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安妮说,孤独从一开始便要用一生来承受。
坐了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我感到自己异常疲惫,胸口里照常难受。于是把头靠在窗子上,闭上眼睛,希望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可以看到一片广阔的天空。我昏昏欲睡,内心里异常疲惫。只希望快点到家。车子的颠簸让我无法安心睡觉,何况自己又是不容易适应的人。于是微微张开眼睛。神情淡漠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车子上坐着的都是家乡的人,我看着他们慈祥苍老的模样,脸色焦黄,皮肤粗糙,头发油淋淋的,粘满了灰尘。那些四十多岁的男人坐在车上,抽烟,眼睛浑浊不清,是那种暗黄的颜色,似乎被世俗的灰尘玷污。他们穿着肮脏破旧的灰暗颜色的衣服,裤子是一律的黑色。会在上面看到油迹,破窟窿。鞋子是那种便宜的球鞋,深绿色。这一切都让我想起了父亲以及与之相似的所有的人。我感到内心里有某种声音在呼喊,尖叫。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希望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车子在宽阔的公路上行驶了四个小时,最后终于是到站了。母亲在电话里叫我直接坐车到舅舅家去,出了车站,我便直接往舅舅家走。
这是一个小城,但是很热闹。跟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普通的城镇没有什么区别。舅舅一家人就住在这个城镇西边的一个家属区里,前几年小姨经营了一家酒楼,生意似乎不错,大赚了一把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酒楼倒闭了,小姨的身体也在几年的奔波中累跨了。人也胖起来,是那中虚胖,看起来很健壮的样子,其实身体一点也不好。舅舅则是区里区总工会的一名干部,人很老实,不会巴结人。虽然一直在工会里勤勤恳恳地工作,但终是没有晋升。每月拿着固定的1000块钱工资坚持不懈地努力着。小姨总是劝他说;“你看看你,亏你还是个主任,连别人小王都不如。你看别人小王,多能干,在那里混得如日中天,一下子捞到了两千块钱一个月的工作。别人还只是高中生。别人靠的是什么?是嘴巴!现在这个社会里不会说话的人都是傻瓜,你就是穷死了饿死了也没有人知道。小高,不是我说你。你看现在咱的孩子子欣也长大了,再过一年半载的她也要上大学了。咱得为孩子的前途着想呀。”每到这时,舅舅总是一声不吭,不住地点头。连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你就放心吧。
从车站到舅舅家只有两三百米的距离。出了车站,就可以看到一个大型的商场,是这个城区里唯一一个能卖各种家具电器生活日用品和书籍之类的商场,前几年新建的。在这里买东西的人不多,但是看热闹的人蛮多。特别是冬天的时候,因为商场里有暖气,一些家里没有空调或是舍不得用空调的人就会领着孩子来到商场里逛几圈,暖暖身子,开开眼见。一般的人都买不起这里的东西,每件衣服标价都很贵,只有少部分双薪家庭才能在这里买衣服。从商场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穿过去,走出约一百米的距离,就可以看见公路了。再继续往前走几十步路,穿过马路,向右拐个弯,就可以看见舅舅家的后门了。
舅舅在近几年开了个小卖部,专卖一些儿童类的小吃,也有一些日常用品,例如香皂,洗衣粉,卫生棉之类。几年前这个房间只是个空房,因没有人住。空着也怪可惜,于是小姨动了个脑筋就把它改成了一间小买部,将墙打穿了,装上防盗门,做起了生意,赚一点生活费。
老远我就看见那个物品琳琅满目的店子,舅舅似乎站在门口,因为眼睛近视的原因,他没有看清我。我走近,喊了一声舅。声音小得跟蚊子哼,他肯定没有听见。但是客气地跟我说,来了。然后朝客厅里喊了一声:“蓝素回来了。”
然后我看见母亲出来了,依然是那张苍老憔悴的脸,她看着我,眼神里是复杂的表情。我跟母亲就是这样的关系,从来就不曾亲近,似乎是陌生又熟悉的朋友。我们需要时间来增进对彼此的了解和信耐,因为都是脾气倔强的人,固执又深情,从来不愿意亏欠任何一个人。
舅舅的家看起来辉煌豪气。客厅很大。地上铺的是大理石制成的砖,暗红的颜色。有一种古典的美。门窗都是统一的朱红色,看起来沉静而温馨。厨房做在院子的一侧,厨房外面栽种着一些万年青,石榴树,还有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这些都是小姨喜欢的。我的母亲从来都不喜欢植物,也不喜欢动物。她说:
“那些花花草草的有什么意思,种了几个月开一两次花就要谢了。上次你大姨种的那个叫什么名字的花,我看见她辛辛苦苦养了半年,天天给她浇水。早晨起来从房间里把它搬到阳台上去晒太阳,晚上再搬进来。不累吗?那天我在阳台上晒衣服,看见它开花了,黄色的,单层花瓣。说老实话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看,还不如我们那儿田野路埂上开的草儿花好看呢。后来第二天我看见那花儿就焉了,哎,真没有意思。”母亲这样跟我讲着,我安静地听着,微笑着。沉默不语。
二楼是舅舅和小姨的卧室,卫生间,还有一个半开放式的客厅。外面是阳台,可以凉衣服。阳台上仍然摆着几盆花,有月季,茉莉,吊竹,马蹄莲,等等。三楼是表妹的卧室,另外还空着一间卧房。楼梯正对着一间客厅模样的房子,里面摆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书柜,一张长长的办公桌,这是表妹和舅舅学习工作的地方。很多时候,我和母亲就睡在三楼的那个空房间里。有时候是我一个人,有时候是我的母亲。
现在我就坐在一楼的客厅里,无所事事。小姨说,蓝,要是没有事情做就看电视呀。
我打开电视,看着无聊的节目。表妹在补课,已经读完了高一,正在为选择文科还是理科发愁。最后在家人和亲戚的再三考虑之后终于决定读自己喜欢的文科,那个时候我听得见自己身体的最深处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碎掉。我安静地看着表妹果断而坚决的模样,心里是那样难过。我从来都不曾跟谁说过我自己内心的愿望,亦或只是一种幻想。
我想起了我高一期末考试结束后的那天晚上,班主任在讲台上跟我们讲了选择分文理科的事情,然后教室里马上沸腾起来。大部分的人都决定选理科。老师让我们填表,我拿着那张表时发现我的右手剧烈的疼痛起来,我不知道什么是选择,什么是幸福,未来会怎么样。我只知道,我需要的是钱,是尊严,是不要寄人篱下的委屈和酸楚。所以我选择了理科,不管以后的路会怎样崎岖和艰险。当我把表交给老师之后,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我的内心里是多么难过和绝望。我自己的路,我自己选择,我在人生的路上,从来就没有人给过我方向和安慰。所以我经常迷路,也一直迷惘,决绝的,从来不后悔。
孤独的凡高死掉了,他用那只阉割了自己左耳的那只手,拾起一把左轮手枪,在一块麦田里,对自己扣动了扳机。生前他说:“我的作品就是我的肉体和灵魂,为了它我甘冒失去生命和理智的危险。”这个19世纪末的画家是那样绝望地热爱着绘画,热爱着那些热烈辉煌的色彩。那么我,要用怎样的绝望来热爱自己喜欢的文字,亦或只是我笔下的那些脆弱美丽的灵魂?
我为这个被称为天才画家的孤独的火的殉葬者感到深深的自豪。
安妮说,孤独从一开始便要用一生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