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童来的很突然,开口也很突兀,吴千羊本有一肚子的话要讲,这时却慌了神。
场面突然安静下来,女孩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吴千羊。男孩依旧喝着粥,仿若一切不存在。至于吴千羊,半张着嘴,脑子一片空白。
只有叫二清的小道童,兴致满满。
“你们都没有名字?”
道童来的很突然,虽然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你们两个呢?”
女孩看了一眼旁边的男孩,他没回应,自己也闭上了嘴。
“两个哑巴。”二清道童吐了吐舌头,把目光转向吴千羊,“你相信这世界上有妖吗?”
“不信。”
吴千羊的回答一本正经。他当然不信,因为他从不曾见过妖。
“不信你到这里来干嘛了?”
“混口饭吃。”
“可倒是实诚。”
二清又将话头指向对面。
“你们俩昨天夜里见过那蛇妖了吧?”
两个孩子缄口不言。
“那妖怪杀了那阴阳人,为什么没有杀死你俩?听说孩童的心肝可比那不男不女的人要美味的多?”
男孩抬起了头,冷眼看着道童。
场面有些尴尬,吴千羊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压根拎不清楚道童说的是什么。他只记得昨夜那个梦,还有门外的嘈杂。
“或许那妖精只杀恶人,对孩子没有兴趣。是吧?”
二清道童不管男孩冷漠的眼神,又将目光转向吴千羊。
“说说那个梦吧?我师傅就是解梦起家的,我也不差,说不定能帮你解释那梦的含义。”
吴千羊机警的看向道童,他虽然懵懂,却不是傻子。
“没什么好说的,都忘得差不多了。”
“也就是说刚才你是在撒谎,糊弄他们?”
“我没有!”
吴千羊涨红了脸,为自己申辩。
“那就说个清楚嘛,只是个梦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
对面的男孩起了身,抓住女孩的肩膀就往外走。吴千羊也紧跟着站起来,跟了上去。
道童撇撇嘴,也出了门。
吴千羊不觉得那是个梦,一切都很真实。
他在漆黑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可他并不害怕,也无心顾暇。他很苦恼,那份负罪感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自己一无所有,他仅剩的尊严也只有那份永不撒谎的骨气。那也是他父亲留给他最后的遗产。他不能丢弃,他总该有点用处。
他讨厌那个道童,却又无法反驳他。
他该离他远些。他看到那两个孩子,他很羡慕,他们拥有着彼此,可以说一些秘密,倾诉苦恼的心事,又不用担心被耻笑。所以他想认识他们,或许也能成为他们的一员。
可他们很冷漠,他与他们之间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屏障,阻碍着他们。
吴千羊并不觉得难为情,友谊是需要时间的,那个他发誓再也不理的人这么跟他讲过。他从未有过朋友,可也从不放弃寻找的希望。
俩孩子又回到了轿子边,一声不吭的等待着。吴千羊在不远处,守望着他们。
他又想起了那个梦来。
黑暗中出现了一道光,吴千羊还在苦恼,光慢慢向他靠近,可他一点都没在意。直到光照亮了他周围的黑暗,迫使他不得不中断思考,他看向光,那是个女孩,闪着光的女孩。
他问女孩为什么在这,女孩也以同样的问题问他。
吴千羊摇摇头,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女孩拉起他的手,在黑暗中走,他分不清方向,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
轿子前,女孩后退了两步,紧抓住男孩的衣袖,像是在躲避什么。
吴千羊看到那四个抬轿的武夫,自庄外来,他们的目的地是轿子的所在。
男孩手放在女孩的手上,安抚着她,倒是面不改色。
“贱货。”
领头的武夫冲两个大骂,男孩冷眼看着他,一言不发。
“看什么看,你俩早晚要为他陪葬。”
“你们也一样。”男孩回答。
吴千羊眼睁睁看着大汉给了男孩一耳光,男孩毫无反应,反而笑起来。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俩,你们这两个扫把星,你俩为什么不替他死?”
