎么样?以后在杭州过一辈子?或者像有的亲戚说的,北京上海的随便挑哇?我还真想不来。
从不起眼的二流大学考到名校,我就像土包子进城,晕头转向、诚惶诚恐地过了两个星期。后来,我慢慢悟出点道理来了。一般大学和好大学差在哪?差在教师?学生?还是软硬件?都不是。差就差在风气、氛围,说得夸张点,就是校园文化。
在这里,老师常挂在嘴边的是“做学问”。学生们也爱谈论学术问题,说到某个学术“强人”时,充满无限钦佩。至于毕业以后干什么,似乎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我学的是中外政治制度,我们研究所有四位导师,翁、林、潘、甘。翁老师四十五岁,不苟言笑,是我们这个硕士点的负责人。林老师和潘老师都不到四十岁,外貌显得更年轻,容易接近,听说著作已经不少,科研能力很强。甘老师五十多岁了,有点老气横秋,讲课经常带出一些上海话,表现出对现实的无奈。据说,所里名气最大、资格最老、学术最强的是一位姓蔡的老师,今年七十岁了,早已退休,带的课不多。蔡老师是这个研究所的创办者,翁老师和马克思主义学院的好几位老师都是他的学生。
我们班算是研究生扩招后的第二届,研三有三名,研二有四名,我们研一扩大到六名,另外还有三名留学生,总共十六个人,开创了中外制度所前所未有之鼎盛局面。
由于我考研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所以考上之后,也没有感悟到什么“天道酬勤”、“皇天不负有心人”之类的人生哲理。但是,反观班里的同学,我才感到,像我这样一个吊儿郎当的人,能坐在这里,实属侥幸啊。
先说班里的三位女生吧,阮雪、李红娟、苏小敏。阮雪是典型的江南女孩,娇小玲珑,白白净净,说话柔声细语,做事慢条斯理。这种孩子,从小到大都是老师喜欢的好学生。她本科是在本校读的,以前就上过翁老师的公共课。老师们对她明显偏爱一些。李红娟来自甘肃,人像名字一样普通,但是风风火火,敢说敢干。可惜长年受西北风沙的侵蚀,五官周正的脸上一年四季受着层出不穷的痘痘的困扰。苏小敏是扬州的女生,她的经历才叫复杂,幼师毕业,当了一年幼儿教师,又上了专科学校,之后,不知道是通过成人高考还是自考的渠道拿到了本科学历,今年居然考上研究生。还有两位男生,陈俊杰和肖国才。陈俊杰是绍兴人,和翁老师是同乡,也是校友,自然地担当起翁老师指示的传声筒职责。肖国才是湖南人,有着一股子无所畏惧的泼辣劲儿。他年纪最大,是所里唯一结了婚的学生,考研的经历也是颇费周折。
半个月之后,原先那种夹杂着惶恐和兴奋的新鲜感一扫而光,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看来,研究生这三年不好混啊。
尽管我入学成绩是班里第二名,但是我心里清楚,我毕竟是半路出家,专业功底不扎实。很快,这种差距就显现出来了。阮雪、李红娟、陈俊杰三个人本科读的都是政治类专业,上课讨论时发言很积极,经常受到老师表扬。苏小敏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反应灵活,口齿伶俐,善于穿针引线,活跃气氛,经常引得课堂一片欢声笑语。唯独肖国才和我,像家里不招人爱的孩子,惴惴不安地陪着笑脸,不敢吭声。
其实,就连肖国才的处境也比我强。大家都能感到,翁老师对于老肖,显得特别宽容。这大概是因为他俩有着相似的经历吧。翁老师在课堂上讲过,“国才不容易,既要读书又要顾家,把学习搞好的同时,要多关心关心家里。”课下,翁老师居然会和肖国才一起抽烟,说说家长里短。
我很希望翁老师也能这样对我。可是相反,翁老师对我总是特别严肃。他说:“魏秋枫(连我的姓都不肯省略),你自己应该能感觉出来,你的知识结构和政治学方面的积累,比班里其他人要弱一些,以后自己要下功夫,多看一些这方面的书。”
唉,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考上了研究生,还是个差学生。
不知从什么时候,学生中间流行“郁闷”这个词。我陷入了郁闷之中,这种情绪占据了主基调,一直持续到毕业。
其实,我这种情绪还有一个来源——远方的女友。
由于各个方面的一贯平庸,我在恋爱方面从来没有足够的信心。
但是,我一直怀有美好的愿望和幻想。这大概是因为我在女生面前胆小怯懦,压抑久了,反而产生了过度膨胀的冲动和想法。其它方面庸庸碌碌也就罢了,但是,我不能容忍我的爱情一片苍白。
上大学以后,经历了两次失败的表白,我的信念动摇了。我开始怀疑,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只配与一个最最平凡的女人厮守?
