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然113年，在历经漫长的东南西北战争之后，泰然天下一分为四，呈现东庄、南吉、西铜雀、北哲四国顶立的局面。
四十年后，泰然153年，我们的故事从这一年开始。
且先往东看。东庄京都——云端城，自古就是人文荟萃、商贾云集之地。
农历四月十五，天空蔚蓝，晨阳初照，伯秋侯府里山林野趣、花鸟鸣溪涧，草木自然生，顽石随处见。
府外，庄旭太子的马车缓缓停下，贴身侍卫竟允请门郎速去通报，接通报从府里出来迎接的是伯秋侯的贴身侍卫陈跑。他上前恭敬相引：“参见庄旭太子。庄旭太子请，伯秋侯早已在正厅摆了棋盘恭候。”
庄旭太子神情微微错愕，挑了挑眉，问道：“你家主子可是生了千里眼顺风耳，知道我今日要来？”
“伯秋侯只是说今日晴好，庄旭太子昨日未来，今日该是会来。”陈跑笑答。
“我昨日未来，今日必来？”庄旭太子语调平和地问，实则心头一沉。虽然自己已是太子，但他很没安全感，总觉得一不小心就会失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好位置。
“我也不信，还跟伯秋侯打了赌，这下算是输了。”陈跑哪能知晓庄旭太子心里的阴晴变化，只是该说什么说什么。
庄旭太子与竟允交换了下眼色，没再说什么。
从门前台阶往府里经过了松柏葱茏的前院，再经过经流府内的小溪，踏溪中三块圆石礅，向前再行有两丈远，上六级台阶便是秋居轩。
庄旭太子是常常来伯秋侯府，早已熟门熟路，可尽管如此，回回来都还得请门郎通报，如无通报直接入内，伯秋侯会脸黑。待他入得正厅，伯秋侯自棋桌前款款起身，施恭迎礼道：“参见庄旭太子。”
庄旭太子一面挥手说“免礼”，一面已在棋桌旁落座，环看了正厅一周，稍停，方才问道：“前两日我命人送来的玉溪金丝绣画《轻舟已过河岸花》，可还喜欢？怎么没挂在正厅？”
伯秋侯手执一枚色泽饱满的黑子落入棋盘，语调清冷地答：“玉溪的金丝绣画冠绝泰然，《轻舟已过河岸花》又出自大师吴响之手，臣弟自然是欢喜的。只是若将其挂于正厅，父皇很快便知臣弟收了贵礼，又该骂臣弟吞万物而不谢。”其实这只是伯秋侯的敷衍之词，要知道庄旭太子每回送贵礼给他，云端城里的百姓都是知道的，每逢此时，人们总是先夸赞庄旭太子舍得钱财，是个好兄长，然后再说伯秋侯也太像貔貅。
庄旭太子微微一怔，含糊道：“咱兄弟二人从小都是如此相处，我送礼，你收礼，父皇早已习惯。”
伯秋侯嘴角微牵，苦涩笑意若有若无：“身为人子，不得人所知所见，也是悲凉。”
庄旭太子凝视着眼前这个小自己四岁，年十七，面相俊雅的胞弟，忆起伯秋自打从娘胎出来，便不得父皇疼爱，心中不免有些替他难过。可转念一想，上苍待伯秋已是不薄，他虽不得父爱，却得皇祖母疼爱，且天资聪颖。而自己呢，虽是个受父皇宠爱的太子，但不论学什么都没伯秋又快又好！将来的天下究竟会是自己的，还是眼前这位看似无心朝政，只爱山水花鸟的弟弟的，还不好说。
“朝中有官员说起，你前日去了云端城书阁？”庄旭太子突然问。
伯秋侯落下第二枚黑子，轻轻“嗯”了一声。
庄旭太子冲伯秋侯笑笑：“对了，你怎知我今日要来看你？还与陈跑打了赌？”
“以往您一直如此。送重礼，两日内必回访。陈跑他年长我一岁，跟随我三年，本该对此熟知。”伯秋侯道。
庄旭太子心中舒缓了些，语带笑音地重提云端城书阁一事：“你纵然是不关心朝政，可毕竟已是年满十七岁的二皇子，将来势必要协助父皇开疆扩土，到云端城书阁借阅兵书看看，开开眼界，理所应当。云端城书阁的管事实属多嘴，爱与人说些自认为惊奇而在旁人看来十分平淡的事。”
伯秋侯不禁在心中感叹，他这哥哥已年满二十一，不知不觉中已是一个对皇权有明显欲望的人。只是不知自己如何做，做到何种程度的平庸，才能令到哥哥心安？
“陈跑，去书房将我从云端城书阁借来的两本书拿来给庄阳太子过目。”伯秋侯吩咐道。