武夫抓起男孩的衣领,又甩给他一巴掌,吴千羊看到了血,顺着男孩的嘴角留了下来。
吴千羊挣开武夫的手,却被一巴掌甩开,摔在地上。可下一秒,他又站了起来,张开手挡在两个孩子身前。
他知道自己的力量微弱,根本无法阻止他们,甚至自己也会搭在这里。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站在了那里,他很清楚,自己必须在那。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或许说些豪言壮语也好。可他的嘴很笨,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哪来的野狗?你俩可真行啊,这么快就找好了下家。”
四个武夫都笑起来,笑吴千羊的幼稚。
“你知道那吸人血的虫子吗?”
吴千羊没说话。
“那虫子什么都不会做,只会一个劲儿的趴在人的身上吸血、谄媚。等吸干了一个人,就立刻找上另一个人。他们除了一副好皮囊以外,什么都没有。”
武夫很简单的掐住吴千羊的脖子,阴笑连连。
“你是想逞英雄,还是看上了那女娃子,或者说,你也喜欢男孩?”
远处,道童姗姗而来。看到面前这场景,不由抓紧了头发。
幼稚,太幼稚了。像是在看皮影戏,这孩子幼稚也就算了,四个三十多岁的人了,满嘴的胡话,比那傻子还傻子。
傻,都太傻了。
他真不想去趟这浑水,可是呢,他又不得不去。
二清叹了口气,咳嗽了一声。
“我说,你们四个成年人了,欺负一个傻孩子也太没品了吧!”
“你们欺负欺负自家人也就算了,知根知底的,旁人也管不着。可你手里这孩子,他可有家大人的。那个人,你们可惹不起。”
武夫以为道童唬他,并未收手,可力道却轻了许多。
“你也想来松松筋骨?”
“一点都不想。我只是善意的提醒一下,听不听随你们便。可到时候你这双手可就保不住了,那时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这话管用吗?百试不灵,谁都不想去试探那万一的真假。
武夫还是松了手,却不认输,抬手将吴千羊甩在地上。
“你们活不了的,他死了,你们也得死。趁现在自我了结了,或许能落个快活。他们已经在路上了,谁都跑不掉。”
吴千羊艰难的坐起身来,却未喊一声痛。
“祖宗,你傻不傻呀!这也得亏是我机灵,不然你就栽在这儿了。人的家事,你管个什么劲呀!我知道你家那位,可他不在这儿呀,你也没他一半的本事,怎么敢冒这个头呀。”
看吴千羊不停喘着粗气,二清踌躇片刻,咬咬牙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扁玉瓶,倒出一枚漆黑的药丸,递到吴千羊面前。
“喏,吃了它,不出半炷香的时间就好了。”
吴千羊接过了药丸,他倒不担心这药丸有问题,可思前想后,把药丸给了那脸半肿的男孩。
四目相对,男孩低下了头,接过了药丸来,一口吞下。
“草!”
二清道童直跳脚,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可又真真切切的发生了。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法子,干脆好事做到底,又倒出一枚药丸来,给了吴千羊。
“记住,你现在欠我的。”
吴千羊点点头,也把药丸吞下。
“他们估计不会善罢甘休,不如我们躲远点。”
二清殷勤的搀住吴千羊,想把他拽走,可对方却又看向一旁的两人。
二清率先开口了,“一起走吧。他说你们死你们就信呀!就算是死,少受点罪不好吗?一个个的,脑子怎么都这么不灵光。”
吴千羊能感受到那女孩的存在,她的手很冷,像寒冬里河上的冰。他从没见过这女孩,实际上他见过的女孩屈指可数,早都忘了个大概。可他相信她不会害他,没有原因,他就是相信。
他们走了很久很久,他又看到了一道光,淡淡的蓝色的光。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女孩也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他看清了那蓝光,那是一枚蓝蘑菇,像荷叶一般的伞盖,还有支撑伞盖的不算粗壮的茎。
他问这是什么,她说不清楚,它本就在这,甚至比她来的都早。
他又问这是哪,她还是不清楚。
吴千羊又问:“那你在这做什么?”
她说她在等人,等她的父亲,等她的母亲。
他们去哪了?
