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正统十四年(1449年),英宗朱祁镇亲征塞上,准备越居庸关而赴宣府,扑大同,然后深入草原征讨瓦剌部落。这时英宗才二十二岁,所领军队据说有五十万,所带军粮只够供应一个月。这显然是一次十分冒险的行动。大臣们一再劝阻,但在巨阉王振的鼓动和挟持下,英宗仍决意亲征。出发时,京师由英宗异母弟郕王朱祁钰(即景泰帝)居守。
到了土木堡(今河北怀来西),明师中伏,英宗被瓦剌的太师也先所俘。王振战死,一说被护卫将士拖捶死,因为大家都痛恨他。
消息传到京师,上下震动,侍讲徐有贞(即徐珵)主张南迁,兵部左侍郎于谦厉声道:“主南迁者可斩也!”于是由郕王先以监国名义摄朝,后又即真,遥尊英宗为太上皇,于谦由侍郎升为尚书。吏部尚书王直执谦手叹曰:“朝廷正藉公耳,百王直何能为!”于谦还说过“社稷为重君为轻”的话。
也先原想把英宗当作人质而向明廷索诈,这时得知明廷已另立新君,英宗成为空质,所以想把太上皇送还,景帝却以虏性多诈而未许。太上皇在塞上曾自叹曰:“曷月予归哉?归当居于逍遥之府。”这与徽钦二帝在五国城时,钦宗对临安来的使臣的哀求同样可怜。王直曾率诸大臣向景帝上言:陛下名位已定,太上回来后,“不复事天临民,陛下但尽崇奉之礼,即称天伦之厚”。景帝说:“朕非贪此位,卿等强树焉。大兄蒙尘,五遣使,虏不听,而复纷纭何?”大家闻而感到紧张,皇上恼怒了。但所谓“五遣使”,明廷是缺乏诚意的,幸赖于谦调停,景帝的面色才缓和,说:“从汝从汝。”亦见于谦举足轻重之力。
景泰二年八月,太上皇回京,臣下有嫌迎接之礼太薄,景帝说:“太上皇自虏中寄言,迎礼从简,朕敢违也?”后来太上居于南宫,便将宫门深锢,不供纸笔,免与外间通气,实同囚禁。太上皇万寿节,礼部请群臣朝延安门,不许。
英宗亲征时,皇太后曾下诏立英宗一岁的儿子朱见深(即宪宗)为皇太子。景泰三年,却将太子废为沂王,而立景帝自己的儿子见济为皇太子,立见济母杭氏为皇后。在这之前,景帝曾对太监金英说:“七月初二日,东宫(此指见济)生日也。”金英顿首说:“东宫(此指见深)生日是十一月初二日。”景帝默然。后来见济病逝,大臣也有请他恢复见深为太子的,他却偏立外藩襄王朱瞻墡之子为太子,可见景帝决心要切断英宗这一系统。
景泰七年,景帝患病,眼已瞽,这就给他带来政治上的惨重打击。次年正月,武清侯石亨、副都御史徐有贞、太监曹吉祥等拥挟太上皇自南宫杀出,至奉天殿鸣钟鼓复辟。太上事先还不知道(也许已经知道),见了石亨问道:“尔等何为?”石亨便告以复辟事。这时景帝病甚重,他最后如何死的,不明白,查继佐《罪惟录·英宗后纪》说是“太监蒋安希旨以帛扼杀王,报郕王薨”。
接下来就将兵部尚书于谦、吏部尚书王文斩于东市。于谦下狱后,英宗犹豫未忍,曰:“于谦曾有功。”徐有贞直言曰:“不杀于谦,今日之事无名。”英宗之意遂决。
这样,一场确保京师、安定国家的应变斗争,就演变为骨肉相残的宫廷政变,大臣们被押往刑场了。
景帝从应变到即真的前期种种措施,都是为了保天下以勿乱,因而无可非议,并受到臣民的支持。但他后来易储之举,就非示天下以无私,使他的威望大受损害。也有人说,有天下者有其子,既然景帝已成为“今上”,英宗退居为太上皇,那么,日后的大统自应由他儿子来继承,可是见济病逝之后,为什么还要立外藩之子呢?
