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夫人微微地叹了口气,看着细川满元道:“如果你没有离开细川家,你的弟弟仍然是你的好弟弟。但是一旦让他感觉自己离家督之位只有咫尺之遥了,你的出现,一定会让他失落和懊恼甚至还会让他疯狂的。当然如果你弟弟对于细川家掌控力比我想象中更强的话,极有可能会左右父亲的决定。”
细川满元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自己离开家已久,自己对弟弟的记忆仅仅是童年时经常会和这个弟弟一起玩耍。
岳夫人接着道:“其实事到如今,就算你现在愿意将家督之位拱手让于满国,你也已经没办法再置身事外了。”
细川满元并不理解岳夫人的这句话,反问道:“我如果当众宣布不再准备继承家督之位,这不就遂了弟弟的心愿么?怎么还会不能置身事外呢?”
岳夫人拿起刚才所泡制的那个茶碗,缓缓地揉搓着,眼波凝视着茶碗悠闲地道:“就算如你所愿满国继承了家督之位,可是他毕竟不是符合武士家正常的继位顺序。如果细川家的家臣有谁一旦对满国不满,那他们就会想办法推翻满国这个家督。不过以臣抗君就是反叛,那么你则是他们推翻满国的唯一希望。”
说到这里,岳夫人忽然抬眼冷冷地看着细川满元道:“那样他们一来他们就有拥戴之功,取得细川家家老的地位;二来他们可以达成推翻满国这个结果;三来他们完全可以洗脱反叛的罪名;最后他们这个做法完全符合武家法度,这会是最有利的反叛借口。”
细川满元此时身体不住地发抖,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恼怒。不过很快他就用颤抖的声音表明了他的心情:“这……这……可是谋反啊!难道那些人不知道谋反会面临什么吗?”
“既然是他们确定要谋反,肯定想好了一旦失败的后果。但是如果成功,那也是受益良多。你难道没见过眼红了的赌徒是什么样子的吗?不过这些对你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会和他们被绑在一块,万一失败,他们固然死得其所,但是你呢?”岳夫人用着一种最平静的语调说着对细川满元来说最恐怖的事情。
这时候岳夫人终于将眼光从茶碗移到细川满元的脸上,又接着刚才的话道:“如果满国聪明的话,他肯定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的。他会在出事之前先处理掉你。不是找茬处死你,就是逼迫你切腹。至少也会逼你隐居,然后将你关到赞岐国的某个地方。从此不再过问细川家任何事务,不过呢……”
岳夫人在说出赞岐国这个词的时候望着细川满元的眼睛,忽然她脸上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接着道:“如果我是满国,为了一劳永逸,一定会采取最保险的方法。”
细川满元被岳夫人这番话说到脑袋上冷汗直冒。快速拿起小几上另一碗茶,一口饮干,一言不发地在那边静静地思索着岳夫人说的每一字。他不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平时遇事都能够应付如常,人也十分精明能干,只不过今日这件事却让他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他倒不是怕死,而是如果弟弟真的做出像岳夫人说的那样,自己将是细川家最窝囊的嫡子,窝囊到虽然成年但是一事无成反而被弟弟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给除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将那颗砰砰跳动的心平静下来。
岳夫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满元的心情变化,轻轻啜了一口茶,转移话题道:“前几天我去大相国寺祭拜,途中路过安井金比罗宫。”细川满元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
只听得岳夫人续道:“当时绝海大师正好在身边,跟我说如果我有想结良缘,或者去恶缘的话可以去里面祭拜一下。我就想替你求一下。”
细川满元听到这里心中十分欢喜,于是脸上露出笑容,心想夫人还是记挂着我的。
只听得岳夫人接着道:“进入殿中,看到大殿上供奉了一个鬼怪,我就问绝海大师神社中为什么会向这尊鬼怪祭拜啊。绝海大师就说这不是鬼怪,而是一位天皇。我当时便很奇怪为什么会将天皇塑造成鬼怪的模样。这样岂不是对天皇不敬么?”
