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萧条阁,在门口听见宣旨的声音,便收了步子在门口侧耳倾听。
我回来的不是很巧,竖起耳朵倾听时,已经念完了,彼时太监正趾高气昂的教训秋水姑姑,说着好自为之的话。
等宣旨的人走了之后,我才进门,看见领旨的秋水姑姑及众人一脸愁容。
见我进门,秋水姑姑赶紧拉我进了房间,秋水姑姑那眉头,自宣旨开始就没平过。
“怎么了?”我问。
秋水姑姑将手中握着的圣旨递与我,说:“你自己看吧。”
我接过圣旨,尽管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但是圣旨上的内容却是叫我大吃一惊。
看完圣旨,我的心情也有些沉重,只是不能在秋水姑姑面前表露分毫,不能让秋水姑姑更加担心。
整理了思绪,我说:“秋水姑姑,这事我来想办法,阁中宫人的安危倒是不用担心,倒是秋水姑姑你自己,要好好筹划一下后路。”
秋水姑姑轻轻点头,道:“我心里清楚,只是我担心的是阁中这些三等宫女,她们因着我的缘由,怕是在宫中没什么好出路了。”说着,秋水姑姑抹了把脸颊上的泪水。
秋水姑姑虽然长相凶是凶了些,可是待人是极好的,秋水姑姑掌管萧条阁有十多个年头了,从未出过什么差错,而且萧条阁中的宫女有许多都是五年以上的宫龄了,这般变故,秋水姑姑哪儿能不担心。
我想了想,也觉得没有太好的办法,于是将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说与秋水姑姑听,能安慰下秋水姑姑。
“我想了想,也不是没有办法,但可能没有什么太大用处,只是尽可能使她们在宫中的日子好过些。”我说这话的时候,表情还是很平和的,看秋水姑姑没再流泪,我方才继续说下去:“萧条阁中的三等宫女,虽然在萧条阁做事,但哪一个不是人精儿,不论到哪一宫去,都能使自己过得好好的;只是毕竟是萧条阁里的人,肯定会有人故意刁难的,秋水姑姑,与你稍亲近点儿的人,我是有法子让她们进到娘娘们宫里去的,其他的,我也只能托熟识的宫人多照顾着。”
萧条阁里做事的宫人,每一个都的确是人精儿,我受罚的第二日,枕下消失的纸笔,是丁香收走了,若是被查到,那可是杀头的罪。
听我这么说完,秋水姑姑连忙说:“这样就已经很好了,以后我没办法照拂他们,能帮到她们一些是一些,若是日后糟了什么事,我也算是尽力了。”
秋水姑姑嘴上这么说,但是脸颊上又流下颗颗的泪珠子。
我掏出随身的帕子给秋水姑姑擦了擦眼泪,问:“秋水姑姑,你可有什么打算?”
被问及自己,秋水姑姑总算不那么伤心了,跟我说起她自己的打算:“我已经四十有五了,今年立秋时就可以出宫,本来十年前就能出宫的,只是当时我掌管着萧条阁,无法出宫,现在萧条阁废除了,我也可以放心的出宫了。”
听完秋水姑姑的打算,我点点头,出宫对于秋水姑姑来说,是最好的法子,以我被记录在案的年龄,再有两年,也可以出宫了。
萧条阁被皇上下令废除了,里面受罚的宫人全部要放出宫,而里面做事的宫女,未满三十的要被分配到其他宫,已满三十的未任职的也要出宫。这已经是夏末了,再过半月,秋水姑姑就可以离开皇宫了。
“秋水姑姑,分配宫人的事,你可有法子探听到,不知道我会被分到哪里去。”思及分配之事,我才想起我也是这其中一员。
“这个我可没法子,想必诗雨是有法子了,她是为皇太后做事的,又是烟妃娘娘身边的红人,这个对她来说不算难事。”秋水姑姑说。
我摇摇头说:“这个,诗雨怕是插不上手,而且诗雨也不会愿意帮忙的,这样吧,我写一封信,秋水姑姑想法子替我交到柳贵妃手里。”
所说的柳贵妃,就是之前皇太后让诗雨暗查身份的柳嫔,当初的柳嫔早已得皇上宠爱,升了贵妃,而柳贵妃的真实身份,是真是假,我自然是清楚了。
“阿琛,你这些日子,似乎对忘儿不大关心,就连上次忘儿来看你,你也没见她,这是怎么了?”秋水姑姑踌躇的问。
提到忘儿,我心里沉了沉,道:“没事,最近只是有些烦心事,不大想理人。”
自萧条阁被下旨废除之后,到现在已经有一天了,柳贵妃那边也已经有回信了。
柳贵妃在回信上写道:‘阿琛所托之事,定会尽力做到,成与不成尚不可知。’
虽然回信上看来有些敷衍之意,但柳贵妃所言属实,之前皇太后调查柳贵妃之事,就是小公主在皇太后身边怀疑柳贵妃的身份,不然,哪里来的这些糟心事。
等着分配令下来,已是秋后的事情了,故而我手脚上锁着的铁链也早就被取下来了,可以不用终日戴着沉重的铁链了,只是身上的罪衣要等到分配令下来才能换下。尽管如此,因着分配令迟迟才下下来,我送走了秋水姑姑。
当日,宫门打开,可以出宫的宫女身上一律换成了百姓的衣着,虽不没有宫衣这般艳丽,但是却比宫衣舒适的多,大大的宫门打开,远远的能从中窥见一些宫外的景色,无端生出些难受。
我那日在离宫门远远的地方呆了一天,看着每个人离宫的表情,心里滋生出一些说不出的感觉。
宫门关上时,身上已经有了些寒意,我方才缓慢走回去。
想起边疆的战事,在八皇子出征之后的第一场仗胜利后,后面的仗就没有打输过,只是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西延的老家,离边疆不算很远,只隔着四五座城池,若是后面输了,西延也会被战火涉及。彼时,不知在何处的弟弟,你听见战报,会不会回去看一下呢?
