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走的时候,在电闪雷鸣间,天昏地暗时,他紧紧拥抱着我,我躺在他的怀里,睡得很香。
他把他的眼睛给了我,此后,我能看见各种各样的灵,它们飘散在天地间,又或者附在生命体上,我曾触碰它们,它们柔弱而温暖,在别的孩子尽情挥舞着他们的青春时,我常常在听灵的喃喃细语,他们在空中翩翩起舞,发出耀眼无比的光彩,一霎芳华,它们飘散,又不知在何时何地凝聚,我想和它们交朋友,可是它们终究是旱地里一阵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甘霖,一阵过眼云烟罢了。
“我们交个朋友吧。”我问。
我想交一个朋友,即便他们是灵,下了云间山以后我看到了一只很独特的灵,他能随意幻化为人,也能随意的四处游走,只是不能说话而已,他具有较强的领地意识和自我保护能力,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被他攻击了,他的攻击手段略微低级,仅仅是捡起路边的石头向我扔来力道也如小孩撒泼打滚一般。
我第一次向灵提出的请求,我希望能和他成为朋友,可是他听不懂,无奈之下,我被赶了出来。
那天以后,出了老张这个老怪物,我再也没见过比他更厉害的灵了,至少他可以在这繁星之下勇敢的活下去。
现在,我颤颤巍巍地站在这位有着大神通的看似天真无邪的神灵面前。
“张在野!他已入尘。”我叫道。
那只竹笛里那道光芒很准确地对着我的额头,我在惊慌失措之下想到了老张,估计也只有张在野能有这么大的本领能认识这么厉害的大灵了。
听到张在野的名字的时候女孩明显愣了一下,她笑了笑,“张在野又是哪个凡人?”
“张仙人?”我有点懵,李殊说过,天下无人不识张在野张仙人,就连地里的石头,恐怕也曾有耳闻吧。
可是女孩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张思霞!”李殊提起过,老张没到一过地方就会改一个名字。
“秦太满!”
“陆杨!”情急之下,我竟然喊出了爷爷的名字。
女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张昆仑。”
女孩终于有了反应,他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不过神情却恍惚起来,“他在哪里?”
“张仙人?张昆仑?”我说。
“对。”女孩点头。
“他走了。”
“走了啊,凡人总是那么脆弱。”女孩撇了撇嘴,收回竹笛,一脸坏笑地看着我,“你吓坏了吧,别怕,我不吃人,况且你还认得张昆仑。”
“他真名叫张在野,世人皆称张仙人。”我纠正她,老张也太不厚道了,连神灵也敢骗。
“无所谓了,他已经成为了这世间一粒尘土,随风而逝,只是在你我心里留了点念想罢了。”女孩说起话来,跟李殊一模一样,感想连篇,十分让人头疼。
“方才我听见你说我吸人灵气,这事你怎么知道的?”女孩扭头问我。
“我看到灵气正从他的身体一点一点被你的灵气吞噬。”
听到这儿,仿佛在意料之中,女孩笑了笑,“我此来就是为此,为了见他一面,让他恢复如初,小事一桩,不用着急,我现在很在意张在野离开这里后发生的事,你身上继承了他的灵,让我来看一看吧,就当是你帮他还我的人情。”
这都哪跟哪啊,老张的人情为何要我来还。
女孩说完,拉着我坐在她身边,然后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一股温暖的感觉顿时钻入我的身体之中,其中包含着一股熟悉的力量,沉浸在这种感觉之中,慢慢地,我走进了虚无之中,黑暗侵袭而来,我看不见一点光明,我慢慢摸索着向前走去,终于一点光亮出现在我面前,越来越大,等我看清楚之后,这是一条由无数灵丝汇聚而成的灵河,我看到了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在其中翩翩起舞。
我伸手去触摸它,灵丝开始随指尖缠绕而上,直到包裹着我的身体,我看到了女孩从出生到现在的记忆,原来,这是一条记忆长河,在混乱的记忆漂流之中,我看到了女孩,此时她在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上闭眼假寐,树底下的神龛被人们打理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人们正在举行祭拜大典,女孩站起身,和蔼地看着人群,随后轻轻挥动双臂,一阵清风徐来,让人神清气爽。