陈跑答应了，出去片刻后折回，伯秋侯接过书递给庄旭太子：“一本《春夜梦北》，一本《小兵命运》，都是泰然113年之前的老书、闲书，怕是无法从中得到为父皇开疆阔土的好办法。但其中的奇闻逸事还是不错，您若是感兴趣，不妨拿去看看，以解朝务之乏。”
庄旭太子随手翻了翻书，心中已然舒服，说起伪善的话来更是自然：“这些书看起来是不费什么脑子，消磨时光还不错，真没想到云端城书阁还会有这样的闲书。只是光阴流逝很快，你下回还是借些名家编写的战况实录，多费费脑子才不负年少智猛的好时光啊。”
伯秋侯目光陷于棋局，淡淡道：“勤也一天，疏也一天，累也一天，欢也一天。”
庄旭太子有些尬尴，将书递回给陈跑，又道：“为兄不是没有肚量的人，还是希望你能够尽力上进，你我兄弟二人乃一母所出，一同辅佐父皇才是。”
伯秋侯没再说什么，只专心下棋。
隔了一会儿，厨房李婶送来一碟黑乎乎的豆腐块，上面洒了油辣椒和香菜末，热气腾腾的。庄旭太子闻不得此味，便匆匆告辞。刚绕过前院枝繁叶茂的松柏树，便见三、四个府丁伏地斗曲曲玩，有眼尖者瞟见庄旭太子走来，连忙招呼其他人起身，整衣行恭送礼。庄旭太子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过，出了伯秋侯府，上了马车，主仆二人说起话来。
“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样的主仆，何需费我心力。你只需每一两月安排人送些奇特玩意给伯秋便可。”庄旭太子闭目养神道。
竟允挠了挠头，小小的琢磨了一下主子的意思。主子向来不是个宽心之人，云端城里的权贵男子，崇尚穿着紫色衣袍，从赤红紫、墨紫、青紫、蓝紫、亮紫到粉紫，各种紫衫、紫袍非常盛行，但主子向来只喜欢亮紫和粉紫，以亮色的衣袍来修饰疲惫之态，按理说什么累都比不上心累……这么一想，该说的还得说：“本以为伯秋侯跑云端城书阁会借阅些货真价实的兵书看，不曾想……”
正待继续往下说，庄旭太子打断了他：“你赶紧加派人手去查智无双究竟藏在什么地方，有传闻称南吉已有了些眉目！若是真被南吉找到智无双，南吉峻良太子拜师成功指日可待！到那时，峻良太子成为智无双的大徒弟，我不会轻饶你们这帮不努力的人，明白吗？反过来，如若我成为智无双的大徒弟，你们想要什么赏赐我都会答应。”
智无双，泰然智者，能文能武，曾说过：“奇智本不奇，人人生来具备，但世间不只有人，还有万物，万物侵扰了人的本心，使得‘愚’于无形中驱逐了‘智’。”
“上回打听到智无双在南谷，可是等我们的人赶到时，已人去谷空……”
“好一个人去谷空！”庄旭太子立时瞪着眼珠，厉声道，“智无双乃五旬老者，早已不能狂奔乱跳，就这么难觅！”
竟允并不觉得自己失职，辩道：“可智无双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不仅总能想到我们怎么想他的，还很会乔装打扮，知道躲！茫茫人海里要找一个刻意躲藏又没违犯王法的智者，真的太难了。”
庄旭太子冷哼一声：“你倒是嘴硬！智无双放话要收两个徒弟，他若能收我为徒，我又何惧伯秋的天赋异禀？何惧他在云端城借两本破书？让他横扫云端城书阁都无所谓！东庄未来的皇位也没他什么事！”
“南吉虽号称人杰地灵，其实也就那样，就爱虚张声势……”竟允小声嘀咕，被庄旭太子横了一眼，立时端正态度，“属下一定加紧督办此事！”
“督办也要讲究方法，不要光是催催催，要鼓励、要振奋人心！你们这些人啊，什么时候才开窍！”
因主子提到“振奋人心”四个字，竟允不觉眼前一亮，昨天才在主子看书时在旁看到的一行字脱口而出：“少壮发奋，无所不破！”
庄旭太子忆起昨日看书时也曾看过这句话，便细细看了竟允两眼，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来：“嗯，这句话可以有。这样，每人每日清早必须喊这八个字，八遍！你也一样。”
“是。”竟允得了夸赞，声音敞亮了不少。
