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一瓶因被遗失而未开的水
在此后多少个失去睡眠的长夜里,周西祇耳畔回响着的旋律,都是永无岛上海浪卷挟着白色泡沫拍打在藻礁与细砂上的闷响,伴随着对想起一瓶因为被遗失了,而未曾来得及开启瓶封的矿泉水的复杂感情。这种说不清是惋惜,又道不明是伤憾的复杂感情会瞬间将他拉扯回到辽远的少年时代。
那时的他比起现在的境况来说,称得上是一无所有,但回头看来,此刻的他与那时相比竟也已是两手空空。难忘的2020年,此时此刻躺在床上的周西祇默想,刚满12周岁,连小学还差一个学期没读完,人生中最大的变故之一已快马加鞭在路上。
幸福美满的家庭好像就在瞬息间破碎成了一地的玻璃渣子。那段时间里,生活中充斥着看不清脸的人流,他们像西祇曾在庭院中观察过的蚂蚁那样,排成没有尽头的长线,一点点蚕食搬空了他的家。紧接着到来的是踢皮球一样的寄养生活,被遗弃的鹰崽无法长久留居在任何善良的家禽巢中,即使他们彼此无害。
接下来混乱的五年,他的手曾永远牵着另外的一只小手,从北京堂皇的宅邸到延庆的小屋,到辗转多处的地下室,从太平洋上的秘密实验基地永无岛,直到完全陌生的极乐星。意识到那双小手的主人如今也已离开,酸胀的痛感再次从周西祇的心脏奔涌而至,淹没四肢百骸。
于是不可避免地想起另一个遗憾。那个出发前的午后,从高大建筑与宿舍楼之间透过的阳光刺破树叶投落在中央操场上。最后两个小时在永无岛基地的自由放风时间,周西祇鼓起勇气去找到他暗恋许久的女孩——大学在读跟随导师来做科研学者的姐姐,大他一岁半。姐姐总是脚步匆匆,有时隔着护目镜也能看到她一双闪动着坚定灵动光芒的眼睛,皮肤是在海岛上难得一见的来自内陆水乡的那种白皙,瘦高身材,实验服被她穿出秀场般的利落洒脱。彼时他第一次对异性产生爱慕,不会示好,更何况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去接近。
是几次擦肩,几次与他人笑闹中不经意的视线相交相视一笑,几次打照面后的点头,几次挑眉,几次说“嗨”,这样轻描淡写地问好。
贫瘠的感情经历让周西祇只能想到邀请姐姐去看海。
那个午后很不巧,赶上姐姐最忙的时间段。听到周西祇的邀约,她明显愣了一下,转而漾出一个小小的带有羞涩意味的甜笑,递给他一瓶桌上的水,又轻声和他说了几句。具体的对话内容早已模糊不清了,但大体上是让他先去海岸边等一下,她忙完手中必要的工作后会向导师请假。
少年的心变成跳动的鱼,佯装镇定地接过水,硬质塑料的瓶身被他紧张发白的手指捏出微响。“好,我会一直等你。”风扬起衬衣衣角,周西祇依然记得近处看姐姐的脸时,发现她没画眼妆的下眼睫浓密纤长,从眼尾蔓出去,很像是宿舍楼下那只好脾气的猫咪。
他的脚步轻快又张扬,是海风掠过沙滩。脱下运动鞋赤脚踩在沙上时,他就顺手把那瓶不舍得喝的水放在了椰林阴影下的石台上。
后来……
两个小时的时光流逝不足以让日色黯淡,海岛上的海面与其他地方的海面相比也没任何特别。黯淡的却不是日色,特别的也从来不是海面。
直到远处响起刺耳的预备铃声。海水卷挟细沙与贝壳的碎末滑过周西祇的脚面,视线中的海岸线上始终只有他一个人。他远远地回望一眼,那瓶被放在石台上的水已经不见了,可能是路过的清洁工人顺手收走将它丢弃了。
这瓶因为遗失了所以没来得及开启的水,从此总像今夜这样,没来由地闯入周西祇的思绪。
深夜拉有遮光窗帘的房间里,唯一光源是床头柜上带有屏幕的铷原子计时器,显示的时间是公历2247年4月13日23:24,讽刺的是他如今17岁,仍未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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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红的夕阳即将沉入泛着金光的波澜海面,余晖透过落地窗照进永无岛28层控制室,将希金斯教授的脸庞打上一层朦胧的光影。教授背着手面朝海面,站姿已经有些佝偻,但厚厚眼镜后面的那双鹰眼却澄净坚定。
房间里有一排排紧密相接的精密仪器,每一面闪烁跳动着字符串的屏幕下都或坐或站着几个身穿白色实验防护服的研究人员。年轻的科学家们没有教授那样的定力,他们咬着嘴唇处理着手头的数据,细看去,有的人甚至在激动地微微颤抖着。