我想到了魏策,心思一转,便看到了拉着行李箱的魏策正坐在梧桐树下,而他怀中抱着一只五彩斑斓的极乐鸟,是女孩,女孩的翅膀已经折断,鲜红的血正从伤口处渗出。
女孩为了保护极乐山和恶灵大战了一场,打跑了恶灵,但也受了重伤,没有灵气支撑,女孩化为本体,陷入昏迷,从树梢跌落到梧桐树下。
路过的魏策看到受伤的鸟,心生怜悯,在极乐山上照顾了这只鸟一晚上。
而魏策不知道,他照顾的是极乐山的神灵,他更不知道,他身上的灵气真在一点一点的流失,山不能没有灵,山之灵愿以吸取山上一切灵气自我修复,陷入昏迷女孩不知道,此时她正在吸取一个人类的灵气。
等女孩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被一个人类拥抱在怀里,她惊慌失措地从魏策怀中飞走了,做为神灵的她,从没有和人类说过一句话,以前这座山的山灵是她的奶奶,奶奶天命归去时,嘱咐她虽赐福与人,但千万不能与人类有接触,这些年她一直牢记于心,可是就在她不省人事的时候,这些事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魏策看到极乐鸟安然无恙,便开心地下了山。
看着魏策下山的背影,女孩一脸愁容,女孩从来没有下过山,也不会在意人类的思想,行为。在她的眼里,人类的时间就像奶奶梳间划过的发之絮,转瞬即逝,她记得奶奶说过,奶奶有个朋友,在奶奶睡了一觉醒来之后,这个人就去死了,从那以后,奶奶再也没有下过山,不仅如此,奶奶还规定往后极乐山世世代代的山之灵不得轻易下山,为了切断神灵的好奇心,女孩的奶奶在极乐山设了结界,对于那些试图下山的孩子们,作为惩罚,他们将会在一条由人世苦难汇聚而成的灵河里漂流,他们会经历种种痛苦和折磨,一直到几百年过后,他们才能重见天日。
魏策离开的第二天,女孩的身体已经恢复如初,甚至在身体里流淌的灵气比以前更汪盛了,她仰起头,看着那一丝丝正在缓缓流进自己的身体里的灵丝,心里荡漾起无尽的暖波,她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人们就会前来祭拜,每逢祭典,她就会和人们享受天地灵气,她会把天地间的污秽祛除,把剩下的精华分给人类。
可是今年,没有一个人前来。
她日复一日,百无聊赖地看着日月星辰交替。
直到一位年迈的老人带着一位穿着黄袍的年轻人站在神龛面前,她才注意到他们。
黄袍年轻人背着一把桃木剑,手机端着一张铜镜,看起来威风凛凛,女孩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第二天又来了许多人,黄袍年轻人在神龛前舞完一场剑,然后在石雕极乐鸟的头上贴了一张符箓之后,人们把神龛连根拔起,搬下了山。
“莫名其妙。”女孩挥了挥手,狂风大作,正在下山路上的众人脸色大变,黄袍年轻人故作镇定,下令人们加紧步伐。
这座神龛还附有一些恶灵的气息,怪不得那个年轻人会把它封印起来,看来他的道行还不够高,对于站在梧桐树上的女孩,他闻所未闻,根本没有察觉到一点儿动静。
神龛对于山之灵的作用不大,女孩任由他们把它搬走,可是在人们的讨论声中,她听见了那天晚上那个孩子的事。
“原来这些源源不断的灵气是他的啊,我记得奶奶说过,灵之间存在着排斥和吞噬,难道?”女孩迫不及待的凑近这群人的旁边,他们在轻声细语。
“今天我去看魏策了,情况不妙啊。”一个人说。
“是啊,前几天还和我们有说有笑的呢,今天去看他,面如死灰,骨瘦如柴,完全变了一个样子啊。”另一个人说。
“听说是被山里的妖精吸走了精气,失了魂。”
人们在小声地议论着,这些声音像一把刀,深深地插进了女孩的心里。
“哼,说谁是妖精呢,可恶的凡人。”女孩驻足,看着远去的人群,心里百感交集。
“山之灵赋予人们天地精华,保护土地的祥和,人类生来就弱小,他们应该受到保护,而不是去伤害他们,切记,直到最后一刻,你都不能离他们而去。”奶奶的话回响在耳边。
“我该怎么办?”女孩站在原地,足足站了一天一夜,看着那浓密的灵气肆无忌惮地涌进她的身体里,这是在无形之中剥夺一个生灵的生命,她越想越焦急。
“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下山了,可是奶奶设下的结界太强大,我无法打破,到底要怎么办?”