太子庄旭点了点头，顺手掀开亮银色的绸缎帘子，望向街道上避让马车的百姓，若有所思地说：“这些百姓虽然平日里夸赞我，但仍十分畏惧我。他们见了伯秋侯的马车，倒是一个个笑嘻嘻的凑上前，探头探脑地想瞧个究竟，男子如此，女子也如此，还不分老少。”
竟允觉得这其中的缘故多半是伯秋侯的相貌俊雅，而主子的相貌老气横秋，就是那种年轻时不显年轻，老时不显老，二十岁像四十岁，四十岁还是四十岁的相貌。可他不能这么直说，他自认是个有眼色的人。
“伯秋侯看似路人缘极好，其实就是大家没把伯秋侯当回事。主子您就不一样啦，威仪强大，不怒自威，这天底下能有这般气场的人屈指可数啊。”
不得不说竟允的马屁拍得很合适，庄旭太子笑逐颜开，松了丝滑的绸缎帘子调侃道：“你与张往身材和样貌都相似，唯皮肤你白他黑，你俩该不会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吧？”
“属下样貌普通，常有人说起像谁像谁的。主子您放心，属下与张往绝无半点血缘关系。”竟允拍着胸脯保证。
“就是开个玩笑。话说回来，伯秋身边的侍卫什么时候换成了陈跑？张往的能力可远在陈跑之上啊。”
“正是听闻智无双在南谷的时候啊，就换了。若说伯秋侯没有一点想法，谁信啊。出门办事，可不得用最精明能干的那个嘛。每一个闲情逸致的人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隐忍和暗涌！还有智无双这老东西，大张旗鼓地宣告天下要收徒弟，但又不学从前的智者，开诚布公的整个考试，择优收徒。非要累得咱们满世界找他！真的很莫明其妙！”竟允愤愤道。
“莫名其妙就对了，要是智无双也是个按套路出牌的人，他与从前的智者有何不同？从前的那些个智者，哪个名号响得过智无双？”庄旭太子道。
竟允立时乖乖听着主子训话。
“伯秋这是明着派人去寻智无双，说明他不想来暗的，明枪易躲，这不挺好吗？”
竟允觉得主子的心思也是很奇怪，伯秋侯初次到访云端城书阁，主子心里不安，现在伯秋侯要寻智无双，主子反倒不紧不慢。既然搞不清主子啥情况，那就换个方向说事吧：“嗯，主子说的是，暗箭最伤人。近段日子，六皇子之母安贵妃表面上风平浪静的，远远的见了属下还含笑点头，怕不是心里有鬼才会如此抬举属下吧。”
“盎之才六岁，就算智无双愿意收他为徒，他也要听得懂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怎么回事才能学啊。”庄旭太子不以为然道。
“主子您的意思是伯秋侯不用防，六皇子也不用防，只一心一意寻智无双便是？”竟允问。
“防还是要防，但不用防得那么严啊。有时候过于严厉地紧盯对手，反倒会塑造出更强的对手。这世上就有那么一种人，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所以凡事加个‘过于’，就变了滋味。”庄旭太子把昨日在书上看到的话，照搬说与竟允听，内心里觉得自己能说出这番话来，境界已然上升了不少。
但竟允这个人比较多疑、固执，片刻后又忍不住要证明自己是对的：“听闻皇太后已经盯上了安贵妃，隔三差五的让安贵妃带着六皇子到凡明宫说话。”
庄旭太子冷哼一声，轻蔑道：“皇祖母动的所有心思从来只因伯秋，自己一手养大的到底是不同。”
“属下觉得就算现在伯秋侯对皇位还没动心思，可有皇太后在其背后暗暗使劲，怕是伯秋侯会半推半就的……毕竟泰然133年时，皇太后仅凭一己之力，便力克万难，使得东皇顺利登基。”
“那就给我牢牢盯住凡明宫！”庄旭太子沉声道。
庄旭太子对皇太后的不满得从小时候说起，从伯秋两岁时说起：一日午后，六岁的庄旭太子带着两岁的伯秋在凡明宫后花园的溪边玩耍，他们在溪边捡小石块玩，为了拣一块晶白色的石头，伯秋滑倒了，呛了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