这里是永无岛,原本只是太平洋上一座方圆176平方公里的无名岛屿,一次突然的海底火山喷发,积淀冷却的火山岩浆使岛屿主体露出海平面,它才得以被人类发现。当联合国观测到该岛屿后,并没有将它标注在任何国家的地图册上,而是征用了这片岛屿修建出一座集合了人类世界最高精尖科技的秘密实验基地。自1977年,各联合国成员国领导人签订《复乐园计划》保密文书后,永无岛就被人为地隐藏了起来。联合国任命的第九代“复乐园计划”的总指挥希金斯教授·巴顿,将在今天引导该计划迈出重要一步。
目光从控制室墙壁上悬挂的前八位指挥官的画像上一一掠过,希金斯教授不由得想起他第一次上岛时的场景。那还是在2012年,玛雅预言传说中世界末日降临的一年,同名影片中的洪水地震没有到来,航行到太阳系边缘的旅行者2号却悄悄带来了一个巨大惊喜:苏普兰斯星系,藏匿在火木黑洞背后距离太阳系最近的适存星系。其中的塞里斯特星,也被命名为极乐星,地理条件极其优越。彼时希金斯教授作为NASA的研究员,在将此重要消息发布之前,接到了合众国的保密邮件与邀请函。真正使他下定决心远赴重洋到达永无岛实验基地的,还是恩师的谆谆教诲:“我们将去建造拯救人类的方舟。”
斯人已逝,而承载着人类希望的方舟就将在今晚当地标准时间18时37分28秒准时发射。如果顺利,来自世界各地的精英科学家们所付出的心血就能够得到验证、基地中198个孩子一直以来承受的苦难就能得以纾解、永无岛上近两万名工作人员的辛劳就能得到补偿、全球六十亿人类的结局就将得到改写。如果“复乐园计划”不是处在机密中进行的话,这绝对是一个值得载入史册的时刻。
“希金斯教授,一切就绪,请前往工作台准备下达发射命令。”年轻的中国女学生,刘,是希金斯教授最年轻的助理。她温和平缓的语调中含有掩饰不了的紧张情绪。看来,即使是往日里沉静的刘,也无法不为此刻而激动。
那个登岛时满头金发意气风发的青年学者希金斯·巴顿,如今已经秃了头顶、白了胡须。最开始说不好任何一个汉语词语,不擅长语言的他从“油条豆腐脑”学起,到如今可以完全顺利地完成汉语的对话。距离永无岛最近的国家是中国,同时拥有众多人口、身为联合国五大常任理事国的中国为永无岛提供了绝大部分的工作人员。日常使用汉语对话的工作人员成功带偏了整个永无岛的语言系统。当讲一口引以为傲的英伦腔的初代总指挥意识到身边来自世界各地的研究人员和孤儿们开始习以为常地说起普通话,甚至按照饮食味觉的喜好分别飙起了京片子、东北腔、川渝口音和台湾腔时,再更改官方语言已经来不及了。
——甚至这些孤儿跨越太阳系抵达苏普兰斯星系极乐星并成功出舱后,极乐星收听到的第一种通用人类语言,不出意外会是汉语。
提前一分钟拿起沟通全岛的通信仪,“复乐园计划”的第九代总指挥希金斯教授的声音响彻整个永无岛。
“全体警戒,即将进入诺亚方舟1号卫星发射倒计时。”
从发射区A1撤离的工程师们聚集到宿舍区C1,和早已等待在那里的人们一起眺望着远方高耸的发射塔。
“Ten,Nine,Eight…”
身处各地的193个联合国成员国和2个观察员国的领导人分别注视着自己手中的屏幕,为了这一特殊时刻,他们禁止了所有飞行器靠近那片秘密的海域。
“Seven,Six,Five,Four…”
宿舍区C1的活动广场上,近一万名岛民并肩站立。平凡如他们不会留名于史册,不在意也完全不知晓本次发射的重要意义。对于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他们只希望方舟上曾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孤儿们能够平安。
“Three,Two,One…”
冲天的烈焰从诺亚方舟1号的尾翼喷涌而出,极高的温度使发射塔下方水池中的蓄水瞬间化为蒸气。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舱内来自世界各地的孤儿们沉沉地睡着,等待95个地球年后,他们才会苏醒。
“And left off!”
按下发射键的同时,希金斯教授久违地流下热泪,他和全球的知情人们有着共同的祈愿。
——孩子们,祝你们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