分配令下来,我被分配到皇太后的宫里,每日要做的就是洒扫院子,照顾院子里的花草,活计很轻松。
自到了皇太后宫里做事之后,时常能遇到宫里的相熟的人,看他们或是随着自己主子过来请安,或是单独过来送东西。
皇太后很喜欢她宫中的花草,因着我打理的花草很是漂亮,故而总受皇太后夸赞,还将我升了二等宫女,时常高兴之余打赏我一些金银点心。
在皇太后宫里,得知一些消息就很是方便,在冬季到来之后,一直战事胜利快要将敌国逼的求和之时,敌国开始反胜,我国军队节节败退,听闻,八皇子战中受了重伤,恢复缓慢。
冬季之后,已经沦陷了许多城池之后,国师请命前去支援。
终于,在春季到来之前,我见到了传说等同神人的国师。
在送国师出征的那天,我见到了他,那张脸,尽管变了许多,但那眉角的伤痕,我一眼就看到了。
他坐在骏马上,一身戎装,鲜红的披风在风中飘扬,英姿飒爽。表情冰冷,在皇宫众人的目送下驭马离去。
我终于是,找到你了。
在国师离开帝都的第二天,一名宫女失踪,下落不明。
顶着风尘和寒风,我骑马在小道上驰行,马儿跑的飞快。
从帝都到边疆,至少要4、5天,如今已经耽搁一天的时间,他是随着军队赶路的,速度不会太快,所以我日夜兼程就能赶到他前面。
从帝都到边疆,他们走的又是官道,定然会经过西延,我只要在西延的官道等,就一定可以等到。
日夜兼程,只两天半,我就到了西延,在西延休息了一天,我就等在西延官道的驿站外。
等到军队的时候,官兵们在驿站旁安营扎寨,将士就住在驿站里。
大约是他们吃饭的时候,我牵着马才进驿站。
在门口,伙计来牵走马,我说:“我的马和国师的马牵到门口,等会儿我们要离开。”
然后有小二前来引路,我踏进温暖的驿站,正好是一群将士在吃饭。
“你先下去,我找国师。”我对小二说。
小二听后,看了我又看了看吃饭的一群将士,有些为难的走开。
在我进门的时候,就有好多双眼睛看过来,我看向他的时候,他也正好看过来。
我一步步走过去,快走近的时候,我停下来,说:“国师,吃完饭了吗?有事商谈。”
有些将士正要开口呵斥我,他站起来,道:“已经好了。”
“各位将军!”我看向那些将士,行了一个江湖礼节,说:“今日我找国师有重要之事,明天定会将国师归还。”
言罢,对他说:“和我走一趟吧。”
然后走出驿站,他交代了一下,然后跟着出来。伙计已经将两匹马牵到门口。
我牵过两匹马的缰绳,他走过来,我把他的马的缰绳递给他。
“姐姐。”他牵着马跟在我后面走,他叫道。
“不用叫我姐姐,叫我名字倪叶桢就行了。”我说,然后我问他:“这么多年,你怎么不回去看一眼?”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当年考试我落榜了,离开帝都之后,遇上劫匪得前国师所救,后被收为弟子。”
“这么多年,你就没有想过回去一次?”我问。
他说没有说话,我就继续说:“我知道,新国师上位之后,因为公事来过西延三次;离家乡那么近,三次你都没有回来过一次。”
他依然没说话,我深呼吸一口气,问他:“倪叶琛,这么多年,你就不问问我,他们怎么样了?”