大三那年,事情的发展印证了我的怀疑。
以老生身份召集老乡会的过程中,我得以理直气壮地联系大一的师妹。在一个长相平平、老实本分的女生面前,我居然找到自信。在她面前,我突然变得油滑起来,经常卖弄一些学校的旧闻逸事。在格格的笑声里,她的眼神充满了对我这个师兄的盲目崇拜。老乡会结束后,大多数老乡就淡漠了。但是,我俩的联系却维持下来。她开始主动约我一起逛街,一起自习。学得头昏脑胀的时候,我俩也会像别的情侣一样,躲到图书馆后面阴森森的小树林散步聊天。
我感到,我和她正渐渐走近那种关系。我很矛盾,我惆怅、我后悔。我当初对她为什么要那么热情、那么亲热呢?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可是,现在的我和她,好像驶入了窄窄的单行道,调头或是刹车,都会给她造成伤害。再说,虽然不称心,但是聊胜于无吧。
最后,稀里糊涂地,我俩算是成了男女朋友。
坦率地说,我承认对她一直没有产生过真正的爱情,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一种类似亲情的感情却滋长了。在考研的那段日子,没有她的陪伴,我都不知道怎样能熬下来。当我要离开她去杭州上学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对她产生了深深的依恋,我已经离不开她了。
那天傍晚,家乡的秋风带着丝丝凉意,透过长袖T恤,吹得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天快黑了,她还不肯回家,执意要陪我走。
街道两旁的白杨树叶子打着旋飘落下来。下一次和她见面,就是天寒地冻的腊月了。
她家和我家,住在县城的南北两端,相隔五里路。走完这段路,我俩就要相隔两地,分开四个多月了。
我推着自行车,她默默地跟在旁边,没说一句话。
在管云河大桥上,我们站住了。
脚下这条河把县城分为南北两半。小时候,它显得那么宽大气派。我只有坐着爸爸的自行车才能到了北城。现在,它也像爸爸一样老了、佝偻了。桥身被风雨侵蚀得斑斑驳驳,路面在汽车的碾压下变得坑坑洼洼,两旁的路灯早已成了可有可无的点缀。朦胧的夜色下,大桥显得更加幽深黑暗。
“你回吧。”我嗓子眼里像堵着一团棉花,“天黑了……不安全。”
她终于哭出声来,捂着嘴,抽泣着说:“你就没有别的话了吗?”
“在你家里都说过了,”我拼命抑制着流到嗓子里的泪水,“我到了学校,就给你家打电话。”
“还有没有?”
“还有就是……你平时要好好学习,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时间就过得快了。”我已经泣不成声了。
“可是,我想听你讲笑话怎么办?我已经习惯你陪着我上自习了,你不在我旁边,我学不进去……”
“别这样。坚强点,不要哭了。”
“你要等到放假才回来吗?”
“是啊,四个月,现在觉得很长,其实过得也快。等放了寒假,我就回来了。”我擦了擦眼泪,“你回吧,不早了。”
“不,你先走吧,我要看着你。”她哭着说。
“那我走了,你也回吧。”我转身骑上车子,告诉自己,不要再回头了,别再惹她难过了。可是,当我驶过大桥,快要转弯时,我还是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在桥的那一边,她似乎快站不住了,她一手扶着桥栏杆,一手擦着眼泪。我犹豫着,放慢了速度,车子晃了晃。最终,我转过脸,用力向前蹬了两圈,眼泪又流下来了。
“秋枫!”背后传来她的哭喊声。
我扭回头,视线一片模糊。我招了招手,骑上车子走了。
回到家,我早早地上了床,在黑暗中,任由眼泪恣意的流淌。这一年来,我和她形影不离,我已经习惯了她在我身边的感觉。想到要孤零零地在千里之外生活三年,我就感到无边的寂寞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换芝,”我心里呼唤着她的名字,“等着我,我一定早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