她还是不知道。
他问她知道什么。
她说外面有一个女人,很怪的女人。
她露出痛苦的表情,他看的出来,她怕那个女人。
他听到水声,却不知水在何处。
竹林外,四个孩子在那里,默不作声。
男孩在思索自己的命运。
女孩不经意的偷瞄着吴千羊。
道童他也有自己的心思。
剩下的吴千羊恍惚着,水声如摄魂的咒,吸引着他。他迫切的想要找到那水声的源头,想要见到那个*****。
他好像许下了誓言,说要带她离开。
“你去哪?”
道童发现吴千羊悄无声息的离开,急忙跟了上去。女孩下意识也也想随他们去,刚走了两步,又回头去看男孩。
男孩肿胀的脸已经消退,红印却依旧鲜艳。
“他估计不会来了,反正也是死,不如快活一点。”
男孩笑的凄惨,女孩却不明白。
“到时候,你要跑的快一点。”
明明从未来过这竹林,吴千羊却轻车熟路,沿着小径快速穿梭。身后小道童不停追赶。
上方的鸟依然在叫,顶端的风依旧在吹。竹叶成浪,翻滚不休。
一炷香后,河岸现在眼前。
吴千羊上了断桥,遥望对岸的隘口。恍惚中他看见了——隘口的阴暗中散发着淡淡蓝光的蘑菇。
发光的女孩瑟瑟发抖,他看到女孩脸上的泪,闪着淡蓝色的光芒。
他要带女孩离开这里,他拉着她的手,往黑暗处走。
好久好久。四周依旧黑暗一片,但他能感觉得到,出口就在眼前。他加快了脚步,奋力向前冲去。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却感觉不到女孩手的存在了,他回头看她,女孩成了一道虚幻的光,离他越来越远。
他想回去抓住她,可有一阵风吹来,他无法阻挡风施加在他身上的力。
“谢谢你。”
女孩笑了笑,没了影子。
下一秒,吴千羊从梦中醒来。他听到了脚步声,就在屋顶。
“你发什么疯?”
道童拽住吴千羊,不让他糊涂的掉进河里。
吴千羊指着对岸的隘口,“那个女孩,就在那里。”
“我以为你说笑呢!”
道童含糊,想请他适可而止。
“我知道她在那?那不只是个梦。”
“河这么宽,我们过不去的。”
“我必须要去,我答应了她。”
“你欠我一个人情对吧?”
“我知道,我会还你的。”
“那不如把这个人情再欠大一点,我帮你找那女孩如何?”
男孩站在道童身后,他看得懂道童的嘴脸,第一次朝吴千羊开口。
“我们可以另找一条路过去,总能去到对岸。人情这东西,欠起来容易,还起来可就难了。”
道童气恼,却不露声色,“那得找到什么时候,这河得有十丈宽吧,前后无人的,指不定哪里才有完整的桥。要知道,那女孩可不等人。”
“下游便是村庄,我不信没桥。”
吴千羊也不傻,这天下最难还的便是人情,他已经欠了他,眼下看来还能还得起。可之后呢?他一无所有,拿什么还。
“罢了罢了,我免费帮你行不行?”
道童也看穿了吴千羊的防备,一技不成,也只能退步。
“你退后。”
道童手伸进怀里,捏出一张蓝色的符篆,肉痛的皱了下眉头,嘀咕着,将符篆掷入桥底。
水越来越急,几秒后冲天而起,拢成一团,将断桥连起。
“走吧!”
