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跪,这一言,让秦昭内心震动起来。
阿宁,那是她的小名,他给起的,她已是多年不再提起,他平素也不敢这么唤她,只有时,私下里对着承安说,他有个叫做阿宁的姐姐,生得特别好看……
爹爹,她自离开秋梧园后数月,已再未开口唤过一句“爹爹”,如此已有七年之久了。
“爹爹,这次患病,总不见好,身上昏昏沉沉的,然阿宁的头脑却清醒了,原都是阿宁错了,错得厉害——”凤妩跪在地上,行了稽首大礼。
秦昭快步走过去扶起她来,眼中是显而易见的心疼之色,“阿宁,快起来,别跪坏了腿。”
凤妩眼中已是有了泪水,此刻抬头看向了秦昭。
秦昭二十一岁就与敬元成了亲,彼时也是这樊陵城姿容最好的少年郎了,又因着是世家出身,到了秦昭这一脉只留了个独苗,秦家本不打算用这个儿子去做什么驸马的——秦家儿郎,合该是立于朝廷的。
然敬元长公主那时才刚及笄,又是极好美色的,虽当时未曾披露出来,故而所有人都以为公主一颗真心都扑在了秦家独子身上,长公主本就绝色,又配了樊陵城最好的儿郎,当时任谁都赞一句般配至极。
已经十六年过去了,风霜也渐渐侵染上了这位当时樊陵城姿容卓绝的男儿郎。
“爹爹……”凤妩就着秦昭的胳膊站了起来,一直细细看着眼前之人的面容,却突然觉着衣角被人拽了拽。
凤妩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到了秦昭身边的小童身上。
秦昭生怕凤妩不喜这个弟弟,忙道,“承安还小,礼数不周全,未免有些唐突。”
凤妩笑起来,摸了摸小童的脸。
热的,软的。
不像前世那般冰冷的,无生气的,瘦弱的。
凤妩心头突然有种失而复得的欣喜来,何况二人又是至亲姐弟,骨子里的牵绊是断不开的。
“承安,你等姐姐梳洗好了来找你好不好?”
凤妩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委实是不可见人。
秦承安扁了扁嘴,他怕姐姐这一去,又回不来了。
可他还是很懂事地放开了手。
“那姐姐——一定要回来。”
看着幼弟如此懂事的模样,凤妩一时也不忍离去了。
于是她便想回头吩咐香玉,却发现那丫头已经红了眼睛,偷偷抹着泪呢。
秦昭心思一向敏锐,立时开了口,“阿宁,秋梧园里,每年都会备着你几套衣衫的,若是不嫌弃,便在这里梳洗一番吧。”
凤妩又是一感动。
每年四季都备着衣衫,那定是盼着她来的,可她没有,一次没有。
她若不是重生这一回,怕是不会知道这些事情了。
俞妈妈看了眼哭红了眼睛的香玉,也擦了擦眼角,“二姑娘,让老奴服侍您吧?”
凤妩点点头。
片刻之后,凤妩已经收拾妥当,俞妈妈绾发很有经验,让她本就小巧精致的脸更加显小了些。况她长相是当今世道所不喜的媚相,一双桃花眼,笑起来眼尾就会向上弯,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鼻子高挺,就连眉骨,也是极真好看的,何况她发育甚好,该有的只多不少,不该有的一丝没有,若是再过两年,便是一个尤物少女。
然她不过十三岁年纪。
而现今世人多追求于清高淡雅的女子,女子穿衣多为淡青、月白、浅茶色一类清淡的颜色,脸上都是千篇一律的妆容,姑娘都喜欢弱柳扶风的,恨不得越瘦越好,说话也是文文弱弱的,不管说什么都是一个调调。
凤妩很不喜欢,是而前世对于那些个世家女子只觉得她们矫揉造作,很是不屑,然而这份不屑却让她的名声从府内烂到了整个樊陵城。
“承安。”凤妩放柔了声音,然而她声音依旧是清脆动人,让人听过心间一动,“可有上学?”
秦承安摇了摇头。
凤妩看向了秦昭,“爹爹,承安如今也有六岁了,是到了入学的年纪……”凤妩仔细思虑了一下,而后开了口,“爹爹莫不是…想要把承安送到国子监里去?”
秦昭倒是点了点头,但眉间尚有忧色,“可这事,我的面子可能不算大,故而我一直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
秦昭面上闪过一丝挣扎来,连好看的眉也慢慢皱起来,“左不过是被奚落一番,若她真允了这事,我这脸就算是不要了又何妨?”
凤妩下意识地唤出口,“爹爹何苦来哉——”
秦昭、俞妈妈并香玉听了这话,俱是一惊。
凤妩微微垂下头去,轻声开口,“就算爹爹去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地同她说一说,她也不定会允了爹爹这事,何况爹爹为何要上赶着去她那儿找不快活?免不得被那群奴才背后编排,殿下那儿,只我一人周旋便罢了,爹爹跟承安,就别掺和了。”凤妩想了想,从腰间取下一块双鱼玉佩,蹲下身系在了承安腰间。
“爹爹,女儿虽不得殿下重视,但好歹是府中长女,外祖母和舅舅又颇喜欢我的,明儿让承安随我一起进宫见见外祖母吧。”
凤妩看向秦昭,“爹爹,承安虽姓秦,可仍是太后的外孙。蹁跹园的那位靠不住,承安还小,终归该有人护着的。”
秦昭却是明白了,凤妩是准备带承安,到太后面前露露脸,若是得了太后喜欢,那在府中,总不至于这么难过。
秦昭看着儿子,终归点了点头。
“阿宁,你说得对。我秦昭,当年护不住你,往后,想必也难以护住承安。”秦昭叹了口气,话语中便多了几分愧疚之色。
“爹爹,承安不仅有爹爹,还有我,还有外祖父外祖母,这些都是阿宁的亲人,阿宁,定当……护着。”
以命相护。
秦家,秦老爷子乃是前任大将军,已经致仕,剩下还有一女,是秦昭的阿姊,年轻时候跟男儿一样随着父亲上过战场,回来的时候已经二十有六,在战场上伤了身子,已无子女缘分,故而最后也并未嫁人,听说是收养了一双儿女养在膝下,如今也有二十年左右了,那女儿已经嫁了出去,还余了一个儿子伴在身旁。
只是秦家诸事,凤妩只记得个大概,前世也并未在意,毕竟秦家一直有凋零之相,她那时候懵懂无知,一颗心全扑在儿女情事上,哪有心思注意这些。
“爹爹,姑姑的那个养子叫什么?可有在朝中任职?”
