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高贤业位极人臣,德高望重,府第当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宰相府规模恢宏,占地甚广,在京城中是仅次于皇宫的庄严华丽。
但在宰相府的西北角却有一个被茂盛浓密的垂柳包围起来的小小院落,木门紧闭,黑漆斑驳,颇为荒凉。门扉上两个红色行书小字:柳园。
高贤业皱着眉头回到府中,先在书房停留了片刻,便到花园里散步,慢慢踱到了柳园门前。抬起手在门上先叩了一声,接着笃笃叩了两声,顿了一下,又连叩了三声。院落中并未有人来开门,高贤业径自推门走了进去。
小院中除了有几棵茂盛的垂柳,几株白菊和几间房屋,别无他物。高贤业刚刚进了院子,屋门便“吱呀”的一声开了。高贤业见此,似乎一颗心落了地,脸上展露了今天以来的第一个微笑。房间内的陈设也极为简洁,很是清静。
房间左侧站着一个身穿白衣的窈窕身影,青丝如瀑,头上除了一支凤头竹钗,不再有其他的饰物。然这女子的容貌,却如朗天皓月,无比美丽动人。黑眸如漆,璨璨如星光,鼻子大方挺直,朱唇大小适中,宛如一片橙色的花瓣。这女子身材高挑纤瘦,看上去极为柔弱,使人生出想和她亲近的冲动。
然她那脸上却无一丝表情,冷艳如冰,又使人胆怯却步。但从她的眼睛里,却似乎能捕捉到一丝忧郁。这女子并不快乐!然而看她的年纪,却只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
看到高贤业进屋,这女子垂首低眉,“义父好。”嗓音颇为低沉。
高贤业点点头,关心的道:“霜星,义父有一个多月没有看你了,这段日子还好吗?”这女子便是当朝宰相的义女,名为沈霜星。
“我很好,多谢义父挂怀。”语气很尊敬,却听不出一丝愉快的意思。难道这女子是没有喜怒哀乐的稻草人麽?
高贤业坐到北首的椅子上,皱着眉头,长长的叹了口气。
沈霜星看了一眼高贤业,低头问道:“义父有何忧虑,为何叹气?”
高贤业示意她坐下,担心的道:“唉,东唐又要发生劳民伤财的事情了。想必霜星一定听到过七王爷齐涵锋吧。七王爷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当今圣上的叔叔。此人平素极为贪花好色,经常出入于花街柳巷,但却极有心计。今日早朝,他向皇上提议要率十万大军西征突厥,劳师远征,焉有不败之理!义父向皇上力谏,但最终皇上还是答应让他率五万大军西征。齐涵锋此人极有野心,力图西征,定是与突厥胡虏媾和,有所图谋。义父担心,东唐近百年的基业要亡于此人之手。”语罢,长吁短叹,一副忧国忧民的情怀。
沈霜星淡然道:“义父需要我做什么?”
高贤业欣慰的道:“还是星儿最懂义父的心。齐涵锋此人生活奢侈,终日沉迷于温柔乡。仗着有几分军事才能执着要劳师远征。义父担心,此行必定会断送我东唐五万好男儿的性命。所以,星儿,你不必手软,一有机会,定要除之为后快!”高贤业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这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一只蚂蚁。
沈霜星说道:“霜星从来不会手软!义父需要霜星做什么,直接吩咐就是,不必向霜星解释,霜星从来不会违拗义父。”语气亦是那么平淡自如。
高贤业微笑道:“义父当然信得过星儿。星儿,齐涵锋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你可不要为他外表所惑,不忍下手啊。”
沈霜星傲然道:“无论什么样的人,在女儿眼中都是一样的。”从她这样的美人口里说出这样的话,无端端让人心惊胆战。
“义父还有什么吩咐?”
