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元超刚回到落霞宫,就见沈妙莲已经醒了,不仅醒了,还在坐在榻上发呆。他不觉皱眉,走过去装作不经意地问她道:“你那婢女呢?怎么不见她?”
沈妙莲转过头,看到是他,眼里似乎在一瞬间闪过欢喜。不过,下一刻就消失无踪,被浓浓的悲伤和哀愁取代。
元超不想直望过去,别开头,又问:“你在作甚么?”
似乎听到她叹了口气,然后下床来到他面前,向自己福了福身子,轻声道:“谢王爷收留,小女子感激不尽,不敢再多作打扰,不如就此拜过吧。”
元超脸色一冷,没有回答,亦没去看她。
可就在沈妙莲脚即将跨出门槛时,忽听他缓缓问道:“你有地方去吗?”
沈妙莲顿了顿,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小声道:“我自有我的去处。”
“走也好。东西留下。”元超也不做挽留。
“东西?何物?”沈妙莲不解地抬起头。她不记得有拿过他什么东西啊。
“我的佛珠。”向她伸出手,元超淡淡道:“那是七年前我送与你的,原本就不是你的。既然你要走,可以,但我的佛珠不能带走。”
她望着他,一双妙目让人怜惜,看得人不忍心难为她。半晌才听她幽幽问道:“王爷何苦为难于一个小女子?竟连一串佛珠也要拿走?”
“还来。”他不为所动,依旧向她伸出手。
沈妙莲咬了咬唇,脸上露出一丝,最后还是走过去,把手里的佛珠递到他手心里,然后低头从他身边走过,檫肩时,手突然被人握住。
抬起头,方见夏侯元超深深的看着她,说:“没有它,你睡得不安稳。这个你可知道?”
别开头,沈妙莲轻声道:“我知道。”
“那还走?”
“拿着它,我也未见得安稳。再说,你见不得我。”
“你倒有自知之明。”他冷嗤。
“那你还不放手。”她苦笑。
“仍要走?”
她默不作声,只是用力。
“你真的只是想来见我?”他问。
她仍然不答。两人沉默半晌,她率先打破寂静:“你放手吧。”
“东西还来,我就放。”他偏过头,看向别处。
她看不到他的眼,只能望着他的耳根,咬唇道:“佛珠我已经还给你了。”
他说:“你还欠我一个孩子。”
胸腔里那促不及手的阵阵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头看他,然后又逃离似的别开螓首。
在她别开芳颊时,他瞥见她的美眸里承载了难以掩饰的哀伤,不由伸出手碰触那双眼,似乎想把里面的悲伤抹去。
他奇怪地问:“怎么了?不愿意吗?你不是说这些年心心念念的都是我,为何做这副摸样?”
她似乎有些僵硬。
只觉手下滑嫩的肌肤触手生酥,夏侯元超不觉心神荡漾,目中闪动着异彩,盯着她道:“这可由不得你退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何苦要刻薄自己呢?”说着,拦腰抱起她,向房中走去。
当夏侯元超赤-裸的胸膛罩上来的时候,沈妙莲突然有一种回归的感动,又一种破灭的绝望。他再也不是当年的夏侯元超,不论她怎么抓也抓不住。记忆中的那个人他早已死了,是她害死的。她不该再奢求什么,可为何在看到他的眼里再无往日的柔情,她还是会那么伤心……
她把脸深深埋进手臂里。
床榻上,夏侯元超是一个温柔的情人,很温柔,甚至温柔过以往,让她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痛苦。可她还是觉得冷,牙齿一直在上下碰撞,就连身子也止不住地颤抖,双手用力抓住身下的锦被。
她明白他的温柔是一种假象,是因为爱的缺失,才会如此从容不迫,如此冷静,如此残酷,以至于面面俱到。身上的那人不象是一个温热的身体,倒象是一具冰冷的盔甲。
她的手霍然松开,手心里的佛珠滚落到地上。
望着沉睡的俊容,沈妙莲忍不住轻抚上他纠结的双眉,低声道:“原来你和我一样即便在梦里也睡不安稳,你一定受了许多苦。若是早知今日——”若是早知今日,她还会去求那个神佛吗?那愿望本就是一个魔,让他落魄至此的魔。想了想,又禁不住轻声一笑:“不过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早知道。毕竟佛祖还是眷顾了我,至少让我再见到了你。”足够了,她不该再奢求什么了。
她叹息,然后起身,双脚刚刚触到地面却冷不防被人一把抓住手腕,不觉暗惊,回过头,只见一双漆黑的眼睛冰冷地看着她,冷冷问道:“你要去哪儿?”
