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有刀,一把细长,一把厚重。
少年站在无人的巷子里,一动不动。他在等待,等待这夕阳的逝去,等待那黑夜的来临。
倘若你专心做工,专心习武,专心去做你喜欢的事,时间是飞快的。倘使你专心于等待这件事,那时间将变得无比漫长。
人的耐心终究是有限的。
少年倚靠着墙壁,一动不动。
炎炎夏日里,不知何处飘来的柳絮随风轻舞。
少年想起了小时候。那时他手里还没有刀,也压根不知道刀的用途。他所明了的只是简单的快乐。
草长莺飞的晴日里,他在油菜花田里自在的奔跑,追一只蝴蝶,捉一只蚂蚱。要么脱光了衣服,跳进清凉的河里洗个痛快的澡,挖一只螃蟹,逮一条鲫鱼。他尤其喜欢太阳洒在脸上的感觉,黄橙橙,暖洋洋,像是母亲的手在脸上。
天真的他那时以为时光会永远停留在此刻,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永恒存在着。
当太阳终究落去了,田野里便出现姐姐的声音,就像那溪水一般空灵。姐姐会替他掸去身上的灰尘,替他洗干净手,再为他换上干爽的衣服,催促他去屋里吃饭。姐姐会为他洗干净脏衣服,他就在旁边,嚼着黄瓜和馒头。有时他也会去帮忙,随手将馒头放在磨盘上,用尽全力帮姐姐把衣服拧干,晾晒起来,等待着下一个明天。
等天擦黑了,他父亲也就放工回来了,带回来满身的疲惫和一壶劣酒。他从不谈自己的工作,少年也自始至终不知道,父亲到底是因何养育他们姐弟二人。可他喜欢父亲回来后的时间,待他喝完了那壶酒,姐姐收拾着桌子,他和父亲在磨盘前坐下。少年恳求父亲,求他再讲一次剑仙庙里那大剑仙张怀鹤的故事。
父亲累了,可耐不住他的一再要求,还是妥协了。望着悠悠明月,努力汲取记忆中自己也曾风华正茂时的青春。
张怀鹤,张剑仙为何路过这小小的沂城县谁也不清楚,可他就是出现在了这里,明明白白。
张大剑仙当时就住在城东的破庙里。这破庙也就是现在的大花门,那时候可比现在的大花门还要落魄个几百倍。庙里住满了无家可归了的乞丐,可还是给张大剑仙留了个位置出来,甚至还从嘴里余出一碗粥来给他。
要么说张大剑仙是英雄呢,也不嫌脏,一口气就把粥喝了个干净。他放下碗,问这些无私奉献的乞丐们:这沂城县,这茫茫大的青国怎么没有他们这些人的容身之所?既然有手有足,为何不去找个营生去做,何苦窝在这么一个破败的庙里。大丈夫,怎能落败至此呢?
一提起这事,所有人都垂了头,丧了气,说不完的苦衷。
他们本来也有家,有自己的营生,有自己的田地。
可那些人第一次来,自己的田便没了。
那些人第二次来,生活了几十年的房子竟也成了他们的。
那些人第三次来,自己的妻子女儿也被虏了去,再也不曾见过面。
他们后来便没再出现过了,因为这里的人早已一无所有。
有的人离开了,去远处讨生活,想踏出一条自己的出路。可下剩的老幼呢?他们不愿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故乡,也早没了力气,要他们怎么谈另寻出路呢?
剑仙问他们为何不反抗?豪取强夺可是土匪行径,不为法律所存。那可是你们的东西,为何不好好守护呢?
没人回答他。因为可以回答他的人早就随着那风,去往了幽冥。可以回答他的人早被斩断了手脚,不知死在了何处。这些人正是无法回答他,才有机会躲在这破庙里,苟延残喘。
当充饥成了奢望,当穿暖成了奢望,当睡一个安慰的觉成了奢望,当只是活着都成了奢望,那这世界,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那些人是谁?
是这沂城县的官府,是那无恶不作的马王府。
好!我去给你们讨个公道!
张怀鹤说完就出了庙,大步走向“那些人”。
那些乞丐慌了神,恳求他,要他离开这里,不想他也白白送了性命。
“你知道张大剑仙怎么回答的吗?”
——人有多少力,便要为这天底下的善和公平出多少力。
我虽不是那儒家的圣人,也不是这青国主持正义的庙堂中人,可我路过了这里,我也有自己的一份力,它虽然微弱,不足以照亮整个大地,也不足以驱逐所有的黑暗。可我即便是那微光,也要照亮我走过的每一条路,驱逐我所路过之地的每一毫黑暗。
——我不为别的,我只求个心安。
——大丈夫可死,要留公道在人间。
张大剑仙不再回头,一袭青衫前往。可他每前进一步,就有一个人跟在他的身后。他每拐过一个巷子,就有一人加入他的队伍。
等到那沂城县衙门的时候,张大剑仙身后竟集结了千人之众。
——他们都是被剥夺到一无所有的人。
张剑仙站在鼓前,手落在鼓面,鼓声响彻天地,一浪高过一浪,整个沂城县的子民都听到了那响声,也都听清了鼓声中滔滔不绝的正气和愤怒。
“堂下何人?有何冤屈要本官为你做主?”
