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兆京的局势剑拔弩张,一旦有个风吹草动,立时就能传的沸沸扬扬。
听说楚王在城外驻了十万大军,剑指皇都,只需他下一道虎符便能让兆京又一次血海滔天。
听说楚王六年前谋反失败后一直耿耿于怀,这一次伺机而动,直奔着皇位而来。是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
听说当今皇后先毒害了先帝,再谋害了皇帝,借燕王之手逼死太后,又假勤王之名杀了燕王,有意效仿前朝女皇帝改朝换代,自立为皇。楚王是来勤王的!
是乱臣贼子?还是一片忠心?
史书上那三言两语的概括并不能代表什么,因为那里面记载的都是成王败寇的篇章。
夜幕降临,银月如勾。
“主子。”叶问小声敲了下门扉。
夏侯元超睁开眼,看着身侧躺着的沈妙莲,沉默了一下。
“主子?”门外叶问又轻叩了一下门。
他伸手拭去她眼角含着的泪珠,轻轻抚摸了下那一头乌亮的秀发,元超认真的看着她睡着时的样子,他好久都没有看过她睡着时的样子了,记忆中,她仿佛不是这个样子的。她很难过吗?这些年都是如此吗?就连睡着也在流泪。
方才醒来时,他的冰封的心里好像破泥而出了一根青草,整个身心都充斥着微弱却又富有生机的喜悦,象是春风吹拂过心头,暖意洋洋。
“王爷。”叶问的声音似乎有些焦急。
把手臂从她的头下抽出,下床披上一件外衣,元超轻轻推门出去。
叶问的鼻尖都是汗珠,似乎又紧张又兴奋。他压低声音对元超道:“赵王走了。”
“哦?”元超小心掩上门,示意他继续。
叶问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据说赵王认为姚后拿了韩王,如今她又迟迟不肯交出皇帝,赵王一怒之下就和她撕破脸了。主子这一招离间计看来成了。”
元超闭了一下眼,道:“赵王去了哪儿?”
“怕是会有所动。”叶问的声音隐隐透着紧张,“我看就这两天的事了,兆京又会一次天翻地覆。到时候赵王和姚后两败俱伤,就是王爷举事之时。”
元超微点了一下头,道:“传信给阿九,让他准备准备。”
叶问连忙领命,又道:“主子,姚后派人来请您今晚赴宴。”他犹疑道:“我觉得不是这么简单,不如我帮您推了?”
元超摆手道:“不用,此时不易打草惊蛇。”
“可是——”叶问还想再劝,被他打断,道:“不入虎焉得虎子?我自然要去。”
叶问只得领命退下。
伸出自己的双手,夏侯元超在空中虚握了一下,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些什么。
夏侯荀玉逃了。荀玉逃了,就等于说现在再没有人知晓燕王完亮的下落。姚后已与赵王生了隔阂。自从入京以来,他一直没真正见过老四,也不知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手握京师一半禁卫军或者还有某些他不知道的、先皇留下的秘密军备的老四一旦倒戈——姚后怕是现在最不安的人了吧。
今夜,他要去赴一个宴席,姚后摆宴,一桌鸿门宴。
他,不得不赴。
再次推门进去时,发现她已经醒了。
沈妙莲静静的坐在床边,看着他换上青色衮龙王袍,戴上紫玉金冠,她下床走过来,接过他手中的羊脂玉带,亲自为他束在腰间。
望着她温柔的侧脸,夏侯元超不想多做解释,只说了一句:“我走了。你,自己照顾自己吧。”
沈妙莲也不多问,只叮嘱一句:“多加小心。”在他手碰触门扉时,才又轻声道:“我等你回来。”
他顿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她等了良久,却什么也没有,只有门轻轻合上的声音。
然后听到门口处,他对叶问吩咐:“看着她,小心点。”
终究,还是有一点,怅然若失。
玉儿见状,走过来为她梳发,一边梳着一边欢喜道:“老天爷终于开眼了,恭喜小姐了,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今后您和王爷一定要恩恩爱爱,好好把这几年的苦全部补回来。”
沈妙莲回过头,轻声说:“玉儿,这几年多亏了你,你和我在一起也吃了不少苦。是我连累了你。”
玉儿摇头道:“我不苦,小姐才苦。这世上奴婢只有小姐一个亲人,只有小姐带我好,为了小姐,奴婢什么都能舍下,包括性命。”
沈妙莲笑道:“傻丫头,什么生啊死啊的,我哪有对你多好过。这几年我都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那里面都是痛苦,我知道若不是你帮助我,鼓励我,我早就死了。”
“奴婢原是一妓娘生的孩子,从小吃遍苦头,十三岁那年老鸨要让我接客,我逃了出来,如果不是遇到小姐,我早就饿死了。我当时就发誓我的命就是小姐的。”玉儿哽咽的说着:“小姐,我是真的为你高兴。你幸福了,奴婢就幸福了。”
皇宫此时正是灯火通明,夏侯元超抬头看天,天很黑,失踪的燕王是否也蛰伏在这一片黑暗中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只要一不留神就会把他们吞噬殆尽。
其实,从很早之前,他就很想和夏侯完亮一决高下。真正的,也是堂堂正正的。
可惜,每次燕王似乎都占了上风。
每一次他还没有出击,燕王就已经鸣金收兵。
那是一种语言无法形容的情绪,是愤恨中生出的一丝无法抒发的遗憾。
远方,烟花灿烂,普天同庆,是姚后一如既往的风格,奢侈、铺张,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宴也能如此挥霍。
走过御花园,他突然止住了脚步。
前方领路太监察觉异响,疑惑地回过头。“王爷?”
