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千羊很容易接受现实,不然他也不会活到现在了。
母亲死时他还在襁褓之中,除了那张模糊的剪影之外,他对母亲一无所知。父亲死于相思,明明不过两米的架子,父亲摔下来后躺了三日便没了声息。他哭了整整两天,饿了,便去找食。那之后,他便永远不曾停下寻找的脚步,永远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
或许父亲早早就知悉了自己的宿命,临死的前一年把住了几十年的房屋,送给了钱员外府的管家,为他谋了一个为地主养牛的差事。虽然工作不体面,俸禄也不多,可好在吴千羊可以应付,也能吃饱喝足。
吴千羊还记得那天,父亲收拾了所以应用之物,带有些许的留恋,还是领吴千羊离开了。他们在林边筑起茅屋,并开垦出一块小园子。父亲是村里顶好的瓦匠,手艺当然不必说,那茅屋虽简陋,可结实,风雨难侵。
吴千羊独身在茅屋里生活了两年,虽然艰苦,可也算自在。
父亲嘴边常念叨着一句话:人啊,有贵有贱。贵人生在金屋子里,是大树。可我们命贱,生在土胚里,想要活下去,就得依附大树。
吴千羊咀嚼了好些日子,才渐渐明白这句话。
那钱员外是大树,他曾倚靠着他活。可自从些牛饿死以后,他又碰到了赵子牛。打那之后,赵子牛又成了他的大树。他也喜欢依附于赵子牛这大树过活,可好景不长,赵子牛也不清不楚的消失了。今又撞上了驾车的虬髯大汉。
他也实在搞不懂,自己究竟是命薄呢还是幸运呢?他所依附的大树一棵棵倒了,可新的依附又一次次被自己撞上。
他是无足轻重的一人,为何命运要如此捉弄于他呢?
吴千羊思前想后,就是不明白,可越想越觉得心冷,越想越觉得憋屈。他突然想回去,回到自己的茅屋里,守着父母的坟墓,自己过生活。生也好,死也罢,无人牵挂他,再坏也不过一了百了。他也没有牵挂的人,虽寂寞,却快活。
那天下午,虬髯大汉在河边停下了车,饮了马,洗了个澡。吴千羊也下了车来,望着茂盛的芦苇丛和遥远的天。他拿起包裹背起剑,朝着相反的方向毅然决然的走去。可很快,他便迷失在麦田里。距离他离家,已有一年多的时光了。这一年里,他走了多少路,连自己也记不清楚了。甚至连家所在的方向也弄不明白了。仅凭他自己,仅凭这双脚,何时才能回到家乡?
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他思考,太多的困难阻挠前进的方向,他虽然倔强,却不是傻子。
无力。
吴千羊还是回来了。佩佩在坐在车边,手中一枚湛清碧绿的宝石,宝石盖在眼上,正对着太阳。她笑起来,前所未有的漂亮。
虬髯大汉手拿着酒壶,站在河边看着他,眼中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你小子倒是不傻,可又太通世故了,反倒不像个娃子。”他叹了口气,走近吴千羊,把酒壶递到他手里,道:“你也知道也茫茫天地中,仅靠你一个孩子无法存活下去。倒不如跟我走,跟我学点本事,等哪天你看不上我了,等哪天你毛长齐了,到时就随你的便了。”
“为什么?”
吴千羊还是想不清楚,小颖仙和拓跋方的话还依旧在耳中,他不是习武的材料,他自己清楚。
“因为我喜欢!”
吴千羊怔住了,说不出话来。和赵子牛的相遇还历历在目,他也曾这么问他,可那人也只会喝酒,却说不出这么漂亮的话。
叶落流水之中,世事又能由他选择?
“我们去哪?”
“先去衍国,再去看老剑仙!”
“你可会除妖的本事?”
虬髯大汉摇摇头。
“你可会用剑?”
“比不上那赵子牛。”
吴千羊无话可说了。
虬髯大汉笑起来,道:“可我会别的本事,天下无双的本事。”
“你愿意教我?我可笨得很!”
“聪明的,我还不教呢?”
吴千羊点点头,认可了他。心中也有了决断,或许将来有一天,等足以独当一面。他会南下,亲眼去看看那座山。再之后呢?他会回家,回那茅草屋里,最终也归了那尘土,永远陪伴在父母身旁。
马车缓缓开动,离他的家,离沂城县越来越远。
颠簸的旅程总是寂寞,不像与赵子牛同行,一要顾着腿脚的酸痛,二要担心饥饿的肚子和夜晚的归宿。好在赵子牛话多,旅途倒也不算枯燥。可现在不一样,虬髯大汉话虽多,可要掌控马车。佩佩那个女孩只管自己身上的首饰,不顾其他。
吴千羊能做的,也只有看看那本识字录,要么就按赵子牛的嘱咐,不知疲倦的在手心写那字。可说来奇怪,吴千羊自始至终只成功过一次。也就是和少年对付鬼獒时唯一的那一次。当时他也分不清自己为何会成功,也早忘记了那种感觉,事后一切更是石沉大海。他甚至开始怀疑,那究竟是否是自己的癔想。
他曾问过虬髯大汉,问他发现自己时有没有见到过那背刀少年,虬髯大汉思索又思索,摇摇头,说那鹤张府里除了蛆虫之外,根本没有他说的双刀少年。
他更纳闷了,不知那少年究竟怎样了,毕竟受了那么重的伤。而自己对他的感觉也是好坏参半,他们像是朋友,又不像朋友。而那少年身上溢出的杀气他也感觉不妥,尤其是张小辉的死,他更是难以理解。有些事的解决方法千千万,为何偏要选择杀戮呢?