“我不要你为我做主,我要你为门外几百无家可归之人做主。我要你归还他们的土地,归还他们的房屋,归还他们的妻与女,我要你给他们一个公道!”
大剑仙站而不跪,直指“明镜高悬”下的县太爷。
“放肆,给我拿了他!”
“既然你不给他们做主,那我来!”
——既然这个世界不敢再提公道,那就换我来说道说道。
黑剑出鞘,正气浩然。
这一剑,直指明镜高悬的匾额。这一剑,直指堂上的父母官。
匾额碎成了两半,手握醒木的县令被一剑穿了喉咙,命丧当场。
来杀他的官兵一队接着一队,全被他一剑斩之。
一个时辰,张大剑仙在衙门待了整整一个时辰,出门时,青衫不染一滴血,万古的正气依纵横。
他们又去了哪?去了这沂城县祸乱的伊始之地——马王府。
给他带路的有两个人,一个少年,背着一把木剑。一个秀才,落魄又寒颤。
马王府,整个沂城县怕都找不出如此富丽堂皇的建筑了,就算是青京的皇宫也不过如此了吧!
张剑仙在朱红的大门口停下脚步,对门口的护卫和颜悦色的说话,说要见这马王府的主人。没想到那俩护卫狗眼看人低,却不领情,大声要他滚。
张剑仙却笑了,笑的豪壮,笑的冷漠,笑的愤怒。
他只用了一剑,永远无法被挡住的一剑。
剑落在檐上,落在朱红的大门上。
剑落时,门没了,马王府和沂城县之间出现了一个巨大撕裂的口子。
“今日,你们被这马王府夺去了多少东西,都可以自己进去亲手夺回来!”
声落之际,张剑仙一马当先进了府里,找到了花园里跟妻妾追逐嬉闹的主人。
张剑仙问他:既然有了这琼楼玉宇,有了万贯的家财,已经有了后世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资源。为何还要剥夺那些农民的安家之所和餐饱之地?既已有了这么多倾国倾城的妻妾,为何还要夺他们的妻女,使他们颠沛流离?
那人取下眼罩来,高傲道:“谁会嫌自己女人多?谁会怨自己钱财多?我乐意,你奈我何?”
一剑,那人尸首分离。
打那以后,马王府便在沂城县销声匿迹,成了历史。人人都记得他张怀鹤的好,恐怕此生都忘不了。
恶毒的太阳还在天上,少年竟感觉有些冷起来。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故事,也永远都记得父亲讲述时心中的自豪与崇敬。
他常去那剑仙庙,用自己在铁匠铺赚的钱买一些香纸,等青烟缭绕的时候,他就仰起头,望着剑仙的石像出神。或许假以时日,等他长大了些,他也要踏身入江湖里。
——不为逍遥,只为公道。
他又想起他的姐姐来。父亲病重,并随母亲仙去以后,整个家里便只剩下了姐弟二人。生活的来源已断,姐姐甘愿卖身于鹤张府里做丫鬟,换来的钱一半给了他的师父铁匠罗,一半放在了家中床下的墙缝里,待他成年后作娶亲的彩礼。
她有时会回来看他,给他带些吃得来,又给他一些钱。她从不久留,临走时手总抚摸着他的脸,要他快些长大,快些娶亲。
少年永远记得那天,她还是像以往一样回来看他,带了吃的和钱。姐姐明明坐在那石磨上,可自己却感觉那里仿佛没有人一样,空空荡荡。姐姐那天在那里呆了很久,痴痴的望着太阳。
她那天没告别,如游荡的野鬼一般离开了这个家。
那之后,他便从不曾见过她。
鹤张府内有一则传言,自打那带路的穷酸秀才张贵风死后,这传言就一直流传至今。
那去到鹤张府的女人,十死无生,要么被府里的小少爷糟践致死,要么便是被鹤张府的女主人杀死。
传说进到那鹤张府的丫鬟里,有一半是想要诱骗大老爷和两位少爷的下流贱货,她们脱光了衣服,想做那人上人。
可夫人手里的刀如明镜,杀了一茬又一茬。
少年今天中午最后去了一次剑仙庙,最后一次买了纸香,也是最后一次仰望剑仙石像。
——他想问他,问这正气化身成的剑仙,能否给他一个公道。
可张怀鹤已死,死在了去年春天。
——既然如此,那我就自己去找回那公道。
日已落去,夜色深沉,少年站直了身子,掏出勾绳,动作生硬的攀上了房檐。
抬头望去,高阁横立,灯火辉煌,华丽程度堪比那青京的皇城。
这是鹤张府,也是曾经被张剑仙一剑破之的马王府。
少年背上有两把刀,一把细长,一把厚重。
少年到这鹤张府,只为讨个公道。