岳夫人一个字一个字地叙述着她和绝海中津之间的对话,绝海中津在向岳夫人讲述那个细川满元耳熟能详的故事,但是此时听来却心里倍觉有共鸣。他这时才想起为什么刚才岳夫人说到赞岐国的时候还看了他一眼,胸中的那颗心似乎也被岳夫人的话语所带动在不断地悸动。
原来这个天皇之所以被塑造成鬼怪的模样是因为他是日本鼎鼎大名的怨灵之一崇德天皇。想来这崇德天皇原本在父亲在世时虽然贵为天皇,但是只是父亲的一个傀儡,并没有实权。
等到父亲死了,自己想要真正掌权的时候却偏偏被弟弟以及弟弟的近臣所控制,最后还被弟弟逼得不得不发动政变想要夺回权位,哪知最后竟然失败,被弟弟抓住后囚禁至死。
据说这位崇德天皇死前赌咒发誓成为怨灵来报复弟弟。不曾想在他死后果然怪事频出,他弟弟不得不将其重新供奉。后来又被接回京都和大物主神一起供奉在安井金比罗宫中。
岳夫人还没把故事讲完,却见细川满元倏地站了起来,在屋中来回走了几圈,长时间的盘腿而坐使得他觉得两脚发麻。他十分清楚岳夫人是在拿崇德天皇的事来比喻他将来的处境。他也并不是不知道岳夫人的苦心,可是和弟弟争夺家督之位他却是想都不敢想的。
自己毕竟消失了十几年,而在这十几年里都是弟弟协助父亲主持家中的一切。自己回来之后仔细想想确实愧对于弟弟,因此本想让弟弟继承家督之位就算是自己对弟弟的补偿。不过当听到岳夫人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在将他原本的幻想像刺水泡一样刺破,心中突然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岳夫人坐在地板上冷冷地看着细川满元,就像已经看穿他心中所想一般突然说道:“其实你也不用觉得愧疚,等到你当上家督之后还是一样可以找机会弥补满国的。不过那时候的主动权可是掌握在你的手上。而这也是父亲大人和细川家对你的要求。”
细川满元有在屋中走了几圈后突然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岳夫人看到原本满脸痛苦懊恼之色的那张脸渐渐消失不见,转而是眉间又再次展现出坚毅之色的脸,而他的语气有印证了这一点:“那你说我离开这么多年,重夺家督之位希望几何?”
细川满元满心期待着岳夫人能够给他一个肯定回答。哪知道岳夫人却是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现在你和弟弟的实力差距确实巨大。而且家中事务了解程度以及在众家臣中的威望也远不如你弟弟。不过好在你现在有嫡子名分还有父亲大人的支持,只要步步为营也并非不可能。而且马上你就有一次扩大实力的机会。”
“马上就有一次机会?”细川满元奇道,但是他马上就意识到岳夫人所指,“你是说父亲为我娶正妻的事么?”
岳夫人欣赏地看着细川满元道:“不错,既然父亲大人答应要亲自出面为夫君择媳,那我想这个正妻的地位一定不会低。先母大人乃是四职家其中的赤松氏的女儿,那么为你指派的也不外乎是四职家中的一家。放眼现在四职家中,有女儿而且尚未出嫁且年龄合适的,只有现在任侍所所司京极高诠的小女儿。你要是和京极高诠的女儿联姻,你的实力必定大增。”
细川满元点点头,突然斜眼看着岳夫人。岳夫人被他瞧得心下大奇道:“怎么了,我有说错什么么?”
“你到日本才刚刚两三年,却已经对政局了解到这么详细了?这些我也未必能了然于胸。你是怎么知道的?是父亲告诉你的?”
“父亲大人?”岳夫人沉吟了一会儿道:“你走后,父亲大人除了日常的慰问之外并没有和我有过多的私下交流,更何况这种朝堂局势他对我这个妇道人家也没有必要多说。倒是绝海中津大师来教习的时候时不时会跟我说一些这种事。我其实也是好奇,他说起来我就多问几句罢了。”
“原来如此。绝海中津也是太上将军大人的顾问僧,原本就会知道这些。”细川满元捋了捋腮边的胡须这才恍然:“看来你和大师已经相当熟稔了呀,这种事都会跟你说。”
没过几天岳麟禹就急冲冲地跑进母亲的房间,刚推上门就问母亲道:“刚才祖父为父亲指定了京极高诠的小女儿为正妻了。下个月就要办婚礼了。母亲你知道么?”
即使是私底下,母子二人也都是以日语交谈,同时以日语的名字相称呼。
他们这么做不过是因为他们已然身在日本,若总是以异国语言交流的话难免不会让旁人侧目,传出去还以为他们母子二人心念故国或者有什么秘密不可对第三人言道,所谓入乡随俗就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