“爹娘去世前都说了什么?”我的话问出良久之后,他反问。
我苦笑一声,说:“你知道他们去世了,你怎么不回去一次,见他们一面,你走之后,他们一直挂念你,日日夜夜都期盼着你能回来;他们临终之前,跟我说:‘阿琛,阿琛回来了,记得叫他来我和你父亲的坟上拜祭,告诉他,娘亲和父亲,一直等着他回来。’”
说完,我停下,回头看他,恰好看见他自眼眶中流下一滴泪。
“骑马走吧。”我翻身上马,骑着马奔驰而去。
他跟在后面,不言不语。
回到西延老家的镇上,东方刚刚露白。
在一家客栈停下休息,一夜赶路,他一直跟在我后面。
在客栈的房间梳洗了之后,稍微休息了会儿,在客栈吃了早饭,等镇上的铺子都开了之后,买了拜祭用的东西,才骑马离镇回乡。
老家的房子在我离乡时卖掉了,曾经熟悉的家住着别人一家,从老家门前路过,再到父亲母亲的坟前,坟上荒草凄凄,很是悲凉。
我摆好酒肉,焚烧纸钱,他跪下,我说:“阿琛回来了,我找到阿琛带他回来了。”我看着木质的墓碑上,已经长出枝桠。
“爹,娘,儿子回来了。”跪在坟前良久,阿琛说。
“带走家里四处借来的钱财多年未归,是儿子不孝,三次来西延而不回家,是儿子不孝,派人探听家中情况而不亲身回来,是儿子不孝,儿子辜负了爹娘的厚望,进京赶考落榜,是儿子不才!”阿琛哭着说,每说自己做的一件错事,便在地上磕三次头,等到话说完,他的额头已经流血了。
我忽然想起幼时照顾阿琛的时候,他的头自己不小心磕破了,挨骂的都是我,我没有尽到做姐姐的职责,没有好好照看弟弟,什么都是我的错。弟弟尿裤子是我的错,弟弟生病是我的错,弟弟哭是我的错,弟弟不认真读书是我的错...所有的所有,只要是阿琛一点不好,都是我的错。
到底我做错了什么?是没有听话,还是没有好好照看弟弟,亦或是我没有凡事都谦让他?
如此想着,心里压抑了许多年了不平、愤怒、难受、伤心仿佛就要自身体力迸发出来,我艰难的控制着,看着阿琛在坟前跪着忏悔多年未归的缘由,心里妒火更甚。
“倪叶琛,今日就在坟前,我要断绝我与倪叶家的关系,从今以后,世上再无倪叶桢这个人,只有阿桢。”我用无比冰冷的语气说,脸上僵着愤恨的表情,看到他一脸的惊诧。
“姐,姐。”他惊慌无措的唤道,然那眼里,有着看不透的深邃复杂。
我说:“我比你大两岁,在你没出生前,父亲母亲是打算送我上学堂的,在你出生之后,我就不能进学堂了;我识的字,都是在你学字之后在你身边照顾你时偷学来的;十四年岁你就已经有资格进京考试了,然后你带着全家的盘缠离开家,一去就没有回来;为了偿还家里的债务照顾父母亲,我没有和其他姑娘一样成亲;父母在家等了你六年盼了你六年,没有等到也没有盼到他们的宝贝儿子回来就去世了;之后我卖了家孤身前往帝都寻你,找遍帝都无果,有人告诉我,在皇宫里能找到你,我就进了皇宫;从一个五等宫女做到三等宫女,我找遍了皇宫也没有找到你。”我说着,泪水模糊了视线。
我极力控制自己,保持平和的语气说:“我找你找了八年,我会想,你是不是在哪一个地方正过着极贫寒的日子,是不是正在吃苦受难;可等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没有受苦没有贫穷过着日子,你是如神人的国师,你过着不缺吃不缺穿锦衣玉食的日子;当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的时候,你没有想过回来看一眼,你一点都不想回来;你进京之后,我一个人偿还家里的债务,我努力做一个好女儿,我以为我可以把父亲母亲对你的关心转移一点到我身上!可就算你一去不回,父亲母亲关心的也还是你!你为什么要出生?为什么要进京?为什么要一去不回?为什么你是个男子?为什么我总是被忽视?”我极平和的将本该嘶声力竭吼出的郁结大声的说出来,在我心里二十多年的问题,把二十多年的委屈、不平全以极尽平和的语气说了出来。
我恨爹娘,恨他们从来不关心在乎我!
我恨阿琛,很他的出生抢走了我所有的关心!
倪叶的姓氏,八年前我就不想要!
阿琛看着我,听我说完这一些话,他的眼里全是愧疚,却不见半分的悔意。
极力的平静下来,早已被出笼的理智被拉回来,我擦去满脸的泪,用沙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在找到你之后,我就清楚了,你其实一直都知道我在找你,你一直都知道我在受苦;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做的这种种事情,我不想知道,我现在也不需要你的愧疚!”
说完,我转身就走向我的马,翻身而上,骑着马快步离去。
在转身离去的瞬间,我是听得见阿琛一句一句唤我姐姐的声音,如幼时,在老家院子里的老树下,刚学会说话的阿琛扯着我衣袂,用稚嫩的嗓音软软的唤着:“姐姐,姐姐,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