“也许能从奶奶留下的古籍里找到答案。”女孩回到了梧桐树,梧桐树内部是一间跟人类差不多一样的房间,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的书籍,女孩端坐在书籍中,开始认真的翻阅起来。
过去了三天三夜,女孩终于找到了办法,只要触碰到奶奶结界,就会被吸入其中,进到灵河中,在痛苦与折磨中寻找过去的片段,然后想办法回到现实,避免与魏策产生交集。
随着时间的流逝,魏策的灵气变得越来越稀薄,女孩心急如焚,她已经失去了思考的时间,在怪石嶙峋的山路上,她不顾荆棘的阻挡,一直拼命的向前走去,化身为人的女孩行动起来就像婴儿学步一般,开始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
终于,在山脚下,那堵金黄色的结界墙巍然耸立在她的面前,她伤痕累累地看着那堵墙,泪水开始在眼睛里打转,不过只一会儿,她冲进了结界里。
那片金黄色的暖阳包裹着她,她见过的所有极乐山的美景一一浮现在脑海中,转瞬即逝,突然一幅幅人世间的灾难浮现,女孩坠入其中,被这些痛苦的声音淹没,这些呐喊的声音仿佛一把锋利的刀一般,一遍一遍地刺进她的身体里,女孩咬着牙,忍受着万分的痛苦,终于,她看到了魏策正满头大汗的走在极乐山的小道上,看样子还没有遇到自己,女孩奋力挣扎,想要抓住魏策身边的一草一木,可是无论她多努力,金黄色的灵丝始终把她紧紧地缠住,她越挣扎,灵丝缠得越紧,随着她的反抗,灵河突然变得汹涌起来,女孩不受控制地漂向远方,带着她慢慢远离魏策,情急之下,她大叫了一声,远处的魏策抬起头,愣了一下,然后继续低头赶路。
在灵河中翻来覆去,女孩承受着无比的痛苦,那天晚上,女孩看到了我,很奇怪,除了魏策之外,她再也没有在灵河外看到一个人类。
“喂,凡人!拉我一把。”她叫道。
和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场景一模一样。
看到我,灵河的反应更加剧烈,灵河里的灵丝开始无规则的绞在一起,这些乱麻的中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把女孩卷入其中,这些灵丝深深地嵌入女孩的皮肤之中,女孩十分痛苦地看着我,伸出了无助的手。
女孩用两种灵缠绕在一起合为一体,来窥探张仙人的过去,而我也就能看到她的记忆,不过这种被千刀万剐的滋味,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错过我一次后,女孩漂流在灵河中,不知过了多久,女孩一直在忍受着被束缚和压迫的痛苦,她再一次看到了我。
这一次,她被我拉了出来。
当我醒来,女孩用赞赏的目光看着我,“你也经历了这种痛苦了吧,实在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不过人类有一句话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她微微抬头,眉宇间散发着无尽的妩媚。
“就如同有千万只毒虫在身体里尽情地玩耍一般,被灵丝缠绕,你越挣扎,它就会缠得越紧,就像被一把锋利的刀慢慢划破你的皮肤,一寸一寸地割掉你的肉,这就是奶奶对擅自下山的山之灵的惩罚。”女孩轻描淡写,我总觉得这是她对我的嘲讽。
“现在您满意了吧,得抓紧时间去看看魏策。”我催促道,时不待人,晚上一秒,魏策可就一命呜呼了。
“我心里有数,我想多待一会儿。”女孩不急不躁,靠在杨柳树下,她竟然闭上了眼,看样子是想偷睡。
我没有去打扰她,在灵河中,那种心力交瘁的感觉仍让我心有余悸,也许,在逃脱的那一刻,她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你叫什么?”过了很久,女孩问。
“陆洗。”
我不敢问神灵的名字,在她面前,我还是心存敬畏的,这可是一位能赐福苍生的大灵,如果惹了她不高兴,她甩手不干,我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老张的事能不能说一些给我听?”