吴千羊心中震动。他知道这个世界有他无法想象的东西,可眼前的一切却完全将他颠覆。他想起赵子牛的话,关于那个狐妖的一切。
道童首当其冲,三个孩子陆续踏过水桥,来到对岸。
“你带路吧。”
道童让出路来,吴千羊大步走向隘口。
等四个孩子消失在隘口处以后,水桥失去了所有的力,散成千万的水滴,重新回归到河里。
“你有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上游,躺在荫处的年轻人问。其余两人打着哈欠,摇摇头,又倒头睡去。
就算是正午,深谷中也不见光的影子,四周阴暗着,好像随时都会有妖物窜出。
四个孩子胆子也大,排成一队,大摇大摆的往深处走。
参天的古树成排,数也数不清楚。中心位置,有几棵树朝里倾倒,要么底部生生断裂,要么连根被拔起。露出的根须上的泥湿漉漉,树的断裂处崭新着。
又走了一炷香时间,地面和树竟有焚烧后的灰痕。他们可不清楚昨夜的大战,也就不会懂得这深谷的危险。
或许冥冥中有神庇佑,一路上,除了突然窜出的乌鸦吓了他们一跳外,倒也算有惊无险。随着深入,地面也越来越崎岖。藏在暗处的石头,荆棘,以及藤蔓都是难以预料的危险。吴千羊和二清各找来一根木棒,一面前进一面斩着前方挡路的草和荆棘,硬是开辟出了一条小路。
二清倒是乐在其中,一路上哼着歌谣。好像他们是来踏青,而不是涉险寻找一个或许不存在的女孩。
“我想起一个笑话来,你们要不要听。”
没人回应这个衣着破烂的道童,他倒不在意,自顾自的说着。
“说有一个人夜里睡觉,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是头牛在吃草。醒来以后他觉得莫名其妙,可低头一看,自己的凉席竟然没了踪影。”
没有人笑,也没人回答他。
“那人睡觉的时候把凉席吃了,难道你们听不明白?”
道童回过头看那俩闲人,一通解释,可预想的场景依然没有发生。他的脚步不停,刚好撞上最前方的吴千羊。
“走啊!”
吴千羊指了指远处,道童循着方向看去:古树围绕的中心处,有一栋倒塌了大半的石楼,翠绿的藤蔓已经将石楼遮盖。虽被完全遮盖,可只简单看一眼裸露的部分,依旧能想象古楼曾经辉煌的模样。
“纯石头垒成的房子,这算哪个时代的古董?”
在小道童印象里,好像除了城墙和大漠里才会有白石制成的房子。
“小心一点。”
他们竖起耳朵来,警惕着周围,一步一步小心的前行。
石楼离他们不足百米,明明近在咫尺,吴千羊却觉得无法企及,感觉走的时间比他从虞城县到这里还来得漫长。额头渗出汗珠,背也早已汗涔涔。
一路上倒没有意外发生,他们平安踏入古楼的废墟。左看右看,没有人影,他们也放下心来。虽然虚惊一场,可小心一点总没有错。
“歇一会儿歇一会儿。”
二清坐到脚边的石头上,擦着头顶的汗。吴千羊也是,坐下安抚乱跳的心脏,这一路走来,他总觉得是自己在吓唬自己。
剩下的两个也是,虽然一路跟在他们身后,可他俩的身体可要孱弱的多,此时脸已惨白。
二清屁股还没坐热,眼睛盯着这古楼不停,而后干脆起了身来,绕着古楼走。右边还算是保存完好的半栋楼旁有个入口,走进去,能看到螺旋向上的石梯。道童好奇心重,知道这未知地方的凶险,却还是忍不住诱惑,拾阶而上。
脚步声远后,男孩的脸也逐渐红润起来,他看着吴千羊,像是要从他身上找到一点不一样的特质。可看来看去,很普通,跟世间大多数无忧无虑的孩子一样,带着幼稚的幻想。
他甚至不如那油嘴滑舌的道童,道童奸猾,可他能在这险恶的江湖中活下去,也能走的更远。至于面前这吴千羊,如果他同道童的处境互换,估计不会活太久。
所以他奇怪。
“你冒险走这么远,来到这样一个危机重重的地方,就凭区区一场梦,?如果糊涂的没了命,如果那仅仅只是一场梦而已,那岂不是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了。”
他要问他,问个明白。
“可如果是真的,那个女孩该怎么办?”
回答很简单,可他不接受,甚至有些生气,气眼前这人不明白世事的险恶,气他的幼稚。
“空有勇气有什么用?能当饭吃?除了这骨子莽劲以外,你还有什么?”
“我还有一间茅草屋,屋前有一个小菜园。”
想起他离开的地方,吴千羊开心的笑起来,原来,自己并非一无所有。
男孩更生气了,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扪心自问,他甚至连一间属于自己的茅草屋都没有。勇气?他也没有。
可他觉得自己比对方明白。
“难道你不想爬的更高,更远?这个世界很大,想要活的精彩就要有足够多的底气。那草屋,那破园子就是你的底气?”
