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很久,云雾散去多时,朝阳那缕温煦落在院中已有片刻。
两人坐在桌前喝粥时,商陆满眼期待,兜里没几个银子,喝酒都不畅快。
难怪总要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百里霜握着筷子,夹了一条空心菜,黛眉微蹙。
商陆连忙坐直身子,道:“小姐,说是鲜摘的空心菜。”
至于那个说,反正也不是他。
百里霜轻轻点头,商陆低头,抬眼看着,希冀于百里霜能记得发月饷的事情。
过了许久,百里霜放下碗筷,商陆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百里霜问道:“干嘛?”
商陆小声说道:“小姐,我昨夜买了两坛花雕。”
不是便宜的酒。
百里霜点头,然后掰开手指头,轻轻点着,说道:“算算,借着做菜的由头,一个月用了三钱银子。”
她抬头看着商陆,双目清澈,黑白分明。
商陆讪讪然道:“做菜用了花雕,这酒本就贵的。”
百里霜说道:“旷工一日,扣二钱,迟到三日,扣三钱。”
她转身入房内,取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说道:“一两五钱。”
商陆瞪大眼睛,生怕是她给忘了,连忙解释道:“小姐,旷工可是去叶城给你买肉包子的。”
百里霜蹙眉问道:“你没吃?”
商陆竟无言以对?
反正最后两人坐在命馆内的时候,商陆被说服了。
反正不服,也没有什么法子。
知天命馆不大,宽两丈,深也不过四丈,唯一值得说道的,也只有那一间小小后院了。
商陆一如既往去后院打了一盆清水,擦拭木架上那些铜镜香炉。
百里霜则铺开宣纸,缓缓研磨,青丝垂落桌面,扫过白纸,险些沾到墨汁,幸亏还是其中那条小辫子,足够分量,稳住了它们的好动。
开馆不足半个时辰,有人站在街上,往馆内望着。
看到商陆挽起袖子拧毛巾,又看着那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铜镜香炉,赵良几人有些意外。
许柳叶忍不住笑出声,“真是成病猫一只了。”
赵良也只是感慨道:“当年那头意气风发的幼虎,却不想,也落魄至此了。”
有男子廖俊嗤笑一声,问道:“这样的废物,真能带进那地方去?”
赵良说道:“若这两年荒废了,功夫当然是要退步的,但毕竟是当年的北地幼虎,再退,单论拳脚,应该还是要比我等强上一两分的。”
廖俊说道:“就一两分。”
赵良说道:“总归是聊胜于无。”
廖俊笑道:“那也是,反正出了那地方,事情也由不得他说了算,多一个就多一个吧。”
赵怀玉静静站在人后,看着命馆内那道忙碌身影,看着他弯腰搓洗毛巾,看着他踮脚擦拭柜子,不知为何,有些恍惚。
那一年,她刚到私塾念书,他却正好离开,因为知天命的主人过世了,家中没了收入,总要有个人出去赚些银子。
所以,她和那个比她小了两岁的黑衣小姑娘一起坐在私塾中念书,等了放学时候,总有一个与她一般年纪的男孩拖着比整个人还要高的长弓来接那个黑衣小姑娘回家。
在她印象中,那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男孩,上能弯弓猎鸟,下能入水摸鱼,闲来没事,常常带着私塾里几个小孩上山去玩耍。
赵怀玉想了想,他还会编风筝,而且飞得总是很高。
后来,她被云游四方的师父相中,跟着去了青山宗修行,原以为白城的一切,就成了梦中的童年。
直到那一日,她们青山宗几名新弟子去了那个天下有名的宗门问道,听说有一个少年在山门外摆了擂台,挑战一宗弟子
说是一宗弟子,围观之人众多,明面上,当然就要有规矩。
那个宗门没有让修行弟子下场,只是让那些熬练筋骨的弟子上台。
她跟着出门去围观,又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长得比她高许多了。
她有些担心,毕竟,她知道他的出身。
可是,那些在她眼中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没有人在他手中走过两个回合。
那个少年站在擂台上,俯视众人,意气风华。
他,还是和在白城一样,无所不能。
后来听说,他有了一个外号,北地幼虎。
那么一个傲世天下的少年,怎么就落魄到了,要在一间小馆子打杂的地步?
不知为何,赵怀玉,便有些神伤,有几分惋惜。
听说,他根骨很好,听说,他修行资质也是极好的,只是,运气差了些。
听说,是二八那一年,有好几个不好的巧合,让他错过了塑脉。
莫非,天下事情,真如师父所说,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那么好好一个少年英雄,怎么,就成了这么一个打杂的伙计?
虽是夏末,过了最闷热的时日,但毕竟秋日未来,这么收拾一番,额头仍是冒出细细密密一层汗珠。
商陆伸了一个懒腰,舒展筋骨,擦拭铜镜是很精细的一门功夫,手中擦布若是湿了,在镜面留下水珠,干了之后,就要成水渍,污了品相,若是干了,又抹不干净。
就算是擦布正好湿润,抹了一遍之后,还要用干净的干布抹一遍,这样子,干了之后,镜面发亮,品相上佳。
好不容易将两只架子上的铜镜擦拭干净,放下擦布,端起水盆时,转头,正看到站在门外几人。
他将水盆放在一旁桌上,拍拍双手,走出门去,看着那紫衣男子,有些面生,看向他身后那个白衣姑娘,有几分眼熟,又将目光落在那个黄衣姑娘身上,似乎,很熟悉,名字到了嘴边,却迟迟叫不出来。
“你是?”
白衣姑娘眯眼轻笑,“商大哥,是我啊,柳叶,许柳叶。”
商陆恍然大悟,“哦,我记得,米铺柳老板家丫头。”
许柳叶轻轻点头,笑道:“是哩。”
赵怀玉站在她身后,不知为何,竟有几分紧张。
赵良抬手抱拳,笑道:“在下青山宗赵良。”
商陆只抱拳回礼,眉头一挑,想不起来一个名字不是什么大事,但记性不如以前好了,就让他很不舒服,总要想出来,心中才能舒坦。
六人就这么看着那头北地幼虎,站在门前发呆。
只是,毕竟是有求于人,事未成,几分面子,也要给足了。
过了许久,商陆才缓缓道:“你是,赵家员外那个小丫头。”
“商大哥,是我。”
赵怀玉红着脸,她从不曾想过,他竟还记得她。
像她这么一个小时候只跟在他后面跑着的小尾巴,忘记了,多正常啊。
像她这么一个,在他名震北州时,只是一个连他面都见不到的小人物,忘记了,多正常啊。
商陆心中那块石头终是落下,能想起来,说明记性还没那么差劲。
这样,就好。
赵良莞尔,“原来商兄也是性情中人。”
商陆抬眼望向几人,问道:“几位,是来算卦?”
赵良才看到,坐在命馆最深处,有一个黑衣少女,想来,就是那位命师了。
说来可笑,当年的少年,就是因为有人辱了她一句,才闯下一个北地幼虎的名头出来。
如今,却只能在她手底下做个打杂的。
也是,世事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