“秦陆,字凌霄。现在官至大理寺少卿。”
秦陆……大理寺少卿…凌霄……
是他…她前世见过他。
前世她见他之时,秦昭已死,承安失踪,夜半,他落在了她的闺床前。
“你还要待在这吃人的地方?”
当时凤妩吓了一跳,下意识抓紧被角,隔着纱帐警惕地看向那个男子,看不清他的面容表情,但他的语气,很不好。
“你是谁?”
“凌霄。你若想走,我当下便带你走。”
“你在说什么奇怪的话?这是长公主府,是我家,我为何要走?”
“家……?呵,真是个蠢物,驸马死了,你那个弟弟不见了,下一个,就是你了,你居然想着留在这个吃人之地?”
男子突然嗤笑出声。
“莫不是因为那个面首清月吧?还真是天真又可笑,你当那种男人,嘴里有真话?”
这句话明显踩了她的尾巴,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你到底是何人?”
“救你之人。我再问你一遍,走不走?”
“我不走。你若再待在这,我可喊人了。”
“不走…我给过你自救机会,你没有珍惜,所以,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他也没了再来的机会,因为第二天,她就被赐了毒酒。
那一刻,她才相信,他是来救她走的,只可惜,太晚了。
秦昭看凤妩怔怔出神,忍不住唤了她一声,“阿宁,怎么了?”
凤妩回神,摇了摇头,“爹爹,明日出宫之后,我想回秦家看看。”
想看看,那个生命最后给予她一丝温暖的人。
凤妩愿意亲近秦家,这原是从没有的事,让秦昭自然欣喜不已,他身为驸马,就是被拘在了驸马府,也有许久不见父母阿姊,现下凤妩提出想回去,他自然是千万个愿意。
“承安,姐姐明天先带你去见外祖母,然后再去祖父祖母家里玩好不好?”凤妩低头看着幼弟,眼中又化开一片柔软。
承安点了点头,“姐姐说好就好。”
凤妩笑起来,在秋梧园逗留了一个下午。
晚上,凤妩回到自个儿的孤影园里用了饭,吩咐香玉去备好了马车,往蹁跹园里报了一声明日出府,不过她清楚这消息顶多是到了长公主身边的嬷嬷那儿,只要没出大事,殿下自然不会理会她的事情的。
次日一早,凤妩刚醒,便看见在外间踌躇着不知道要不要进来喊她的的香玉。
“香玉,怎么了?可是有事?”
香玉立马摇了头,端着手里的热水上前,“四公子已经来了有一刻钟了,奴婢安排他在茶厅等着,有香兰在一旁服侍着。”
香兰是香玉的妹妹,小了香玉三岁,在院里是二等丫鬟,性格踏实能干,就是心思不如香玉活络。
听说是香兰服侍,凤妩也安下心来。
“今日进宫,给我挑件好颜色的衣裳来。”
香玉应下,手上动作十分灵活,不多时便把凤妩打扮好了。
凤妩看着铜镜内已经初显媚色的容颜,想必过两年,又要因着脸引来不少是非。不过那也是那些人没事干,别人长什么样碍着他们什么事了?左不过是妒忌羡慕她一副迷人样貌罢了。
凤妩来到茶厅时,秦承安正吃着一块糯米糕。
见她来了,立马把手中的糕点放在盘子边缘上,跳下凳子来朝她行了一礼,“承安见过阿姐。”
瞧他这副小大人的模样,凤妩笑起来,“可是爹爹教你的?”
秦承安直起身子,认真地点了点头,“爹爹说进宫要遵守礼节,听阿姐的话。我一直很听话的。”
“承安可有用膳?”凤妩的目光落在那小半块糯米糕上,心中已有定论。
果然,承安摇了摇头,“阿姐,用膳的话,怕迟了,爹爹说进宫可麻烦了。”
凤妩摸了摸承安的头,“不怕,姐姐有令牌。”随后便看向了香玉。
香玉机敏,立马上前一步道,“公子,今儿小厨房里做了翡翠虾饺呢,用菠菜汁和面跟玉米面在一块揉成条,包着肉沫虾仁,咬一口鲜香至极!平日姑娘最喜欢了,公子要不要试一试?”
承安听得也动了心。
驸马府饮食包括日常起居一向是被克扣的,远不及公主府奢靡。
虽然这只是孤影园的小厨房罢了,凤妩不爱浪费,倒没有公主府别的主子每顿都让下面人随便做一桌然后每样吃那么一两口的习惯,她更喜欢吩咐清楚做个两三样管饱便可。
于是香玉便招呼香兰一同下去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