“能活着就已经很开心了。”
吴千羊想起赵子牛来。
他活着,有人关心他,他很满足了。可是,他还是不想理他。
可男孩却不这么觉得。活着还不够,他要更高、更远,只有这样,他才能把“活“”掌握在自己手里。
可这天底下又有多少人能把“活”真正掌握在自己手里呢?束缚的网一层接着一层,又有谁能逃得过呢?
“你又为什么帮我?”
他还是不懂。
“我想成为你们的朋友。”
“你喜欢她?”
男孩强迫女孩起身,指着她问。
吴千羊摇摇头,“我只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或许他对那头饿死了的牛的感情,是喜欢?
男孩不知道什么是朋友。或许自己和面前这个发抖的女孩,是朋友?
好像不重要了,他们已经活不了多久了。或许在死之前,能有个朋友也不错。
他们重新认识了彼此,互道了名字。男孩叫南柯,女孩叫梦子。
残破的石楼也就不足五丈高,二清却感觉仿佛没个尽头似的,累得是浑身发软。可不放弃,他今天是竟做赔本的买卖了,总得找个机会赚回本钱不是。
费劲九牛二虎的力,道童总算是爬完了这要命的楼梯,左侧处有一间还算完整的房子。
房间内有一方石床,床边有一箱子,通身破烂,不知是何年留下的。没锁,却紧闭着。他也顾不得劳累,跑到了跟前,手在箱子上拍了拍,而后充满期待的打开。不走运是,箱子中空空如也,里面的东西早已不知被何人取走。他气急败坏,用力踹了一脚,可到头来疼的还是他自己。
二清捂着脚,咒骂着下了楼去。可在那床底,却现出一双猩红的眼睛。
吴千羊说或许有一天,可以带他们去看看他的那间茅屋,那里离河不远,馋了可以去河里捉些鱼来吃。还有块菜园,临走时他种了黄瓜,算起来也是时候了。满满一架子的黄瓜,想起来就觉得高兴。
梦子终于鼓起了勇气来,问他要去哪?吴千羊说去南边,最南的南边,那里到处是山,其中最高的一座是他此行的终点。为什么去那?他自己也不清楚。赵子牛说那里是他们的家,人不远万里回家,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听到脚步声的时候,他们都默契的闭上了嘴。道童出来了,嘴上骂骂咧咧的。没人问他楼上有什么,他也没脸说起。
“姓吴的,那女孩在什么地方,赶快了事了走人,这儿可真他妈的晦气。”
吴千羊说不出准确的位置来,他只是隐约的感觉到,女孩还在深处。都歇息的差不多了,也该启程了。吴千羊和二清依旧在前方开路,南柯和梦子紧随其后。渐渐地,石楼被甩在身后。
空气撕裂的声音在石楼中回荡,三人坐过的地方出现一个黑影,它有一双猩红的眼睛。黑影匍匐下地,贪婪的吸吮着空气。
越往深处走,脚下的土地也更加的泥泞起来。四周的树半腐烂、半鲜活。草也逐渐稀疏,竖耳细听,万物呓语轻微。
“沼泽!”
二清高声提醒。
“小心脚下。”
四个孩子又回到之前草木皆兵的状态。
“沼泽中有毒虫,别还没碰到那紫蟒,倒先被眼前的蛇虫毒杀了。”
四个孩子就算过早的经历了人世间的冷暖,可终究还是孩子,心中依旧还有对蛇虫带有先天的恐惧。
脚与地面的摩擦声不断,尽量被抑制的呼吸声,以及四周不知何物发出的响动,都时刻撩动四人的心神。
突然,女孩惊叫起来。其余三人绷紧的神经到达了引爆的界限,齐刷刷的打了个寒颤,去看女孩。
女孩捂着嘴巴,指向树边。
几近腐烂的巨大树根上趴着一具森森白骨。
“只是一具尸骨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吴千羊强装微笑,尽量平和的去安慰梦子。他也在怕,可现实却由不得他怕。
倒是二清,心中没有半点恐惧之心,走到尸骨旁,给了白骨一脚。可下一秒他就跳开了,像是活见了鬼一样。
“他他他他,他有尾巴!”
