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山深处,一支只有五、六个人的队伍正沿着林间小道缓慢前行。
所谓道路,不过是山中野兽踩出的狭窄小径,上面早已落满厚厚枯叶,只有经验丰富的猎人,才能辨认出它通往何处。
队伍最前面是位四十余岁的中年汉子,身穿兽皮硝制的短袄,两鬓微霜。
他手中牵着一条黑色猎犬,此时正不停地在道路两侧的树木根部嗅来嗅去。
“妮子?”
中年汉子弯腰看向这只队伍里的“第六人”,经验告诉他,爱犬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此时“黑妮”背部微弓,两耳竖起,尾巴平直紧绷,显得有些烦躁。
一只好的猎犬不仅要擅长追踪猎物,向主人示警,而且在危险未曾真正到来之前,决不会乱叫。
“黑妮”无疑是只非常优秀的猎犬。
中年汉子扬起右手示意,身后的几人立刻停下了脚步,警惕地观察起四周的情况。
虽然已经是正午时分,但浓密的树冠将大部分阳光挡住,林间光线依然昏暗,再加上草木繁茂,视线受阻,众人并没有发现什么。
零星的阳光洒在他们头脸上,形成一个个光斑,映出了嘴唇处细微的茸毛。
这几人竟然都只是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身上同样穿着兽皮衣服,有的手中还握有砍刀。
队伍末尾那位少年斜挎着一张小梢弓,腰间挂了只水牛皮箭囊,面容略有几分清秀。
他伏低身体,迅捷地赶到汉子身后,轻声道:“达叔,什么情况?”
中年汉子摇摇头,用手指了指右前方一处藤蔓横生的坡地:“妮子嗅到了什么,许是有野物。”
身后传出“沙沙”的脚步声音,其余少年都聚拢过来,神色中带着几分紧张。
中年汉子想了想,解去了猎犬颈上系绳,对一位手拿砍刀的黑瘦少年小声道:“小七和我先行,阿乐留意后路,大家不要散太开。”
少年们纷纷点头,彼此保持着不到三丈的距离兜向坡地,那个被称作“阿乐”的清秀少年吊在最后面,弓箭已经从背上取了下来,拿在手里。
坡地低矮,只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几个人就将此处搜了个七七八八,最后汇合到一起。
此时中年汉子正蹲在靠近坡顶的一处灌木丛边,仔细辨认着地上的痕迹,神情郑重。
少倾,他转头轻声道:“阿乐,你来看。”
苏乐靠近蹲下,看向地面,只见泥土上有几处模糊的爪印,前端四点呈梅花形略尖,后面一块呈“凸”字形,印痕较深,足有鸭蛋大小。
少年抬起头来望向中年汉子,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惊喜。
“纹豹?”
中年汉子点点头,从地上捡起一团黄黑色事物放在掌心,细细碾碎。
“这畜生清早才屙的粪便,尚未干透。”
他趴下身子看了半响,又道:“爪印大小混杂,定是只带着幼崽的母豹。”
听到这话,几名少年面上纷纷露出了笑容。
纹豹乃是这莽山中特有的一种猛兽,生性谨慎狡猾,善于隐匿,很难捕捉。
据说此兽脊柱中的骨髓,可作为炼制“还丹”的主材入药,习武之人凝聚气血,少不得它。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物既然被发现如此有用,纹豹们便倒了大霉,靠近莽山外围的豹子几乎被捕杀殆尽,即使在山高林密的深处,如今也变得十分罕见。
异兽难寻,山下坊市就开出了更高的收购价格,若是走运捕获到一头,足可抵得寻常猎户数年收获。
小七兴奋地道:“带着幼崽的母豹走不远,肯定还在这片山头!”
他拍拍挂在腰侧的一个羊皮大口袋说:“再过几日就要开北坊了,如果能抓到几只豹崽去卖,兴许比大的还值钱哩!”
其余几位少年被小七的话撩拨得心痒难耐,纷纷出言附和他的话。
中年汉子横了他们一眼道:“胡说!钱财虽好,也得有命去拿!今日带你们进山,只是为了熟悉道路,长些见识。”
众人听了他这般说,登时泄气,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兀自不服,嬉皮笑脸地道:“达叔,这片山头咱们早就转得精熟,不过是一头走不快的带崽母豹,有啥可担心的?”
