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敬之安顿好哭得再次晕厥过去的母亲,抱着同样哭累了睡着的小弟,默默走出房门。
父亲去世已经五天了。
这五天里,林敬之都不知道自己睡着过没有。一切好似一场噩梦,似乎与自己无关,似乎又确切相关。
听到噩耗的时候,林敬之的脑子直接木掉了,只知道呆在那里,惨白着小脸,一动不动。
母亲最先有反应,直接晕厥过去。
小弟还不懂什么叫‘去了’,但小孩子最为敏感,见大哥和母亲的样子,什么都不懂却也被四周的气场压得嚎啕大哭起来。
林家庄和周围的其他村子一样,一村一族。林敬之家前后左右的邻居算起来也都是亲戚。
林家没个主事的人,亲戚们默默的站了出来,叫来了族长,也就是林敬之的大伯。
后面的事情林敬之记得有点模糊。
拉回遗体。
停灵。
道场法事。
下葬。
这中间林敬之就像个木偶,大伯把他拉到哪里他就站在哪里,不哭不闹,不吃不喝。
母亲的状态更差,不是哭嚎就是晕厥。
至于小弟,好像是族里的女人们轮流带着的。
林敬之关上身后的门,把小弟放在自己房间里。
没有父亲日常的读书声,没有母亲爱怜的唠叨声,没有小弟的调皮捣蛋声……
一切都不一样了。
阿爹!
林敬之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痛哭起来……
“大哥?”狗子睡醒了,推推旁边奇怪姿势的大哥。
林敬之用棉被擦干净脸上的东西,抬起头来。
“大哥没事,狗子醒了?要尿水不?”
林小弟才三岁多,还没有正式的名字。
这年头的孩子,没过八岁都不算立住了。一般人家都是起个贱名叫着,大多数人就这么叫了一辈子,像林家勉强也算耕读人家,过了八岁会给起正式的名字。
林敬之带着小弟,放了水,洗了脸,换了身干净衣裳。
“去大伯家?”村子里的路狗子很熟悉,尤其是去族长大伯家的路,大伯家有好几个年岁和他差不多的兄弟,狗子基本每天都过去找他们玩。
“嗯。”丧礼是大伯帮忙办的,之前自己昏昏沉沉,都没道个谢。还有家里的那些个俗事,以前都是阿爹打理,现在自己要接手了。
想到这里,林敬之心里又是一痛,好险没当着小弟的面流出泪来。
村子里的人住的密集,很快就到了。
“大伯……”林敬之看着眼前的人,心里的酸痛根本止不住,眼泪直接滚了下来。
不过是几日的功夫,大伯就老了这么多。去的是自己的阿爹,也是大伯嫡亲的兄弟……
林大伯是个坚强人。早些年送走了父母,没想到不过几年的功夫,又送走了小弟。再坚强,这会儿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家里一大家子还靠他撑着,更不用说侄子一家了。
林大伯猛灌了口茶,把所有的情绪都压下去。
“都是自家人,不用多礼。”林大伯缓了口气,转移话题,侄子还年轻,不能总沉浸在丧父的悲痛中。
“你已经十四了,虽然十六才成丁,你也差不了两年。林家的俗事,以后都需你担当起来。”
“侄儿明白。”
“你家一共有两亩良田,三亩中等地,具体在哪里你都知否?”不怪林大伯会这么问,正常农户肯定知道自家有几亩地,在哪些地方。但是林敬之家是有些特别的。
林家祖上也是出过读书人的,作为族长的林爷爷目光就比一般人长远一点点,两个站稳了的儿子都送去读书了。
大儿子林成文没啥天赋,但是沉稳,读了几年书便顶了林爷爷的位子,做了族长。小儿子林成礼稍微机灵点,多读了两年,没想还真考了个童生回来!
林成礼在耳濡目染之下也觉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自己资质有限,没法更进一步了,总想着儿子能更进一步。于是娶了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是认得些许字的媳妇,想着生出来的儿子也能聪明些。
林家的规矩是,家里最小的儿子成婚之后就可以分家了。
林成礼和媳妇两个被分了出来,两口子都不是健壮之人,有地都不会种,只能给族里其他人种。每年从良田收取六成,中等地收取五成做自家口粮。
这在林家庄其他庄户眼中简直是奢靡!在他们眼里,劳力不值半分!人家过来帮你种你就分出去四成到五成的粮食,不是奢靡是什么?
不过肥水不流外人田,租赁的都是一个族里的人轮流来,也就没人说什么了。
林成礼两口子都没下过地,作为儿子的林敬之就更不用说了。
没下过地的人,是很难对自家田地的边界有概念的。
果然。
“不知。”林敬之如实回答。
“赶明儿叫你堂兄带你去走几圈,自家的田地在哪里、多大,总归是要知道的。”
庄户人家的俗事基本只有田地这一项。林敬之遵从了大伯的建议,继续租赁给族里人。
一来是林敬之从未下过地,现在又还要读书,读出来哪怕是做个账房呢,也比在地里种田强,更何况他还有点天赋。
二来是让出这点利益,这样失去了顶梁柱的林家在村子里能好过点。哪怕遇事有族长大伯的照顾,也不能面面俱到不是?
至于丧礼的花费,族里有规定,凡是孤寡、顶梁,这类的丧事,都是族里出。
林敬之谢别大伯,牵着林狗子回了家。
在灶台上煮了顿栗米粥,没胃口吃,随便扒拉了两口,倒是小弟吃的喷香。看了看还没动静的卧房,林敬之起身去了书房。
林家的房子不大,正屋三间,中间堂屋,东边父母卧房,西边是林敬之的卧房。东卧房后面的抱厦是厕所,西卧房后面的抱厦是柴房。
西边前面还有两间厢房,一间做了厨房,另一间则是林家的书房了。
阿爹的书不多,《古今贤文》《声律启蒙》《幼学须知》这类启蒙的书早就给了自己,再有就是《论语》《国语》《说苑》《百川书志》《史记》《算经》六本而已,除却《说苑》,均为科考书籍。
最贵重的为书籍,后面便是笔墨纸砚。
一支兔毫,一支狼毫,一根半的墨,两刀纸,林敬之都细细的收起来了,自己平常练习的时候犯不上用这等,等去县城赶考的时候用更为合适。
林家庄的人都说林家穷,怎么会不穷呢?
单这半根墨就抵得上自家两个月的嚼用,更不用说这些书籍了,这都是阿爹考上童生之后在镇上给人抄书、写信、算账,一笔一笔挣回来,可以传家的物什。
真要算起来,林家应该是整个林家庄最富有的家庭了。
但这远远不够。
读出人考取功名前只能在家吃白饭就算了,日常的笔墨纸,哪怕是最廉价的,也是消耗品,再加上束脩。
读书就是个无底洞。
林敬之都想好了,咬着牙再读几年,跟阿爹似的把童生考出来,日后就可以在县城抄书写信,足够家里的开销,也算是把这个家撑起来了。
等小弟成亲之后,自己再攒点家当,就可以供儿子读书……
林敬之一边乱七八糟的想,一边整整齐齐地收拾。
“嗯?”从架子上拿下一块米白泛黄的石牌。
书房是父子两共用的,里面有什么林敬之基本都清楚。但实在想不起来这个石牌是哪里来的了,估计是阿爹捡回来做纸镇的,虽然小了点,但是卖相不错。
右手换到左手,细细把玩。
“嗯?”
再试试。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