正如道童所说的一样,这完好的白骨屁股后面有一串尾骨,正搭在右腿之上。道童一脚下去,尾骨也变了位置。
“他明明是个人,怎么会有尾巴?这不和规矩!”
二清彻底慌了手脚。
人是人,妖是妖,妖虽能幻化为人形,但他们终究还是有着妖的本体,两者根本无法融为一体。这是道童自打记事起就知晓的真理,眼下的景象却将他深信不疑的真理撞了个粉碎。
“祖师爷保佑,祖师爷保佑。师父说这世界要变天,我还不信,今天我是开了眼了。祖师爷保佑,千万别让我折在这里。”
四人中见识最多,也是最为圆滑的道童都慌了神,余下三人的心可想而知。
要不要沿着来时的路退回去,趁危险还没有来临,趁着大家还有力气。
吴千羊的心智动摇了,尽管他对那发光的女孩念念不忘,他们之间的约定也一直铭刻在心里。可他并不是只身一人,其余的三人都是在他的诱惑下来到这里。自己丢了性命倒不要紧,但是他们呢?
吴千羊扪心自问,他可承担不了这过错。
左右纠结,终是下定了决心,刚想要道童回来,自己却一屁股坐在地上。
道童头顶的树上垂下一个人影,黑灰色长满褶皱的皮肤,占据半个脑袋的血盆大口,充满杀戮的猩红眼睛。最重要的是,在它背后——有一双同样黑灰色的肉翅。
怪物倒垂下头,慢慢靠近道童,一尺长的舌头不停舔着獠牙。
吴千羊的身子不受控制了,也发不出声音,浑身发抖。可他要提醒道童,绝对不能让道童命丧这怪物之手。
可是,他不过是个凡人而已。
“躲开!”
南柯几乎是吼着说出这句提醒。
可道童没在意,皱着眉头看向他们,“什么?”
“头顶!”
道童慢慢抬起头,正对上怪物猩红的眼睛,以及快要碰到他脸的舌头。
怪物已经张开瘦弱的手臂,最多一个呼吸的时间,道童便会被这妖怪擒获,命丧当场。
可道童已经反映过来,一个翻滚,怪物的手扑了个空。
道童随手掏出一张符篆,口中念念有词,符篆上的符文闪烁,凝成一火球,直接撞向怪物。
“跑!”
他们可顾不得怪物不知是愤怒还是疼痛的叫声,撒腿就逃。
“祖师爷哟,别吓我了。这年头哪有妖怪没有半点妖气的,只要您今天保我不死,回去后我就天天给您诵经,什么《金刚经》呀我全读给您听,绝不偷懒。”
道童身后的南柯不住翻着白眼,都已经这时候了,他还不忘诙谐。
他们发了疯似的跑,直到看见来时的石楼。身后倒没传来那妖怪的声音,他们虽不敢怠慢,却实在是累了,心脏好似都快要从喉咙中挣脱出来。
道童停下脚步,弯下腰,不停喘着粗气。南柯和梦子更是狼狈,小脸煞白,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们看清了没有,那怪物明明是人的模样,却生着翅膀。夭了寿了。”
刚才的场面之震撼,估计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姓吴的,我今天可是着了你的道了,倒了血霉。”
道童看了看南柯,又看了一眼梦子,最后打量一下自己。石楼旁,只有他们三人而已。
“姓吴的呢?”