中年汉子并不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高大少年,直盯得他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才说:“阿乐先走,回去把此事告诉寨里,我们……”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脚边的黑妮却忽然立起身子,对着坡顶方向发出低低的咆哮声。
众人心中大惊,连忙抬头看向上方,却见坡顶处只有几从稀稀拉拉的杂草,决不可能藏匿得住纹豹这样的中大型猛兽。
中年汉子见并无异状,便摸摸黑妮竖起的颈毛,安抚住爱犬,但仍然取出了弓箭,以防不测。
苏乐侧过身子,凝神细听了一会,眉头渐渐蹙起。
他神情严肃地看向同伴,将食指竖在唇间,又指了指上方,声音极轻地道:“有人。”
中年汉子毫不怀疑他的判断,眼前这位少年在以往的共同狩猎中已经多次证明了他感官的敏锐。
他迅速作出决定,低声吩咐道:“你们三个立刻返转,通知寨里。”
说完他看了阿乐一眼,弯腰向坡顶爬去。
苏乐会意,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两人动作十分敏捷,很快便爬上了山坡。
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那个身材高大的少年心中惶恐,和另外一个同伴转身就向来路返回。
小七犹豫了一会,咬咬牙,紧握砍刀,竟也向坡上爬去。
此时达叔两人正伏在坡顶的一处草从中,向远处张望。
前方又是一片密林,左右都是悬崖,唯有正面二、三十丈外的林间有一小块空地,里面隐约传出人声。
苏乐目力极佳,他谨慎地调整好身体位置,避开挡住视线的树木,凝目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眼角霍然一跳。
只见林间空地中央处,有数名同样是山中猎户打扮的汉子,正在用短刀切割着一具血肉模糊的野兽尸骸。
这尸骸已经被开膛剥皮,从轮廓上看正是苏乐他们所追踪的那头纹豹。
一大张黄黑斑纹相间的美丽皮毛用几条细树枝紧绷着,挂在旁边的树干上,树下瘫着只幼豹,也不知道死活。
欢声笑语不断从对面传过来,显然他们对这一次的猎获极为满意。
少年的心微微一沉,虽然还不清楚对方具体有几人,但从他们非常轻松的神情可以看出,这是一次成功的狩猎,很可能没有付出伤亡的代价。
纹豹是一种十分谨慎的动物,多是昼伏夜出,常隐匿于巨木树冠之中,稍微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提前遁走,所以不要说捕杀,很多猎户进山了一辈子,却连豹子的毛都没见到过。
但这并不是说纹豹胆怯力弱,相反,丧命在它们利爪下的落单山民,自古以来也不知道有多少。
困兽犹斗,而母豹因为护崽的缘故,比平时更加凶残三分,这群人成功地捕杀了它却没有付出伤亡的代价,若非人数众多,就是武力强大。
想到这里,少年便心生退意,已方只有五人一犬,两副弓箭,其中还有三人是战力羸弱的菜鸟,如果起了冲突……
苏乐转头看向达叔,却见他紧紧地盯着前方,脸色铁青。
中年汉子在山林中的经验远胜过少年,只用了一眼就看出对面正是青竹寨的人。
莽山地处晋国西南偏僻之所,山脉绵延数百里,多有奇峰绝岭,其间更散落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村寨。
这些村寨的丁口少则百余人,多则上千人,成份来源非常复杂,有原本就居住在山中的土著,也有躲避战乱而迁来的中原百姓,甚至还有犯下血案,亡命天涯的江洋大盗。
这些人为了生存,聚集在一起伐木造屋、种植狩猎,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许多大小不一的村寨,外界将他们统称为“山民”。
山间土地贫瘠,生存不易,山民大多性情彪悍,常常因为争夺领地或者猎物互不相让,甚至导致火并,数百年下来,邻近的村寨之间往往积怨甚深。
青竹寨便是中年汉子他们所属村寨的大敌,双方几乎每一代中都有人命折在相互手里,这仇恨越结越深,已然化解不开。平时若是城镇里相遇倒也罢了,像今日这般在深山之中撞上,必起祸端。
敌强我弱,即使是伺机偷袭也难有胜算,何况对方在附近是否还有其他人也未可知,已方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他不敢迟疑,转头翕动嘴唇,无声地对同伴吐出“走”字,缓缓向坡下退去。
虽然身处险境,但他并没有惊慌,只要顺利潜回林间小道,凭借树木和岩石的遮掩,安全撤离不成问题。
苏乐同样身体紧贴地面,悄无声息地向后挪动,同时还不忘监视着对方的动静。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那只原本瘫软在地上的幼豹竟猛地蹿起,闪电般向树林外面逃去。
这番情景大出众人意料,这只幼豹被活捉后并没有过多的挣扎反抗,温顺得犹如一只奶猫。青竹寨的人见它毫无威胁,也未多加提防,只是用了条草绳将它栓在树下,打算回去时一并牵走。
想不到这小家伙竟然如此狡诈,趁人不备的时候偷偷咬断绳子,上演了一出“越狱”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