曹吉祥、石亨、徐有贞等原是一批有野心的投机分子,对于谦原有积怨,后又怀妒忌。他们只想利用英宗,操纵政变,幸一时之富贵,邀非常之功名,借此专权弄政。后来这三人都因不法而被处死、下狱和流放,也说明他们的政治品质。
于谦身任兵部尚书,掌国家的军权,政敌们自然不会放过他。他之死,天下为他称冤,但后人对他不能不有遗憾:景帝对谦,言听计从,如肺腑之亲。景帝易储,不得人心,未闻他进一言,这不能以职司兵马、不预宫闱为理由而替他辩白。像景帝这样性格,说了是否有用,固然是个问题,但总之没有说。徐有贞等说他迎立外藩,固然是诬陷,但于谦何尝不是默认?又如“社稷为重君为轻”的话,也只能由英宗自己说,臣下怎么能说?少保刚烈正直,千秋共仰,但于景帝未始不有知遇之感。再说得远一些,太上深锢南宫后,已同釜底游魂,谁也不会料到日后有翻身的一天。其次,景帝死时只有三十岁,也想不到他会瞽废卧疾,如果是一个强健的壮汉,石亨等未必敢冒重险。历史上许多重大的变故,仿佛由怪物在主宰,即使是最有远见的人士,也是难以预计到的。
谈迁《国榷》卷三十二引于慎行之说曰:“少保尝自叹曰:‘此一腔热血,竟洒何地。’其言悲矣。夫一心可以事百君,死生利害,唯其所遇,尽吾心而已,何所不可洒耶?当时群臣奉迎之请,景帝不欲也,使少保一言,未必不信。其后易储之议,使少保以死争之,宪庙(见深)亦未必出宫,徘徊隐忍,两顾不发,身死西市,饮恨亡穷,可不哀耶!”于慎行说的奉迎之请,于谦是说过的,但他只是作为缓解景帝的怒气而说,不像有的大臣那样激烈急切,甚至受到廷杖。于慎行这段议论的精神是痛惜于谦应言而不言,亦《春秋》责备贤者之意。
宪宗成化初,于谦子于冕上疏讼冤,得复官赐祭,诰曰:“当国家之多难,保社稷以无虞。唯公道之独持,为权奸所并嫉。在先帝已知其枉,而朕心实怜其忠。”天下传诵。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卷二十二云:“李廌祭东坡文云:‘皇天后土,鉴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万古英灵之气。’后追录坡公制词中全用之。宪宗朝追录于少保,亦全用此语,尤确。”
弘治时谥肃愍,后改忠肃。杭州、河南、山西皆奉祀不绝。于谦为钱塘人,曾巡抚河南、山西。明之各省巡抚,自于谦始。舒位《于忠肃公祠》云:“留取数椽香火地,读公前奏泪汍澜。”杨际昌《国朝诗话》卷一,记于少保祠诗,“钱塘陆云士(次云)‘不将北宋为南宋,翻藉新君返故君’,乃铁案也。歙县吴剑宜(荃)拜墓句:‘八方惊土木,一老靖烽烟。’亦佳。”
于谦本人亦工诗,郎瑛《七修类稿》卷三十三云:于谦出巡时,“一日,遇恶客劫舟,遍搜行囊,更无贵重于腰间金带者,盗亦不忍取去。及还朝,并无一物馈送,自作一诗云:‘手帕蘑菇及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乡闾话短长。’噫!此人之不可及而后功业之如天也。”又有《初度》诗云:“碌碌庸庸四十余,因逢初度转踌躇。腰黄久负金为带,头白惊看雪满梳。剩喜门庭无贺客,绝胜厨传有悬鱼。清风一枕南窗卧,闲阅床头几卷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至其平日不以韵语见长,而所作诗篇,类多风格遒上,兴象深远,转出一时文士之右,亦见其才之无施不可矣。”谈土木与夺门之变者,必及于谦,故略补以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