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压城,万籁俱静,整座金陵城已陷入沉睡。
兰亭院的正房内,点点摇曳的烛光透出了纱窗。芝璐坐在里间的方榻上,愁眉苦脸地盯着面前这碗黑乎乎的药汁。想她一个21世纪的有为青年,当年虽说不是千杯不醉,但是连喝几瓶啤酒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如今却沦落到这种浅尝几口果酒,就过敏长红疹的地步。这让她情何以堪啊!况且兰芳刚刚说过她以前只是酒量不行,并没有出现长红疹的情况。看来方芝璐的这具身体和自己契合的并不是很融洽。
“哎!”芝璐烦闷地抓抓发痒的手臂,又伸手挠挠后背,没好气地叹息。
兰芳赶紧取来一把扇子,轻轻给她摇着:“小姐,不如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吧。你这样挠,万一抓破皮,可就不好看了。”
铺好床褥的兰溪走过来,给芝璐揉着发痒的地方,告诉她:“咱们刚刚回来的路上,已经去春早堂看过了,大夫说喝了这碗解酒药,明日便能好,没什么大碍的。”
“可这药太苦了!”芝璐皱起眉头说道。
兰溪展颜一笑:“知道小姐怕苦,奴婢已经吩咐厨房送些蜜饯过来,这会子,应该是快到了。奴婢瞧瞧去。”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声细细的声音:“兰溪姐姐,蜜饯送来了。”
兰溪朝芝璐笑笑,便转过屏风,接了蜜饯回屋。芝璐无法,只得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一口一口把药喝下去。放下药碗,忙捡起一粒蜜枣含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这事儿,你们可不要出去说,免得母亲听了担心。”
兰芳应道:“小姐放心,我们自不会说的。”又疑惑向兰溪询问:“只是这到底是什么病呢?大夫可有细说?”
兰溪也一脸不太明白的样子:“具体什么症候,我瞧他自己也没说清楚。只是交待我,以后不让小姐吃酒,一律含酒的吃食也不能沾染。说什么一旦过量,只怕会危急性命也不无可能。”
兰芳听后面色大惊:“吃酒还有这种说法?!奴婢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说呢,莫不是哪个草包大夫胡说的?”
芝璐悠闲地吃着蜜饯,看着面前这两张无辜又单纯的脸,决定给她们科普一下:“大夫说,这种病叫酒精过敏症。”
“酒精过敏症?”二人异口同声。
芝璐含着蜜枣,抿着笑容,一本正经道:“对,就是吃了酒就会导致身体长红疹,发痒,吃酒过量的话可能还会头晕恶心想吐,咽喉水肿、呼吸困难导致休克等等,都是有可能的。”
二人脸上挂着似懂非懂的表情,但又不约而同一脸严肃地说道:“那明日得赶紧把小厨房的酒全部搬出去,还要吩咐厨房所有含酒的吃食都不许做。”
“对对对,醉蟹,醉虾,酒酿圆子等等这些都从菜谱中剔除吧。”兰芳急忙补充道。
芝璐一开始还好笑地看着她们俩你来我往的说,待听到要移除一些美食的时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顿时脸都黑了,本来这里因极少食辣,导致烹饪方法单一,造成美食稀少。现下又不能沾酒,只怕日后在美食方面的体验要大打折扣,这样一想,她开始后悔给她们科普这些,一股无力的倒霉感油然而生。
“明日再说吧,我要睡了。”芝璐无精打采地歪在床上,合上眼。
兰溪兰芳见状,只以为她因生病心情不佳,便不忍打扰。只得各自收拾了桌面,房间,给她盖好被子,放下纱幔出去了。
芝璐听见她们轻手轻脚关上房门,心内却还想着美食这事儿。哎,靠人不如靠己,看来是时候把炸鸡、奶茶、果汁提上日程了。
.......
又过了些时日,气温已不似往常那么冷冽。这日,芝璐梳洗完毕后,早早去元氏那里请了安。回来后便急匆匆地坐在书桌前写着什么。不一会儿,却又捏着毛笔发起呆来。
“张傅母。”
兰溪有些刻意的声量,立马使芝璐回过神。她迅速拿起旁边的字帖压盖在面前的宣纸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随即连忙起身迎出去:“傅母,春杏。”
这张傅母和春杏三五不时就登门拜访,明面上是关心自己的饮食起居,教导自己的礼仪,还对自己的读书写字格外督促,可暗地里她们二位就是萧妃派过来监视自己的。虽说自己并不会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但总这样被人盯着自己的生活起居,难免有所不便。就像刚刚正在写炸鸡的做法步骤,若不是兰溪提醒,只怕会被她们突如其来的到访给发现。
“大小姐,近日字练的如何了?”张傅母走至桌前,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准备将桌面上的字帖册子翻开。张傅母在宫中呆了大半辈子,什么伎俩没见过。她刚刚在书桌上鬼鬼祟祟的行为正巧落入张傅母眼中。她见芝璐慌忙起身,便知道这里定有猫腻,莫非是要把萧将军私回金陵的事传出去?