冷意让她不由打了一个哆嗦,她慌忙低下头,不敢去看他脸上的表情:“我想去看看我爹。”
元超冷笑:“不用了。”
“为,为何?”
“他死了。”
虽然知道她爹罪孽深重,但始终是她在这世上除了元超之外最后一个亲人了,她咬着唇,努力含住眼中的泪水,妄图把它们再逼回肚里。头垂得更低,却遮不住身子的颤抖。
“做什么这幅摸样。”元超越见她如此,越心里窝火。危险地眯细了眼,这是他盛怒前的征兆。抬起她的下巴,他说:“就算是我做的,他不该死吗?我死了儿子和娘,他只尝了一条命。说来还是你划算呢,申侯夫人。”
听他这么说,沈妙莲的身体又颤了颤,越发可怜得像一片颓败的落叶。申侯夫人,她听着只觉刺耳无比,她也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喊她,因为他恨她,因为她曾经做过申侯的夫人。
他恨她,恨她啊。
只是这样一想,便心里难受,只想去死。可是,她不能死啊,至少现在她还不能死。
“我至今不明白你为何要一次次寻短?”他捉住她的手,赤膊坐起身,沙哑地问道:“难道申侯待你不好?”
她不由想起那些黑暗的日夜,她曾不止一次的寻死,偏偏都没能如愿。而今,她不能死了。因为他回来了,他还在兆京,他不知道这兆京里有太多他不知道的秘密,有太多他想不到危险。她不能再让他身陷在危险中,所以,她还不能死。
不想再想下去,这才恍然觉得赤-裸的自己有些冷,往后缩了缩,身后是更冷的墙,但墙再冷也冷不过面前那个人的胸膛。
见她往后缩,他逼近了一步。
于是,她又退了一步,他再跟着逼近一步。
床榻就那么大,夏侯元超望着蜷缩在墙角的女子,只觉有一股怒火在胸中燃烧,越烧越旺,他却无处发泄,只觉她蜷缩的样子无比碍眼,毫不怜惜地伸手把她从残存温暖的被褥中推下床去,象是恩客对待一个取乐完的。冷酷地吩咐着:“出去。”
撞到冰冷的地上,她似乎感觉不到疼,却还是一直在抖,只觉得冷,很冷,很冷。
她并不是不想听他的话,只是不想再动,一步也不想动。她尽量小心地蜷缩起身子,不想再惹那人发怒,就想这样在他身边再多待一会儿。
只多一会儿就行。
冰冷的地让她想起了楚王府的冰窖,也一样冷,但那时她心里是那么幸福。她从那里取冰,想替他煎制一壶好茶,他蹑手蹑脚的走进来,自她身后轻轻捂住她的眼睛,告诉她王府的白莲都开了,庭院里很香,阳光很好。她告诉他,她看到了,她很喜欢,也很幸福……
想起了她最后一次见他,他带着一身的伤偏偏不顾危险地跑回来,拉着她的手说寻了一处桃源要带她去,清晨带露锄禾,夜晚抵足而眠。。。。。。
想起儿时,他为她扑蝶,带她放风筝。跑累了,她就枕在他的膝上小歇,他一下下顺着她的长发,风吹拂起他俩的衣衫,吹出了最初的绵绵情意。。。。。。
想起那年春天,花香飘遍御花园,他托起她的下颚,轻轻吻着她的唇瓣,眸中揉碎了璀璨的星光,比远处盛放的烟花还艳。他说要让她做他的王妃,和她做一世夫妻,恩爱百年。。。。。。
妙莲,妙莲。
谁在唤她?
不记得了。
人无十年好,花无百日红。终是一场奢侈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