有的是他通透,而有的事他一窍不懂。
自从在鹤张府遇到那手提颅骨的老者之后,每到夜晚,吴千羊睡着以后,总是重复做着同一个噩梦。
在说不清是紫是红的天空之下有一头凶兽,头有峥嵘,狮头牛尾,像鹿,却又满身鳞甲。恶兽凶狠,能腾云飞舞,有气吞山河之势。
紫红的天空像是囚笼,凶兽每次腾起,都撞在鲜艳的璧山,可任他通天的能耐,都不能撼动分毫。一次次的失败过后,能做的也唯有仰天长啸而已。
虽然那囚笼无恙,吴千羊可遭了罪,每次撞击伴随的都是头骨像是要裂开一般的疼痛。一轮下来,他也惊醒过来,满身的汗。
他还记得老者划开他眉心时的场景,想来该是他搞的鬼,可又无能为力。也再没了睡觉的兴致。黑夜里,佩佩抱着闪着光的首饰,嘴角挂起一丝甜蜜的笑意。多日的相处,吴千羊也算对她有了些了解,好像除了金银首饰和那大汉以外,再没什么东西能挑起这少女的兴致。
吴千羊下了车,马儿还孜孜不倦的啃食着草叶,夜里升起的火堆只剩下泛着红光的木炭。虬髯大汉依然在饮酒,精神也依旧抖擞。好似他见过的所有成年人都喜好这辛辣的酒,那夜同背刀少年饮过之后,他便对那酒敬而远之了。也不懂那东西究竟有何吸引人的地方。
在炭火旁坐下,吴千羊又忙于在手心书写那字。虬髯大汉酒喝得缓慢,直到后半夜,那壶酒才饮尽。
“怎么?又想家了?”
吴千羊摇头,犹豫了会儿,才开口道:“做了个梦。”
“梦到女人了?”
他再次摇头,解释道:“是头没见过的野兽,头生着角,又像狮子又像鹿,身上长满了鳞片。动不动就喊就闹。”
“这有什么可怕的?”
“不可怕,可它撞一次,我的头就疼的停不下来。”
“阴宗的鬼把戏罢了,别担心,我专克他们。”虬髯大汉笑出门牙,“我本打算等到了地方,专心教你来着,既然那孽畜不消停,那我就把功法口诀教给你,等你炼化了眉心的梅花印,我就把功法的全部教授给你如何?”
“梅花印?”
吴千羊诧异,从未听过的东西。
“你这傻小子,要不是有我这梅花印在,估计半月前你的脑袋瓜就会炸成豆腐脑了。”
瞧虬髯大汉的神情,不像是骗他,吴千羊打了个冷颤,后怕不已。
“一夜清香发,乾坤万里春。”
“梅花倔强,无论如何清寒的地方都能生存。我辈凡人前路坎坷,当种下梅花根,只等暗香来。终有一日,梅开遍野,仙力可及。”
虬髯大汉一点吴千羊眉心,对方只觉黑暗一片,再也没了光可寻,只见黑暗中血梅三点,熠熠生辉。
“可曾看到梅花?”
吴千羊点点头。
“随我念!”
“我身如炉,心如火,融天下神,炼世间魂,化梅成一,一成千万。”
吴千羊舔舔嘴唇,觉得这句话有些拗口,令人摸不着头脑,可还是一本正经的念了出来。
可什么变化都没有,黑暗里的梅花如旧。
“然后呢?”吴千羊疑惑的问。
“火!”
“火?”
“火!”
虬髯大汉一点吴千羊的眉心,黑暗眨眼便被火焰取代,烧的神魂痛,烧的身体抖。吴千羊紧咬牙关,冷汗直流。
“别愣着,那火便是你,你便是那火。你的目的只有一个,点燃那梅花,让梅也成为了你!”
他点点头,咬牙坚持了半炷香时间,刚有点起色,可身体却再也支撑不住了,脸煞白,昏厥倒地。
“还不错,有点毅力!”
虬髯大汉面有欣喜之色,把吴千羊抱进了马车里放下,又抓起一壶酒来,重新回到火堆旁。
“赵子牛啊赵子牛,感谢你送我一个好徒弟。这杯,我敬你。”
半壶酒下肚。
“张怀鹤的徒孙是我徒弟,那我不就是老剑仙的徒弟了?哈哈哈!”
“如此幸事,当浮一大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