高贤业站起身:“只此一事。星儿记住,千万不可留下活口。大军三日后就要出发,你一定要在两军接锋前除掉他。好了,义父还有些政务处理,先走了。”
沈霜星道:“星儿记住了,义父慢走。”
高贤业离开后,这院落又复归安静。
沈霜星走进里屋,摘下挂在墙上的长剑,细细抚摸,不禁出了神。
沈霜星在幼时便被父母遗弃,恰巧高贤业到城郊游玩,在草丛中发现了身在襁褓中的女婴。女婴戴着鲜红的小棉帽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眼珠乌溜乌溜地转,像极了天上的星星,极为可爱。
高贤业一见之下,十分喜爱,便抱回府第,收为义女,宠爱有加,教她读书习字,像亲生女儿般对待。
到沈霜星七岁之时,府中来了一位江湖武林高手,见到沈霜星,便说她资质天生,是学武的好料子。高贤业便请来了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教她习武。
沈霜星极有天赋,加之见义父喜爱她习武,便分外努力,进步神速,五六年便达到了一流高手的境界。
当高贤业看到沈霜星出色的武艺,手捋胡须,眼睛放着光,不住的笑。幼时的沈霜星与义父极为亲密,看到自己的表现让慈爱的义父如此高兴,她纯洁的心像飞起来般快乐,认为义父是上天赐给她的最好最好的礼物。她虽然被亲生父母抛弃,却得到了义父不亚于亲生父母的爱,认为义父是天下最好的人。所以当义父抚着她的头,笑着问她:“星儿,你愿不愿意帮助义父,为义父做事啊?”
十三岁的沈霜星笑的很灿烂:“义父让星儿去做什么,星儿就做什么。”
于是,十三岁的沈霜星,就有了同岁孩子绝少有的经历:杀人。
杀人的人很残暴吗?在沈霜星十岁的时候,或许更早,她养了一年的一条小金鱼不知为何死掉了,她很伤心,哭了一天,然后将那小金鱼的尸体埋在了梅花树的下面,还用稚嫩的字体给小金鱼写了墓碑。
她杀的第一个人是一名刺史。义父说他是一名贪官污吏,杀之而后快。所以沈霜星是带着义父给他的强烈的使命感把剑刺入那名刺史的胸膛的。
本来完成了义父给的任务,她心里很高兴。可是当她看到那名刺史痛苦的表情和紧紧抓住她衣襟的染满血的手,她的心突然颤抖起来,变得很害怕。她的手紧紧地抓着剑柄,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保持着刺剑的姿势。之前,她只是将义父吩咐的杀人当作是一个简单的任务,根本就没有想到杀人意味着什么!然而此刻,她明白了!
很久之后,那名刺史早已气绝,抓着她衣襟的手也早已放开,只是眼睛还睁着:疑惑,惊惧,死不瞑目!
沈霜星闭起眼睛,想拼命忘记那名刺史死的样子,拼命想起义父的话:他是贪官污吏,残害百姓,死有余辜……
是的,他是死有余辜,他该死,我杀他是对的,我没有错……
强自平复紧张恐惧的心情,恢复清醒的神智,慢慢将剑从那名刺史的身体中抽回,一步一步的退出房间,展开身手,迅速离开了。
当义父夸奖她做得好的时候,看到义父高兴的样子,她的心情也慢慢好了起来,只是心的某个角落依然黑暗。
此后,沈霜星不断地接到义父派给她的任务,全部都是暗杀一些官员和有权势的富商,这些人在义父嘴里都是十恶不赦的乱臣贼子,奸商恶贾!所有的任务她全部出色的完成了,只是她心中的阴影不断地扩大,扩大,慢慢变成一片黑暗,夺走了她全部的快乐。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她由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蜕变成一个狠辣无情的女杀手。渐渐的,暗夜妖姬的威名在恐惧的人群中蔓延。当她听到这个新名字的时候,嘴角向上弯曲,在她绝美的脸上是一个冷笑。
她从没有向义父提起过她的痛楚,义父给她的任务,她全部照单全收。在她的眼中,人只有两种,一种是义父要他死的人,一种是义父要他活的人。
尽管在她完成任务的时候,义父总是让她随便提出要求。她想要什么,义父都可以满足她,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要求过。
她只向义父提出过一个要求。那是在她十五岁的时候,她向义父提出,她要搬去宰相府西北角那个荒废的院落。没有她的允许,任何人不许进入!