我很好奇张在野这几百年来都干了些什么。
“不能。”女孩高傲地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星空,若有所思。
“我叫海棠春雿,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弟了。”
小弟……
我心里苦笑着。
直到天黑,海棠春雿一直闭着眼,我焦急地在她身边来回踱步,伴着落日余晖,月牙悄然升起,她终于睁开了眼,微微点头道:“好了,一切都结束了。”
“可是,什么都没有做啊。”我一头雾水。
“我改主意了,我们交个朋友吧。”她答非所问。
朋友?
我没有回答,心里还在惦记着魏策。
“求求您了,那可是一条人命啊。”我哀求道,“要不这样,您把我的灵气吸走,把魏策的还给他。”
“你以为有那么简单,张在野就没教过你?”
“灵气已经开始原路返回了,由于结界的原因,在山上我不能通过实行这种方法,只有走出结界,我的灵气才能随意释放,用了一整天,我的灵气全都顺着这条灵丝进入了魏策的身体之中,想必不出两日,他就能恢复如初了。”
这是一种只能存活一人的传灵之法,灵相触,必有一方消散。
“就没有其它的办法了吗?”我不甘心地问。
“你就陪我坐一会儿吧。”她笑了笑,她的笑充满了温柔,充满了希望,就像初升的太阳,治愈万物。
我静静地坐在她身边,两个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仰望星空,看着他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我想,她一定有很多向往,向往美好,向往幸福。
可是她始终一个人,在无尽的时光里,她日复一日地躺在梧桐上梦呓。
在那段记忆中,魏策温柔地看着怀中飞极乐鸟,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常常会注意到极乐山,极乐山上的鸟兽我都认识,他们成群结队地在山上快乐的生活着,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对你没有一点印象,现在我们相遇,是上天送来的缘分,如果余生平安,我们交个朋友吧。”
“我们交个朋友吧。”
“好啊,可是我要走了。”海棠春雿高兴地点了点头,然后从怀中取出竹笛,在月光下吹奏,笛声悠扬流长,浸人心脾,让人感到无比的祥和。
“你有什么愿望吗?”我问。
“想去外面走一走。”
“还有呢?”
“太多了,说不完。”
微风正好,河岸芦苇丛中的萤火虫开始飞起,伴随着笛声,它们在空中翩翩起舞,海棠春雿满足地看着这宁静的一幕,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起来,萤火照射下,波涛荡漾,她慢慢消散在这片土地上,我冲上去,想要抓住她,留下她。
可是一切徒劳无功,她放下竹笛,然后抚摸着我的头,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微笑着,直到一缕微风把她吹散。
我跪倒在地上,无声地哭泣着。
原来,神灵也如此脆弱。
那只墨绿色的竹笛静静地躺在地上,在月光的照耀下,发出无比刺眼的光芒,我拾起它,对着海棠春雿消散的地方拜了一拜。
当我醒来,已经在老黄的家里,此时老黄蜡黄的脸正对着我,他憨厚地对我笑了笑,“小友可真是神仙啊,小策子现在已经好了,而且看起来比以前更加有精神呢。”
我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收拾了一下东西后,我朝老黄鞠了一躬,背起包,向门外走去。
“多谢您这些天的照顾,我要赶着去下个地方,就此告别。”
老黄还想说些什么,我打住他,把竹笛交到他手里,让他转交给魏策,“这是送给魏策的,拜托你交给他,还有村里那座神龛可以放回山上了,神龛里并没有什么邪祟,只不过是那道士信口雌黄罢了。”
“没有什么话要说吗?”老黄看出我的心思。
“有些话您帮我说给魏策吧,有一个很孤单的人想和他交朋友,这只笛子作为礼物,希望能常伴他左右。”
希望他喜欢吧。
也许,他曾想起那声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