芝璐赶忙过来一把挽住张傅母的胳膊,拉着往茶桌而去,苦笑着说道:“我天资愚笨,这字呀,也不是短短几日就能练得好的。天气干燥,傅母先来喝口茶,等会儿再看吧。”
兰溪乖觉,赶忙俯身拎起茶壶倒了一杯,递与张傅母。张傅母接过,面上若无其事,捧着茶杯浅饮,悠悠说起来:“官学入学在即,小姐可得多下功夫,明儿进了学堂,可不比在家里,到时候众多官家小姐一齐读书写字,小姐可别落了尾,让人笑话.....”话未说完,只见张傅母眉头皱起,低头看看手里的茶水,话头一转:“这茶水?.....可是忘记放茶叶了?”
此言一出,芝璐顿时醒悟,因自己是现代人,并无日常饮茶的习惯,所以房里常备着的是白开水。芝璐抬首而笑,解释道:“我素日不喜喝茶,便不常备着茶水在房里,傅母稍等。”随即吩咐道:“兰芳,把前几日母亲送过来的松阳新茶拿出来泡一壶。”
“是。”兰芳福福身子,端起茶壶正准备打帘出去,只见元氏身边的大丫鬟玉儿,顺着撩起的门帘,神色匆匆地走进来。
玉儿抬首见张傅母在屋内,客气见礼之后,便匆忙附到芝璐耳边,细声几句。芝璐一听,白净的脸蛋上也带着几分紧张,嘴角含着笑。一时心中欣喜不已,连忙站起,向外走去,一面说道:“母亲叫我过去有事相谈,傅母还请稍候片刻。”
“去吧。小姐不必客气。”张傅母面带微笑起身还礼。
一时,芝璐带着兰溪兰芳出了院门,急忙往沁芳阁而去,行至半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回身说道:“兰溪,你快回去,我书桌上有些东西,可别给张傅母瞧见了。”
兰溪心里一惊,顿时明白过来,忙转过身子就往回走。
兰溪刚入院,只见张傅母与春杏正从房里出来,二人神色自若,并无有异。她急忙进屋回到桌前,只见一本字帖正好好地盖着小姐写的字,便放下心来。
“母亲,母亲。”芝璐着急地掀起帘子,进了房内。只见元氏呆呆地坐在榻上,神色恍惚。一看见芝璐,便紧紧抓住她的手,带到自己身边坐下。她握着芝璐的手,嘴唇微颤,眼泛泪花,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刘妈妈见状,示意玉儿带着众丫鬟出了屋子。
“璐姐儿!”元氏轻轻叫她一声,便已泣不成声。芝璐拥她入怀,轻抚着她的背,一面用眼神询问立在身后的刘妈妈。
刘妈妈抬手擦擦眼角,压抑着激动:“小姐,可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夫人,夫人她有了!”
芝璐在来的路上,便已推测是此事。此刻听刘妈妈亲口承认,心内自然十分欢喜,她稍稍按捺住兴奋的心情,抬眼望了眼窗外,压低声音道:“可确诊了?!”
“确诊了!春早堂的刘大夫前脚刚走,夫人便命玉儿去寻你。刘大夫走时,还嘱咐以往那些药都不必再吃,重新给夫人开了几副安胎药。千真万确没错了的!”刘妈妈连忙凑过来低声回答。
芝璐拿起锦帕,给元氏擦去泪珠,真诚地说道:“恭喜母亲,今日得偿所愿,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呢,母亲莫哭。”
元氏喜悦地点点头,看着仰着小脸安慰自己的芝璐,目中闪烁着几分哀伤:“当年我难产后,沈院判说我难以再孕,我便绝了此心,只愿看顾着你,平安长大。没想到这次,我抱着姑且试试的心态,未曾想,竟真的有了。我一时......一时....”说到此处,便已泣不成声。
芝璐给她顺顺背,紧握着元氏的手接口道:“我明白,我明白。”元氏多年来认为自己无法再生育的哀怨一直埋藏在心中,如今她突然有了,就好像无望而漫长的人生突然有了新的生机。铺天盖地的喜悦让她一时不知所措。
她顿了一会儿,抬起脸望着芝路:“如若,如若我早一点调理身体,你说我会不会在更早之时就已经有了?”