于是,十五岁的沈霜星,便在那个小院子中过着“清修”般的生活,除了义父,从来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她。她忘记了什么是笑,也从来没有哭过。
每当想找人倾诉的时候,她都会强迫自己聚精会神的练剑。每当想哭的时候,就跳进冰冷的水池冷冻自己的神经,提醒自己,她是坚强的,她从来不会哭!可是那种寂寞的感觉,却怎么也甩不掉,曾有无数个夜晚,寂寞的要疯掉,却仍是紧握住拳头,蜷缩在阴暗的一角,坐着数星星,一直到天亮。
八年孤寂的、压抑本性的生活造就了她现在不为所动的冰冷性格。
二十三岁的沈霜星,握着手中的长剑,想着她下一个目标的名字:七王爷齐涵锋。
一阵风卷进房间,吹起她白色的衣裙,飘飘若仙。
摸出插在腰间的箫,轻启朱唇,箫音流动,如风的低诉。不知何时,她养成了一个习惯,在接到任务后,便会吹箫,旁人猜不透,她自己亦不知是为何。或许,是为那将要死去的人,哀悼,抑或超度。
深夜。
藏娇馆。
藏娇馆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楼。
从二楼一个清雅的房间内,传出琴声,琴声悠扬美妙,听者陶醉。弹琴的是藏娇馆的红人琴芳,尤擅弹琴。琴芳对面坐的是七王爷齐涵锋,他正在品着香茗,笑吟吟的看着面前娇弱可人的琴芳。
齐涵锋听到兴起处,站起身,坐到琴芳旁边,左臂搂着她的香肩,右手闲适的拨弄着琴弦。他哪里懂得什么弹琴,只是起了玩心,给她捣乱而已。琴芳止了弹琴,嗔怪似的看了他一眼,流露出无限的娇媚,柔声道:“王爷再捣乱,琴芳就不弹了。”
齐涵锋正待说话,却莫名的凝神倾听。
不错,是箫声。初始极细微,渐渐变得高昂,箫声荒凉低回,意境开阔,苍凉悲壮,使听者动容,仿佛眼前是黄昏战后的沙场,狂风卷着黄沙,埋葬了军士的遗体。
齐涵锋推开窗子,箫声更加清晰,仿佛就在耳边。他仔细分辨了声音的来源,纵身跃上房顶,等他看到吹箫之人时,不禁惊得呆住了。
吹箫之人面上蒙着面纱,身形窈窕,曲线动人,应是女子,白衣飘飘,白玉盘般的月亮就在她的身后,更加衬得她恍若仙子,圣洁的让人不敢正视。
但那只是指的一般人,齐涵锋不是一般人,他不但看着她,而且看的如痴如醉,还不自觉的向她走近。
三丈……两丈……一丈
两人之间只有一人之隔。
齐涵锋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那双眼睛亮的像星星,不,比星星还要亮,还要美。
箫声止歇。
剑吟声起。
齐涵锋陷进了她的眼睛的深潭,哪里还看得见剑光,听得见剑吟?等他发觉之时,剑已及体。
齐涵锋大梦方醒,身子向后仰去,那女子从他头上飞过,身形轻盈,如惊鸿之仙子。
虽齐涵锋及时躲开,但还是被长剑刺破了衣服,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始知这吹箫女子的真正目的。
齐涵锋还未转过身,就听到耳后暗器破空之声,手臂在房顶上一撑,接力凌空飞起,暗器从他脚底飞过。齐涵锋在空中拔出佩剑,落在那女子三丈之外,持剑对峙,却见那女子不再进攻,只是持剑看着他,仿佛在重新审视他,眼睛饶有趣味的看着他。
齐涵锋见那女子如此,便也借此机会将那女子上下看了个够,只是,他知道了这女子乃是出手狠辣,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蛇蝎美人,自是多加了两份警惕。
齐涵锋看那女子的美态,脑中浮现出一个名字,不由得莞尔一笑,如春风拂面,“没想到我齐涵锋也能劳动鼎鼎大名的暗夜妖姬出手,纵然丢了性命,能见到如此美人吹箫使剑,也不枉此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