他打了个手势,下人不敢有违,接过太监手里的灯笼,挥退伺候的宫人,“下去吧,本王自认得路。”
宫人不敢违背他的意思,但还是惧怕皇后凤仪,颤颤悠悠地叮嘱一句:“皇后娘娘在等着,王爷您看。。。。。。”
他叹道:“本王明白,自不会为难你们。下去吧。”
听到这句话,宫人似乎略略心安。犹犹豫豫的退了下去。
御花园还是老样子,和父皇在世时没有太大区别。夏侯元超手持宫灯穿过堆秀山,脚下踩着枯枝的声音,沙沙沙,一下下落在心头,记忆犹如泛着黄的旧纸一页页翻起。
曾经,他也一手提持宫灯,一手拉着妙莲,登上了这座堆秀山。那时他们还小,华阳姑姑还在世,经常带妙莲来宫里玩,他长的俊,她生的美,姑姑总不免扯着他们取乐,说他们是王母娘娘座下的金童玉女。小儿女害羞,一听这话都统统低下头,不敢再去看对方的脸。他那时虽低着头,但心里着实是欢喜的。于是用眼角偷偷去看她,只看到羞红了的耳根,和她手上扭得快断的丝绢。
后来再取乐,她就急,有一次还急的要哭,他看着沮丧了好久。
后来是怎么好的?
沿着石阶往下走,台阶尽头是一处被桑柏覆盖的小路,元超伸手拨开挡路的树枝。
啊,他记得了。
他带着她春天去放风筝,夏天扑蝴蝶,秋天抓萤火虫,到冬天的时候就已经是两小无猜的小儿女了。
到了。
面前是一个一人粗的松柏。夏侯元超走上前,摸索着树身粗糙不平的表皮。他微皱眉,他记得在这个位置啊,怎么没了?难道他记错了?
应该不会。
然后在某个位置,元超顿住了,脸上缓缓露出一抹柔和的微笑。
就是这里,没想到还在。
这他举着她握着匕首的手刻下的字。
手碰触上面的字迹。
字还在上面,可松柏已经长大,字已不是当初的高度,难怪找了好久。
“树木会长,说不定哪天一个雷劈就死了。苍木刻字,也不知能留住几年?”那时,她倾身抚摸着树身缘的刻字感叹。
“无知小女子,休要胡说。几年?松柏可活千年!这今后,你我的名字定当能一同跟着它地老天荒。”那时他是这样笑着回答她的。
“啐,也不害臊。谁说要和你地老天荒。”
“我明明说的是名字,你以为呢?莫非是姑娘春心萌动,那要不我明日就向父皇奏禀及早册妃好了。”
“谁春心萌动了!册妃?我才十三岁!你还是堂堂楚王,一树梨花压海棠,自己也不害臊。”
“过几年还不是一样。始终都是我的。”
果然,他还是忘不了这些。
记忆中的甜蜜、记忆中的伤痕,就算是怀着满腔怨恨,抱着必死的心来到这个兆京,他还是以前那个软弱无能的夏侯元超!
夏侯元超一拳击中松柏,婆娑地震下几片落叶。
这样不行!
这样不行!!
“王爷,王爷?”远处一声声焦急的呼唤此起彼伏,把元超从遥远的怀念里震醒。他顺着来时的小路走出去,果然见到方才的宫人还踌躇在原地等他,乍一看见他,脸上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元超心下不喜,微一皱眉,不悦道:“不是让你下去的,本王知道路。”
宫人挤出谄媚的笑,小心翼翼解释道:“皇后娘娘的吩咐,奴婢不敢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