芝璐轻轻拍拍她的手背,轻声道:“母亲,这种事谁说的准呢,今日即已确诊,之前的事儿就不必再挂怀了。现下,咱们只管听大夫的,好好在家养着。”
“哎,小姐说的没错,夫人,往事已过,孕期最忌伤怀。况且,咱们怎知,是不是泽哥儿又回来了呢?”身后的刘妈妈轻轻将手覆在元氏的肩膀上,叹道。
元氏闻言,抬起头看着刘妈妈,怔了神。这句话只怕正中元氏下怀,泽哥儿去得早,元氏伤怀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怀上了,肯定希望是个儿子。但芝璐作为一个新世纪的灵魂,肯定不会如古代人这般迷信。
“母亲,此事可曾告诉父亲?”芝璐展眉笑着,转了话头。
元氏顿时回过神来,神色欣喜地吩咐:“刘妈妈,你去通传一声。老爷应该还在书房。”
“还是女儿亲自去吧。刘妈妈,你陪母亲一会儿。”
“是,小姐。”
芝璐带着两个丫鬟,匆匆行至书房外的假山后,隐隐听见一些口角之争的声音。一时,芝璐只得在假山后面止了脚步,决定稍候片刻。
“往年斋宫的修葺都是工部潘大人在负责,今年换了刘耽上来,而潘大人却被调至邳州去治理水患。这其中曲折,你难道不知?!”激愤的中年男人声音听起来很陌生。
“无论是谁来主持修葺工作,我都一视同仁!现如今砖石的价格如此高昂,而他册子上的数量都可以重新修建一座斋宫了!怎么,仗着他是代王身边的红人,就能如此明目张胆?!”伴随着“啪”的一声,方宿松的声音也十分愤怒。
“呵呵,工部侍郎都已经签字,你跟我在这能耐什么?!方兄,做人目光长远一点,官场上不可能一直独善其身的。”
“拿走吧,恕我无能为力。”
“你!”
“嘭”的一声,书房门被打开,一位身着绛紫色官服的中年男人,携着一本文书怒气冲冲地从假山前面疾步而过。
看书房内这不欢而散的情形,芝璐想着此时不便通传,便吩咐书房外的小厮,让父亲稍后去沁芳阁用晚膳。而后,又打发人回兰亭院告知,自己要稍晚间再回。
于是,兰芳便去小厨房吩咐,只做下人的饭菜。
春杏在院内瞧见,便转身进了张傅母的屋子告诉她此事。随即,张傅母便伏在书案上写着什么。片刻之后,她将信笺折起来放进信封,交予到春杏手上,轻声在耳边嘱咐几句。春杏便提起桌上的小竹篮,趁着夜色出府而去。
.......
“好好好!”
沁芳阁内,灯烛明亮,方府一家三口围桌而坐,桌上的菜肴并未有动。元氏将怀有身孕一事告诉方宿松。芝璐看着激动不已的父亲,喜不自胜地握着母亲的手,连声说了三个好字,自己也是感到十分欢喜。
方宿松缓缓心神,忖度着开口道:“秋怡,民间大夫开的安胎药只怕没有宫里的好,我明日便请沈兄入府,为你复诊,以后一律要用的药膳,全部请他去宫里开。”一时,又想了想,焦急道:“不行,我还是现在去写帖子请他来看看。”说着,方宿松便起身要去书房,被元氏一把拉住。
元氏笑道:“你看看你,比我还激动,女儿还在这呢,也不嫌丢脸。夜深了,上府叨扰恐有不便,还是明日再请吧。”
“父亲如此爱护母亲,有什么丢人的,羡慕还来不及呢。”芝璐看着他们俩,微微一笑。
方宿松摸摸脑袋,尴尬一笑,随即起身一边给元氏碗里夹她爱吃的菜肴,一边红着脸说道:“这丫头,还打趣起为父了!如今你母亲有孕在身,可不许再像从前一样,惹她不快。”
“女儿知道啦。”芝璐开朗地应声道。
元氏笑道:“璐姐儿如今已懂事许多了,最近时常在屋里读书写字,张傅母也夸她精进不少呢。老爷,您就放心吧。”
“那就好,对了,三日后,便是官学入学之日。今年她的文房四宝,束脩六礼一齐交由佩琴置办吧,你就好好在家养着身子。”方宿松轻拍了拍元氏的手,欣慰道。
芝璐闻言,心头一喜。终于可以脱离每天窝在这四方小院里,除了练字就是练字的乏味生活了。想着要去古代的学校上学,是在没有升学压力的情况下,去念书,那肯定很好玩。心内顿时萌发出迫不及待,跃跃欲试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