她给他看了那发光的蘑菇,这是无数个日夜能带给她安慰的唯一的东西。可他还是不开心,因为他还在生那人的气。
他羡慕那人的潇洒,也想像他一样。可他做不到,他心中时刻琢磨的,是当下的生活。
他的父亲,那个思恋成疾的可怜人,临死前只叮嘱了他一句话。
“活着很简单,但我们不仅仅只是活着而已。你呀,一定要不亏心的活,那才是真正的活着。”
那之后,他就孤身一人了。可他从不曾亏心,只是一日日的为了每天的食物操心,为了那牛操心,为明天到来的太阳操心。
他觉得很快乐,但又觉得不快乐。他总觉得这生活——少了点什么。
女孩围绕着蘑菇跳起舞来,为他而跳。他笑起来,因为眼前这女孩是他第一个朋友。
吴千羊用力捂住口鼻,可捂不住自己恐惧的心。他能感觉到那怪物,能听到他的叫声,还有翅膀拍打的声音。
他们应该走远了,或许还不够远。
吴千羊默数了三下,毅然决然的朝相反的方向逃去。
他知道给不了那农夫什么,他们早已身无分文。他的衣服,那本识字的新书,都是那人买的。
他带他走前,他给了他那枚铜板,也是他仅剩的钱。
他不是在生那人的气,他气的只是自己。或许他不该走,可以继续不亏心的活下去。
破碎的缝隙越来越大,他想尽量去弥补,再简单不过的理由而已。
红眼的妖怪拍打着翅膀,朝着吴千羊奔跑的方向,它猩红的眼里早已印出那孩子被自己吸干血液后的模样。它更兴奋了,速度也更加迅速起来。
可这孩子也不傻,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躲藏起来。他之前被火球伤害,也有了警惕,不如就小心一点。他已经好久都没有尝过追杀猎物后的快感了。
又没了影子。
妖怪缓了速度,四处打量。
在这?
妖怪飞冲过去,可那里空空如也。
那儿?
也没有东西。
妖怪不耐烦了,可又冷静下来,有味道。
他寻着味道,悄悄的靠近,就在眼前了。
怪物张开血口,一个飞扑,下一秒树后闪出一个影子,正是那男孩。
男孩手举着与他不相称的石头,正砸上妖怪的面门。
一击得手,吴千羊转身就逃,朝着深处飞快的前进。
他或许会死,或许不会。可他还是想找到那女孩,独自一人被舍在黑暗中,应该很孤独吧。他自己就曾饱尝孤独的痛楚。
那怪物的尖啸在林中回荡,他听得出来,短时间内它还找不到自己。
他看到越来越多的尸骨,都有着不同的模样,要么头生着犄角,要么多生了两条腿和爪。可他们都死去了,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这地方有些怪异,可又不知道是哪里透露出的。或许是那些白骨?可又不对,好像有种力量,使他浑身的血液躁动起来。
他没时间理会,当务之急是躲开那妖怪,找到女孩的踪迹。
他能感受到蘑菇的存在,淡淡的、蓝色的光。
可不确定,应该就在这附近。
吴千羊一个跟头倒在地上,他没注意脚下的路,好像被什么东西绊倒。他回身看了一眼,一具白骨而已,还有快要腐烂殆尽的桃红色长裙。
不过是个死去的女人而已。
前方,一棵雄壮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古树出现在眼前。树通身黑灰,树干直冲天际,而后向四周扩散,藤条散落下来。
他现在明确了——那女孩,就在这树中。
吴千羊找遍了周围,却没有发现任何洞口。
向上看,是垂落下来的藤条。
也唯有这条路可走了,吴千羊抓住最低处的一根藤条,缓慢的向上攀爬。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他的手已经麻木了,却不敢松开,也不敢向下看,他知道自己已经够高了,高到足以将他摔死。
又是一段艰难的攀爬,吴千羊抱住眼前的枝干,用尽最后的力气翻身,趴在了上面。
头顶是树木分散的枝干与叶,彻底挡住了天外的阳光,微风之下,沙沙作响。
吴千羊笑了起来,笑的很开心。
他笑是因为看清了树的样子,远处看着壮观,却只是树而已。
他笑是因为前方的树洞,他知道,那女孩就在其中。
他笑是因为他的朋友已经没了危险,因为那妖怪,就在眼前。
“我说,假如我死了,你能来救她吗?”
“早知道要死,当初就该说个明白,现在倒好,不明不白的。”
“假如我死了,你就得再找个徒弟了,找个喜欢学剑的吧!”
猩红的妖怪已经张开怀抱,吴千羊却不躲,也没有力气去躲了。他看清了那妖怪的完整模样,想来它或许是个人。
“草!早知道就学点本事了。”
风起。
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风又尽。
妖怪一分为二,垂直落地。
“那就学剑吧!这个我拿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